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平凡的老实人

      他实在是太平凡，平凡得不知道怎样去写，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找不出一点特色。一个农民，老实巴交的农民，唯一能说说的就是老实罢了。

    上天故意考验老实人，给了他三次证明自己的机会。

    一次是主家多给了工钱，十块，十块而已，他硬是开着破旧的三轮车飞奔而去，把钱还给人家。后来他常常提起，挺自豪的。

  一次是去取钱，银行多给了他一百元，银行多有钱啊，有仇富心理的人一定不会把它送回去，他不一样，恭恭敬敬地交还银行。后来他也很自豪，说自己不沾人家的光。

    还有一次，去城里女儿家住，超市的人多找给他二十三块钱，没多少吧，他不管，还回去，这已经成了习惯。

    老实人也有狭隘，比如沾点小便宜，他有这个想法，不过，他上当了，从此后，他改了前非。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很穷，谁都穷，他来到城市，城市也是荒凉的，谁都缺钱。后边追上来一个人，说要和他分钱，那钱是刚捡的，五块五块的一大摞，他很激动，没多想，弯下腰来，看那一摞钱，刚打开，没看两张，发现下面全是白纸，整整齐齐。他发现上当了，自己的黑提包不见了，里边装着二百多块钱，是厂里委托他进城买机器用的，那人调包计骗了他。这可怎么办，那是一笔自己赔不起的钱。回到家，天塌了一般，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事才算翻篇儿。

      从此以后，他知道了，天上没有什么馅饼，小便宜不能沾。

      他很本分，别人都八仙过海找挣钱的门路，他没有，一辈子只干一件事，搞建筑。

    他没当过老板，也不可能当老板，一开始就是个泥瓦匠，踏踏实实地，往房子上扔一块砖又一块砖，手很准，练得多了。

    后来，生产水泥板，几个人合伙的，他心无二用，天天守在那儿，没别的心思，就天天守在那儿。

    人心不齐，厂子解散了，他买了一个小吊杆，往房子上吊楼板，挺新鲜的，是他上城看到的，学了回来，他不看别的，就看建筑。

    女儿上大学时，他拿出一叠子百元大钞，在女儿面前数了好几遍，挺自豪的，好像连他自己也想不到能挣这么多钱，女儿靠这摞钱上了学，从此，留在城里。

    老实的人总有些固执，他就是。好说歹说，他都信科学，跟信基督的人打了无数次嘴仗。基督是什么，能管你吃饭还是能帮你看病，说啥都不信。

    好生奇怪，六十多岁的他信基督了，说不上虔诚，看不懂《圣经》，听不懂讲道，还是天天开着三轮车去。也许是人老实吧，穿着也讲究，信教的人都喜欢他，让他管钱，让他接待外宾，他挺自豪，孩子似的。

    偶尔说起听不懂讲道的苦恼，女儿便劝他说，信教干什么，不就是行善做个好人，你理论上不足，为人处事上已经做到了，你比别人还进步了呢。他听着，觉得有道理，笑一笑，接着去信教。

      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习惯了，一直都是，老了，什么都不干了，挺失落的，不会挣钱了。女儿挺孝顺，尽着他花钱，他心里不踏实，嘴上老说过意不去。

    怎么办，想办法挣钱，力所能及地，去地里捡点红薯，一部分留作自己吃，他爱吃红薯——饥荒时救他命的东西，到现在吃不烦，他说比肉好吃，女儿说他是忘不掉过去，苦得忘不掉，红薯哪有肉好吃。

    还有一部分，拿到街上去卖，卖多少是多少，证明自己还能挣钱。后来他还拓展了业务，挖中草药，切萝卜干，都拿去卖钱，一个秋天，赚了三千多块，他又很自豪。年轻时并没有怎样种地，街上地少，而今，过了瘾了。

      他爱劳动，闲不住，在哪里都是，屋里院子，哪儿都干净。女儿说，你多种点花儿，于是，满院子，连墙角旮旯里都是花。

    到女儿家，第一天就开始收拾，角角落落的，无一处不干净。他一出去，别人都说他是个退休干部，他穿的齐整，哪里都是干净的。

      他脾气太拗，农村人叫认死理，是啊，有些事就是想不开，拧成个疙瘩。弟媳妇吵他两句，他恨，又不敢说什么，愤愤地跑回屋里，一生气就是几天，二女儿不放心，说爹不会得抑郁症吧，得让他出去散散心。是的，来城里了，大女儿天天开导，告诉他快乐要紧，人生苦短呢，咱的日子好着呢，他眉头展开了，回去再也没忧愁过，跟孩子似的。

        他爱笑，见谁都笑，快七十岁了，看不出沧桑，不是他生活不沧桑，一辈子吃了不少苦呢，十几岁就去山上砍柴，拉着那么重的车子，一趟又一趟，然后去修丹江水库，去修牛沟大桥，下足了苦力。他干活不掺假，实实在在的，年纪大了，关节的毛病有了，时常地疼，怎么治都疼，可是就不显得沧桑，他的心是童稚般的，不会算计人，老老实实的。

      冬天到了，家里冷得很，女儿家有暖气，让他来，他说他想来，可是放不下手头的活儿，除了晚上睡觉，没见他歇着过，在他眼里，怎么有那么多的活儿呢。

    这个平凡的老实人，快七十岁了，是老年人吗？怎么看着不像，一天到晚精力旺盛的，比年轻人还旺盛。

      他又笑了，温和地，慈祥的，幸福地。

    一个平凡的老实人，天下有多少个这样的老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