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我多想看着你长大

要不是在微博上看见一段话，我几乎要忘了，你曾经也是一个孩子，是一个少女，是新婚的妻子，是老李家的媳妇，最后才是我的母亲。
　　
　　你的童年我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你是老郑家最小的孩子，从小胃不好。我看见那年夏天，你裹着厚厚的衣服站在场边的杏树下，看老牛拉着大碌轴慢腾腾碾过摊开的麦子。别人都穿了很薄的衣服，你流着汗却无法在蒸笼般夏天享受这份清凉。
　　
　　大人们都去上工了，空旷的院子里垒起了小窝棚，我看见二姨抱着你，眼巴巴等着天黑。天黑了，大人们就回来了。四月份二姨讲起这些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里写到的李如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和他一样，看到过一只漆黑的乌鸦。我想，你一定是看到过，你把这个信息留给我，留给你的儿子，让他用文字重现你童年的孤寂。
　　
　　我猜想你的母亲是在一个秋天的傍晚离世。秋天的傍晚，黄土高原上天高野旷，树木簌簌清响，但是天黑的时候就有凉气。从那个傍晚起，你就是没妈的孩子。豆蔻年华，没妈妈教你煮饭炒菜，没妈妈教你做女红，没妈妈教你许多原本该教你的东西……
　　
　　大姨顶着红盖头出嫁了，你大概很难想到从此以后她就不是郑家的姑娘了。我分不清是姥姥先离世还是大姨先出嫁，我只知道后来你就跟着大姨到了三不同以外的地方。
　　
　　有一次你们赶集从焦村回来的时候，你坐在老式自行车的后座上，看见沟对面许多人在挖窑洞，好长好陡的坡。大姨说，坡长且陡，哪个姑娘以后嫁到这家要出苦力了。你跟着笑笑，随耳一听，也没怎么在意。我想大概那时候，你决计想不到那个以后要出苦力的姑娘会是你。
　　
　　我见过你大概二十岁左右的照片，穿着花衬衫蓝裤子，蹲在前排，和杏脯厂的姑娘们合照。你的头发分开扎着，长长地从耳边垂下来，在那群姑娘里看起来那么出众那么漂亮。
　　
　　我每次坐车经过宁县路口下面右手边那条路时，总能看到许多穿着蓝衣服的青年们骑着自行车，车头上挂着喜气洋洋的大红花。他们笑啊唱啊，一路穿过风穿过花穿过白杨树的绿荫，阳光斑驳洒在你的红盖头上，你羞涩地低着头。你一定想起了你的妈妈，她没有等到你出嫁。
　　
　　自行车的队伍就这样浩浩荡荡，把你从三不同老郑家娶回了玉村的老李家。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最庄重的事，一定是。
　　
　　突然从一个少女变成一个有很多身份的少妇，你一定是慌乱的、你一定是纠结的、你一定是迷惑的——你突然要跟一个陌生的男人开始过一辈子，你要管别人的父母叫爸妈，你要用你不知几分的厨艺去做同时讨好好几个人口味的饭菜，你要拉着架子车把一车车粪土运送到崖头的地里，把一车车水运回到家里。自然，做这些的时候，你都要通过那条既长且陡的坡，你来来回回在那条坡上负重或独身走动的时候，一定也想起过很早之前大姨开玩笑的那句话吧？
　　
　　你做母亲的那一刻有没有嫌弃我？我觉得你应该嫌弃我，这只既黑又瘦还丑陋的臭猴子。那么小，眯着眼睛乱蹬腿，整天张着嘴没日没夜哭，大小便不能自理，揪你的头发抓你的脸，学会说话之后总骂人，跌跌撞撞摇摇晃晃走在你前面，你要时刻担心他摔倒，你要喂他吃饭，你还要给他做很小的鞋子，你要为他缝好看的布书包，你要教他拼音，你要一遍遍教他背诗句，你还要在他生病的时候抱他去药房……
　　
　　有一年无意中说起，你说那时回到娘家，外公喜欢用自行车驮了我满村溜达。可是我对外公唯一的印象是他那张塑封身份证上的照片，额头很高。他一定是一位聪慧的老人，否则也不会在生产队做支书很多年。
　　
　　外公离世后不久，你生下了弟弟。白白胖胖，眼睛大，鼻梁高，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可招人喜爱了。我现在翻出小时候照片，总是恍然大悟于无怪乎那时大人们都喜爱他——笑起来眯着眼睛，胖乎乎望着镜头，嘟着肉嘟嘟的小嘴，还带着可爱的兔耳朵红帽子。我则是站在他边上陪衬他的丑八怪，又黑又瘦还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从来不敢看镜头。我现在有时会想，小时候总打他，是不是也迁怒于大人们对他的偏爱？
　　
　　那时候你经常看书，我还记得有一年夏天，你穿过一次裙子。那条浅绿色的上面开满花的长裙子那么漂亮，可惜你只穿过一次。
　　
　　后来，你的两个儿子就日渐长大了，你要开始为他们费神。你责怪他们从你兜里偷偷拿走一毛钱，你责怪他们不好好上课逃学的恶习，你责怪他们兄弟之间总要打闹到哭哭啼啼，你责怪他们在那些纷乱纠结的日子里不理解你的处境……
　　
　　是啊，没有人能理解你。谁能理解你呢？
　　
　　生活造就了人与人之间的仇隙冲突，没有人设身处地为你着想。其实着想了又能怎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过。或许我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对于那些曾伤害过你你却早已释怀的人，我永远无法原谅，我也不会原谅。我不可能原谅那些为我母亲在苦难日子里雪上加霜的丑恶嘴脸。
　　
　　你曾无数次地怕过黑，无数次哭泣；你曾无数次失望又无数次打起精神继续生活；你曾无数次被生活、病痛折磨；你曾割过无数的麦子，蒸过无数馒头切过无数面条……
　　
　　一晃许多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你从一个孩子变成了中年妇女，一如既往为生活风尘仆仆奔波。很少再看见你翻书的手去翻书，你少女时代的一头乌发也变薄了，你变胖了，你依然少语，可你的眼睛还是明亮，是我见过最美最美的。我也可以和你谈我喜欢的姑娘和喜欢我的姑娘，和你开玩笑，陪你买衣服，给你零花钱，告诉你我的工作和遇到一些快乐的事……
　　
　　可是，妈，我能做的为什么总是这么少啊？
　　
　　妈，你可知我多想看着你长大，可是我却只能看着你老去……
　　
　　妈，以后多和我讲讲你小时候的故事，讲讲你的少女时代，讲讲你最美好的那些记忆吧。我想试着想想你怎样从一个抹着鼻涕的小丫头变成我的母亲，我还想再想想你怎样从一个中年妇女变成我妻子的婆婆，变成我孩子的慈爱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