慈眉一点，有情人终成眷属。
红绳一牵，逃不过三生宿缘。
玄铁一勺，守住地府奈何桥。
孟汤一碗，三世情分尽皆了。
今日，我要讲的，便是这月下仙人，鹤发童颜，与那地府孟婆，白发苍苍，前世情缘。
年月久远，已不可辨，一座宋城，世外桃源，宋城有一户孟氏，名门望族，孟家老爷，慈眉善目，广施恩德，膝下独女，名为孟月，掌上明珠。孟月天生丽质，肤如凝脂，手若葇夷，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心地善良，广得人心。
“今日十五，又到孟家老爷开仓施粥时，咱们一同前去，还能一睹孟家小姐芳容。”宋城街坊酒馆里，众人频频附和，开始你一言我一语道。
“孟家老爷真是古道热肠，每逢八月十五，必会开仓放粮，广施善恩。”
“孟家老爷慈眉善目，喜做善事，善人有善报，看他老来得一女娃，便知是上天感念其德。”
“是啊是啊，那孟家小姐生得貌美如花，宛如天仙，真是孟家老爷好福气啊！”
“说起孟家小姐，年年施粥，她都亲自递碗，无论贫贱，一看也是个纯善女子，当真人美心善。”
“孟家小姐，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有闭月羞花之容，沉鱼落雁之颜，此等绝代佳人，真乃世间罕见。”
“说的极是，不知将来哪家公子三生有幸，能得孟家小姐青睐？”
众人说及此处，眼神举止各异，有感叹，有点头，有落寞，有希冀，万千情怀，各有不一。
“哦？世间竟有如此女子？我倒是要看看，究竟如何？”他心中暗道。随即凤眼一弯，笑意款款，打定主意，前往孟府。
“哎哟！哪来的乞丐，如此不长眼，竟然把粥撒我家小姐身上！”孟月贴身丫鬟一边焦急数落，一边俯身匆匆整理小姐裙上渍绩。
“孟小姐，我真心不是有意的，我多日未进食，腹中空空，早已饥肠辘辘，见孟老爷施粥，连滚带爬赶到府前，怎奈心急过盛，双眼尽是米粥，双手一激动，竟然全撒在小姐身上，真是罪该万死！可惜了这一碗好米粥啊，香甜可口，却滴米未进肚中。”他衣衫褴褛，面覆黑泥，窘迫至极，虽口中满是歉意，然双眼直直盯着地上打翻的米粥碗筷，神情痛心疾首。
“算了算了，曼珠你别责怪他了，看他衣不蔽体，也是苦难之人，衣裳再换就是，无什大碍，再给他多施一碗粥吧。”孟月言语间向着这落魄乞丐，对贴身丫鬟曼珠反倒有些责备之意。
落魄乞丐抬头感恩，正对上孟月倾世容颜，不禁一愣。满心只有孟月眼如桃花，灼灼其华。
“哼！我家小姐菩萨心肠，便再赏你一碗吧，拿好了赶紧边上去。”曼珠嘴上叨叨，快手盛了一碗匆忙递了过去，便要撵他去道旁。
谁料，落魄乞丐竟一把推开曼珠，奔至孟月跟前，“孟小姐，行行好，一碗粥也不过免我一顿饥饿，看我无家可归，不如收我在府，效力卖命，赏饭食即可。”
孟月正欲言语，曼珠抢先挡在跟前:“你一乞丐，当我们孟府是哪里，人人都似你这般进府，只怕门槛都要踏破。你既有手有脚，何不去别家卖点苦力挣口饭吃，却在府前缠着我家小姐作甚？”
好一伶牙俐齿的丫鬟，看孟月面上，我且不跟你计较。落魄乞丐睥睨曼珠一眼，把她拽开，竟往孟月抓去，孟月一惊连退三步，落魄乞丐扑通倒地，原来是被门槛绊住，孟月欲回府中，无奈脚不得动。低头一看，原来落魄乞丐紧紧抱住孟月裙摆脚踝不肯撒手。
“你这大胆乞丐，竟然如此放肆！”曼珠立时喊了数个家丁，对他一顿拖拽，未料到他竟似有神力，双手紧箍，死不放手。
“你若如此下去，与无赖有何区别？”孟月脸露愠色。
稍许，他慢慢放开双手，深深低头，眼睑之下，孟月裙摆转瞬即逝，脚步声渐远。他被后面一众分粥人挤到路旁。
接下来五日，孟府日日有奇事发生。
第一日，家丁听得后院突然“咚”一声巨响，随后鸡飞狗跳声不绝于耳，纷纷奔至，却又不见人影，只有满院家禽猫狗受惊四处扑腾。曼珠出府置办东西，见那落魄乞丐鼻青脸肿坐在阶前。
第二日，府中家犬面对一墙角狂吠不止，家丁仔细查看，发现角落有一小洞口，似是新挖还有点血迹，遂弄泥土填实之，家犬小嚷几声便不再叫唤，转去吃食。曼珠出府，见那乞丐灰头土脸坐在阶前，双手红肿血色斑斑。
第三日，墙外响起一阵杂音，叮叮咚咚，吵闹非常，曼珠开门来看，是那乞丐不知从弄来一堆破铜烂铁，编奏乐曲，遂唤上家丁数人全数丢弃，并赶他至路边。
第四日，府外一早响起唰唰声，曼珠开门一探究竟，又是那乞丐，两手各持一扫帚，奋力打扫孟府门前及台阶，扫声震耳。曼珠关门，片刻，两家丁出门，一人夺其一扫帚，打扫台阶，并把他轰至街道对面。
第五日，孟府后门响起剧烈拍门声，同时，平了哐啷一阵乱响，家丁急急开门，查看何事，瞬间涌入数人，嚷嚷进府，府内府外吵嚷异常，好不容易才把闲杂人等都驱逐散尽。他正独自偷乐，真是些傻子呆子，我巧言妙语骗你们一同入府，亏我身手敏捷独自脱身。我这就要去寻孟月去了。想到孟月，他眉开眼笑。刚一扭头，却迎上一张似笑非笑脸。“砰”曼珠一拳打中他鼻眼，他立时晕了过去，曼珠啐了一口:“哼！凭你，雕虫小技，也妄想入府！”转头，曼珠吩咐:“快把他扔到外面去！”待他醒转过来，露宿街头，已不见孟府，不知身在何处。
第六日，孟府内外终于恢复平静。曼珠正在为孟月梳妆，“珠儿，你没把他扔到荒郊野岭吧？”
“我哪敢啊，小姐吩咐，只不让他靠近孟府就行，我就只是差人把他扔到城郊胡同里罢了。”
“嗯，这样最好。”
“我说小姐端的是忒心慈手软，就那落魄乞丐，成日出些鬼主意扰得府上不得安宁，依着我，便是扔了野外喂狗也不妨。”
“曼珠，不可这样。”孟月脸上一怒，曼珠顿时不敢多声。孟月见她如此，软下声来，“他并非歹人，不过一点小把戏，咱们无需计较。”
“是，小姐。”
“今日听说茶楼有戏折子，讲的是什么段子？”
“回小姐，是些神仙传说，好像讲什么玉兔成精。”
“玉兔长居广寒宫陪伴嫦娥，竟然也会成精，倒是有趣，今日无事，咱们便去听听。”
“是，小姐。”
曼珠搀着孟月正出孟府，府门一开，众人一呆。
一人破衣烂鞋，双手持一牌，上书:不入孟府誓不还。正是那落魄乞丐。
“今日戏文不看也罢。”孟月无奈，转头回府。
曼珠瞪着乞丐，小声怒道:“看我怎么治你！”
“曼珠！”孟月眼神凌厉，曼珠低头不语。两人便又回到府中。
一月，两月，三月……一年，两年，三年……春去秋来，四季轮换，枯树发新芽，新叶又变黄。岁岁年年，年年月月，日复一日。
三年过去，“珠儿，他还是在那站着么？”孟月对镜整了整步摇。
“是的，小姐，三年来，风吹日晒雨淋雪降，他一直在那站着。”曼珠语气难得柔软，“想不到，他竟如此固执。”
“又是八月十五，罢了，给他仔细梳洗一番，让他入府吧。”孟月轻言细语缓缓道。
“哼，算你硬气，居然等了三年，我家小姐从未让外人入府，你算是如愿以偿了。”曼珠正在说着他，他更衣沐浴穿衣后从屏风后走出，曼珠正整理换洗衣物，抬头见他，竟一时愣了神，忘了数落。
“如此，我定要当面谢过孟小姐。”他黑发束起，面如美玉，棱角分明，凤眼美目，身形颀长，神态自若，犹如谦谦君子，又带丝桀骜，不失威严，犹如天上神明。
“你，你，”曼珠说话都有点不利落了，“我这就带你去见小姐。”
他莞尔一笑。
“念你一片真心，以后你便跟在我身边吧。”孟月背对着他，淡淡说道。见他一直不回答，略微诧异，回首问道，“你意下如何？”见到他真容，心神一晃，沐在光中，似乎恍惚。
他眉眼一低，浅浅笑道:“甚和我意。”
他在府中待了数日，孟府又是几日没有消停。
第一日，他给孟月宠猫喂食，撒了小猫一身，小猫气急，挠了他手。
第二日，他给孟月梳妆，弄断了她的步摇。
第三日，他给孟月收拾房间，摔破了她的玉镯。
第四日，他打翻了花瓶。
第五日，他踩到了狗尾巴，被狗追了一天。
第六日，他浇烂了庭中鲜花。
第七日，他扫断了笤帚。
第八日，他听闻她喜欢姜，特下厨在菜里放了一盘子姜，刚吃一口，她差点背过气去……
“小姐，我看是咱们伺候他吧，他哪里像个干活的人，整日笨手笨脚，真是浪费了他一副好皮囊。”曼珠抱怨道。
“罢了，先别给他活干。”孟月见着曼珠走远，想到他数日来的举动，不禁笑了起来。“他倒是挺好玩。”孟月心想。
“小姐，你不给我活干，我在府中怎过意得去？”他得知孟月决定，居然跑来讨活。
“你成日不是砸了这个就是摔了那个，孟府有多少东西能让你这么折腾下去？”曼珠快言快语。
他面色一赧，转而消逝:“听闻小姐喜听戏文，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在下也曾饱读诗书，会点舞文弄墨，不如以后让在下给小姐说书，闲来抚琴弄剑，对诗下棋，如何？”
“你这牛皮可吹大发了。”曼珠还欲多说，被孟月止住。
“无妨，家父忙于外事，府中无人与我作伴，你会说书？倒是不错，可以打发烦闷时光。”
“不知小姐愿听哪段？”
“我家小姐最喜欢听神仙传说，谅你也不懂了吧？”
“曼珠姐姐说笑了，在下不才，最拿手的便是讲些神仙故事。”
“你来段试试。”曼珠不信。
“好，不若，就给你们讲玉兔成精、佛祖落泪的故事吧。”
“竟真有此传说？倒是快快讲来。”曼珠催促。
他见孟月点头，便娓娓道来。“那日，天宫大宴……”
日渐西斜，余晖点点，孟府寂静，只听他最后讲道，“自此，佛祖断情无恨，孤身只影，千万年。”
曼珠听得泪水满面，抽抽搭搭，“真是太凄美了，怎么这么可怜，原来当神仙也这般无奈啊！”
孟月半晌无语，缓缓起身，转入内室，不再出来。
他远远望着她背影渐渐消失，想要喊她，却似无什么道理，又生生吞了回去，默默不语。
此后六七年，他日日与她讲书，与她对弈，她抚琴，他舞剑，她吟诗，他作画，她梳妆，他为她描眉。情意款款，日久渐增。
这一日，又是八月十五，“我与你相知相遇，已经满了十年了。”他心中微微一痛。
“公子，你今日怎么神情恍惚，愁云满容？”曼珠凑近问道。
“我……”他吞吞吐吐。
孟月出了卧室，唤着曼珠一同施粥，他叫住孟月:“留步——”
孟月疑惑，“公子何事？”
“哦，倒也没什么，你发上这根红绳掉了。”他有点木讷地说道，捡起红绳递给她。
“哦，有劳。”孟月低头一看，摇头浅笑。
“孟月，今日施粥回来，我再给你描次眉吧。”
孟月看着他，似懂非懂，觉得他似乎有异于常日，倒也不多说，只是点头。
这一晚，她静坐于妆前，他手执眉笔，为她眉心一点，瞬间容颜似花开。
“我——”他刚开口，便被她打断。
“你日日与我说书，陪我弹琴作画，今日也听我给你讲一神仙故事，可好？”孟月起身望向窗外，不由他说，便悠悠道来。
“他是仙界神灵，天帝亲弟，每日无事，闲来玩闹，总无正经。一日，他在天界待的烦闷了，想着寻点新鲜玩意，不如下界看看，人间有什么有趣事物。这日他游历人间，发现一城，有户人家，家有一女，无聊至极，想着逗她玩乐，装作乞丐，来到门前，却被撵出，复来复撵，如此反复，日日月月年年，终于等到她心软，准了入府，不懂凡间琐事，只会吟诗赋曲，逗她开怀，如此过了六七年。未可知，天上一日，地上十年。如今，十年已到，他归期将至，却不敢言表。”
他一脸震惊地望着她。
她回过头来，略带笑容，笑中忧思无限:“你来府中十年，我也挡亲十年，只是如今离别在即，你却还未告知姓名，今日还是打算不说吗？”
他动容，“我本天帝亲弟，生来无名无姓，只愿做一散仙，仙龄已有万年。”
她泪目。
“你等我去求天帝，我必能带你回天庭，日日为你描眉，与你抚琴共舞，永不分离。”他握住她手，急言道。
她拂开他手，别过面目:“不必了。”便把他拒之门外。
他叩门不开，心急如焚。突想到一事，速速返回天庭。
“王兄，你——”他见到天帝，正要问询。
天帝摆手，屏退左右，笑握他手:“我寻你一日，无人知你去向，心中焦虑，未曾想你已经回至天庭，我心甚安。”
“王兄，我想带孟月上九天。”
“你怎的下了趟凡间，就突然胡言乱语！凡夫俗子岂能说来就来的，你当这九重天是何处！”天帝气急，背向他而立。
“王兄，你怎知孟月？”他质疑。
“哼！亏得你是我亲弟，天上半日未见你踪影，我就已经查到了，你私自下界，游戏十年，这个我都不与你计较，也当你是玩耍够了，不许再胡闹！”
“王兄！莫非你——”
“的确，是我亲自入梦告诉孟月一切真相，你闯的祸还不嫌丢人吗？还得为兄替你清理。你也别妄想让她登仙了，我已知你做了手脚，登仙簿上她的名讳我已经抹去了。你死了这条心吧！”
“王兄，你为何这般！”
“我为什么这样做？不都是为了你这不争气的弟弟吗？你明知让凡夫俗子登上天庭你要付出多少代价，雷霆万击不说，就你那一身仙法都要尽去，九死一生，弄不好就元神尽散，我看你是疯了！竟然敢在登仙簿上留她姓名！”
“王兄！”
“无需多言，她阳命恐怕时日不多，你还是赶去见她最后一面吧，或许来得及。”
他顾不上继续理论，慌了心神，匆忙返回孟府。
刚一入府，就听闻府内抽泣声此起彼伏。“莫不是她有事！”他心思一紧，加快脚步。
“小姐，你醒醒，小姐！”曼珠哭哑了声音。“公子，你快救救小姐，她这是怎么了？”曼珠看到他进来，犹如抓住救命稻草。
孟家老爷和夫人两位白发老人，背影沧桑，搀扶着坐在她榻前，哭的似两个泪人。
“这是，孟月？”他奔至榻前，心惊不已，她竟然一夜白头，手中握着那根红绳，眉心一点夺目耀眼。
“你来了。”孟月双目无神，满头白发，皱纹叠叠，宛如老妪，“不必费心了，这就是你我的归宿。”
“孟小姐体内惆怅郁积，五脏俱损，早已回天乏力。恕老朽无能为力。”白须医师起身，向孟家老爷和夫人起辞。
他失魂落魄，跌跌撞撞，来到阴曹地府，“我要拦住她”，他心念一动。
地府，奈何桥边，阎王殿前，他截住她。
她看着他，又看向阎王，笑道:“我已向天帝说好，你既是天界上神，我便留于地府阴间，从此天地两隔，再无相见。你不用再为我做徒劳之功，仙法怎可说散就散，元神泯灭，你如何对得起天帝，我亦不会同意。”
阎王问她:“你可想好？”
“我心已决，不再入轮回，此后无来生。就此奈何桥边，一别往生，我为孟婆，制汤一碗，留给黄泉路人，以了天下情缘。”
玄铁一勺，守住地府奈何桥。
孟汤一碗，三世情分尽皆了。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却如隔天涯。
万念俱灰，回到天庭，他面向天帝，坚定不移:“求王兄赐我一职，掌管天下姻缘。既然永世与她无缘，不若就此与她一破一立，遥遥相应。”
“准。”
一日，月下仙人轻抚天镜，看着镜中自己，鹤发童颜，遥望地府，阅其容，潸然而泪下，袖口掏一红绳，喃喃自语，你既一夜白头，我就陪你白发苍苍。你既姓孟名月，我便取你月字为名，从今往后，月老便是我名，天下姻缘，就从你我这红绳牵起。
慈眉一点，有情人终成眷属。
红绳一牵，逃不过三生宿缘。
后世皆传，牛郎织女，便是月老感念这一人一仙情义，破天荒违天规，为他们姻缘一线牵。
奈何桥边，孟婆制汤，闲来无事，坐在河畔，对着忘川河边这片曼珠沙华说道，“曼珠，你何苦陪着我在此杳无人烟之际，度上生生世世？”
一阵风过，曼珠沙华齐声声道:“曼珠愿永陪小姐身畔，做这彼岸花。”
孟婆落泪。
几世轮回后，“老爷，可想好名讳？”孟氏躺在床榻，虚弱无力问道。
孟家老爷看着孟氏身旁这刚出生的女婴，心口似隐隐作痛，似忆起曾有一女喜欢吃姜，想了想，道，“姓孟，名姜女，便唤她做，孟姜女吧。”
（终）
……………………………………
笔名 鸢尾之语
繁花落星辰，自此觅新境，你若有缘来，心必甚欢喜，与君看往来，一同品悲欢。缘来缘去，不惊不喜，不伤不悔，淡看浮世繁华，深窥狂风骤雨，终归静谧，自此，笑，若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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