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故事

作者: 予感1874 | 来源:发表于2018-03-28 00:39 被阅读50次

2017.7.28

  二零一七年七月二十八日那个太阳直射的晌午,杨未觉得自己应该回学校看看。被感召的记忆驱使他想起了过去的岁月,朦胧又清晰可见的蝶翅闪烁着最初青春的光。

  距离杨未高中毕业过去了整整一年,可怕的是一年来他从未在任何时刻想起母校,遗忘成为了他那时的情怀,没有忘却,也就不会有猛然忆起过往经历的期待感。杨未二十岁了 ,早就不再是个乡土主义者,能落脚的地方就可以生根,所以在异乡他也照样自在地生息,像极了一到冬天就南飞的候鸟。

  所以在那个炎热的下午,杨未从玩乐与自我堕落滋生的床上想起来自己已经离开高中一年了,便萌生了一股不可自抑的冲动,他告诉自己,他依然怀念过去的时光。要回母校看看。这种冲动必不可少,年纪轻轻就失去决策力是很可悲的,幸好杨未把握住了当下。掀开毛巾被只需要浪费人一生所消耗时间的二十亿分之一秒,刷牙洗漱罢,时针被厮慵的夏日感染,走得也慢些,停留在两点十五分。

  杨未从深层次的眠意里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在破旧的三十三路公交车上,这是周六的下午,嘈杂的噪声与潮湿的异味混迹在车厢的空气里,充斥着排外的气息,杨未被拉回现实,老老实实地坐在残疾人专座上,他喜欢在无人问津的时候悄悄反叛既定规则。但他想,倘若旁边有任何一个人在注视我,我一定会臊红着脸站起来。窗外的景物在维度内以固定速率向后流逝,形成一条黑,白,绿交织的色带。车速渐渐快了起来,足以冲破蒸腾的水气,将车的形体在夏日的映射下波动扭曲。杨未镇定地坐着,距目的地还有好几站,他完全可以再打个小盹,或者为自己的一时冲动举措忏悔。不过他没有,他觉得车内实在太闷,就打开面前的车窗——那费了他好大的力气。新鲜的空气灌了进来,但却一样沉闷炎热。现在阳光也像恶魔一样张牙舞爪地挤了进来,在杨未出神的脸上渗透。

  这样的热度让杨未想起了二零一五年的夏天,那个特殊但注定要降临的时刻,让他平生第一次体验到了心动的感觉,那就好像娼妓在他黝黑瘦削的脸上放了一把欲望之火,并且燃烧了整整一年,燃尽了他对于affair一切的向往和期待。

  他想:我要开始回忆,而且会有一段时间靠仅这回忆度日,这没什么羞耻的,就像美食评论员挑剔餐厅的环境布局与整体感官一样理所当然。

  2015.5.02

  来到新的班级已经过去一年零三个月了,却好像永远是第一天上午。同学们向来对插班生没什么关注与爱护,这不是第一天,而是天天如此。每天,杨未眼前会走过四十个同班同学,他们中只有两到三个会在杨未的人生中短暂停留。

  这向来就是个残酷的人情世界。杨未在座位上听课,一节无聊的物理课,发福到快要溢出来的物理老师一遍又一遍验算着圆周运动公式,周而复始。杨未的视线开始模糊,如果就此睡着的话,就会和以往的任何一节无聊的课一样过去,所以他并没有这么做。窗外阳光正好,如同灿烂温暖的麦芒刺激着杨未的双眼,恍惚目眩构成一副别样的奇异景致。他慵懒地想,时间应该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因为暂时还没有进入高考的戒备时期,而他恰好也没什么朋友,可以独自一人做很多群居动物所不齿的事情,比如在校园东北角那个半山坡的凉亭里看一本《恋情的终结》。

  明明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杨未想,可偏偏要学物理,背化学,总结万物演变的真理,直到风暴过去后,所有知识都将回归空虚。也就是说,有些人学了三年东西,纯粹是为了释怀地忘却这三年的痛苦。杨未也是其中之一,但有一点不同,他是在一边经历一边忘却,所以痛苦与他毫不沾边。他想到了西西弗斯的神话,他和一些人一样,绑架命运之神,企图改变命运。神明为了惩罚庸才,驱使他们一遍遍推着知识的巨石往山上爬,不过终究滚落到更远的山脚。

2017.7.28

  要是忘却爱情能像忘却知识和当晚才做过的梦那样轻松就好了,杨未在公交车上吹口哨,可惜每一个音符都软化进夏日,吸附着上下翻飞可见的逆光尘埃。他这么做并非是为了纪念逝去的爱情,而是因为在纵情回忆某一时刻的当儿,他突然发现对面座位上坐下了一位熟悉的少女。

  少女穿着灰黑色薄开衫,内里衬了白短袖,扁平的胸口上点缀着汗渍。她沉默肃穆的脸在阳光下被光影雕琢得恰到好处,每一片阴影处都能看见细密安详的毛孔,她很白皙,但却因赶车时奔跑了一小段而充血,看起来像一个晶莹剔透的石榴籽,汗水倾泻的脖颈上下起伏,下一秒她就用手背擦拭掉了脖颈上的汗。

  杨未环顾四周,车上只有两个乘客,司机此时一边换挡一边小酌用不知名茶叶泡的茶水,这意味着他双手脱离了方向盘,这是很危险的举动。杨未想:如果一会儿发生了交通事故,我一定要赶在灾厄到来之前用身体护住她,因为她的脸不容得一丝擦伤。对,这是一种亵渎,谁都可以看得出来,她在阳光下呈现黑金色的长发是出门之前才洗的,这样的女孩有太多太多,但她只有一个。

  杨未认识那个坐在她对面的女孩,两年前直到高中毕业,她都坐在他后面。那时的情形大不相同,杨未还是用背影面对她的,就像幸福的爱情背对杨未那样。她有标志性的表情,就像现在这样,严肃中带着冷峻,和夏的晴朗焦灼格格不入。

  杨未吹口哨不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而只是为了缓解尴尬,在这方面,杨未一直都是苦手。他明白,他们之间早就结束了,当然也可以说从来就没有开始过。从最初到最后,永远只有杨未在燃尽自己的青春,除了点火的时刻。这很符合逻辑——没有一个合时宜的引燃,木头永远不会自己燃烧。这个时机可以是一道闪电,一点火星,甚至是一两次摩擦。但在杨未这儿,却是最独一无二的方式——一颗糖。

2015.5.21

  上完厕所,心情十分舒畅。杨未又回到了熟悉而陌生的教室。“7班”,杨未盯着门牌发呆,好像看着停尸房似的。7班,我的家,杨未笑道。一个人的家和一群人的青年旅舍,他们在欢笑的时候杨未心里却在呐喊。现在是下课时间,教室里充斥着各类声音,一群蜜蜂在聒噪,百灵高谈阔论,几只独角仙在角落里决斗,围观的青虫拍手叫好,多么平衡的生态系统,杨未想,如果融入,那我会是什么,可能是啄木鸟,所以他们都会避开我,可能是蚜虫,所以他们压根就无视我。

  下节课是什么,杨未走到课程表旁边,今天是周三,什么也没发生。上个周三,什么也没发生。下个周三,注定也是如此。杨未看到下节课是数学课,心里就发了慌——如今的数学课简直是洪水猛兽,老师上课会抽学生回答问题,看似是随机的,却有着独特的规律,杨未总是其中的受害者之一。这是恶性循环,老师想鼓励弱势群体,可他们却避而不及,站起来发呆和坐着发呆的差距就像死亡与苟活的差距。

  杨未胡思乱想的当儿,感觉背部被某种触感支配,好像今年的第一声春雷。有种神秘的力量告诉他,这是来自某个女孩指尖的问候,杨未搜索脑海里全部的记忆,断定自己在这儿没有认识任何女孩。现在摆在我面前两个选择:继续发呆或者回头,他想,这就像是死亡与苟活的区别。

  高三毕业后,杨未总是会回想起一切的开端,那个没有蝉鸣的教室,如果当初选择另一条道路,命运是否还会安排其他捷径让他们相遇,杨未那未加粉饰的人生,像是漂浮于时光之海的冰山,连他自己也无法把握接下来百分之九十的命运。

  所以那时杨未确实是回头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女孩。杨未端详着她的脸,想象着爱情最初的模样:一定是在盛夏的航迹云下与她相遇。现世的钢铁穹顶之下,他们相遇了。糟糕的是谁都没有先开口,杨未想,如果她不说话,我会一直耗到时间尽头,换句话说,就是上课铃响的时刻,那时,这一切就结束了,主动找上门来的爱情也休想折磨我。

  这个给你,倒是女孩先开口了。她的声音让杨未想起了拂过海平面安静的风暴。女孩递过来一颗糖,用锡箔纸包得完好,任何人都无法揣测里面是巧克力,水果硬糖还是菜青虫。

  杨未觉得可笑,这个女孩他根本不认识,却要送杨未糖果,这就好像富翁给路旁素不相识的乞丐扔来一张万元支票一样不可理喻。人际交往的压力迫使杨未接过了糖果,它还迫使杨未勉强生存在这个腐朽的班级里,而不是逃课去寻找海边孤独的堤坝。

  杨未,杨未说道,这是我的名字,谢谢你。他开始仔细观察这位冲入寂寞蛛网中的可怜飞虫——她和别的女孩不一样,头发很干净,会在阳光下呈现金黄色。她很美,眼睛里泛着流光的波浪,它似乎一刻不停地提示杨未,爱情是个会自投罗网的愚蠢兔子,有时只消守着你那破旧木桩似的人生就能捕获爱情。

  女孩含笑却再也不说话,她瞥了杨未一眼,迈着碎步跑回了属于自己的圈子里。一阵风过,杨未好像是在困风中的片翼之鸟,尽情享受着风的祝福与其带来的伤害。女孩和另外三个人说笑起来,杨未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开始盯着糖果发呆。

  2017.7.28

  F,杨未记起了她的名字。还有三个站点就是母校了,坐在对面的F纹丝未动,好像与下面的座位融为一体。她异常拘谨,让杨未一度认为她没有认出他。

  去中学的吗?杨未的声音被引擎的轰鸣掩盖,好像幻影一样蒸发在恍惚的热度中,不确定F能否听到。

  是的,你也是吗?F一边用手扇风一边吃力地回答,好像扇起的热浪能为她带来哪怕一丝清凉一样。

  事实上我并不去那儿,我就要到了,下一站就是了。杨未几乎没有反应就说出了这句话,他按响了车铃。电铃的悲鸣声同时撕裂了杨未的心。他想,能见到F的岁月本来就不能奢求,高中时是如此,现在也是这样。不过已经没这个必要了,就像叶子会脱离枝干去追寻风的方向,杨未也不能拘泥于往昔的岁月。避开她无疑是最好的方法,任何时候与F呆在一起,杨未都不免会沉沦于此。所以对于懦夫而言,避免步入重复悲剧命运的唯一途径就是斩断命运的伊始,两年前那个夏天杨未没有做任何举措,任凭命运和爱情扼住自己的咽喉,导致最终不可避免的悲剧,无论如何,这都是不能上演两次的戏码。

  杨未笑着告诉F,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会一个人去拜访母校。

  如果她邀请我一起去,我一定答应她,并且在那个现在可能已经尘封的“7班”教室里吻她。杨未想着,心不禁砰砰直跳。

  我觉得这没什么,我比较喜欢独处。F说,你的站到了。

  杨未点点头,猛地站起来小跑下车。他在下车前的某一时刻还是注视着F,寄希望于与F的眼眸有所交集,但他落了空。

  目送着公车的远离,接下来就是最艰难的时刻,杨未要走到学校去,并希望这个时间差能让F完美的错过杨未存在的每一时刻。反正现如今,杨未缺少勇气,缺少腹肌,缺少知识储备,缺少社会阅历,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时间可以化作这其中的任何东西,现在杨未却只想将它化为脚下的路。是的,他想,我要走到学校去,一边走一边被骄阳灼烧,被汗水淹没,被回忆洞穿,以此诡谲地祭奠我逝去的岁月和卑微的单恋。

  2015.6.07

  杨未了解到了F的许多信息,这些都来自他两三个朋友中的一个,他总是旁敲侧击,尽可能问出一切有关F的事情。F不过是个最普通的人,普通到没什么值得期待的闪光点,唯一让吸引杨未的,就是她的成绩,和杨未一样不温不火,进步如同逆水行舟,倒退是是常有的事情。

  期末前,班主任对座位进行了调换。这对杨未来说不算什么,因为上一批调换过来的前后桌他都没有熟识,比起认识杨未,他们显然更加热爱学习一点。在这所中学,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是让杨未撞南墙也不会想到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F被换到了杨未的后座。当杨未听见班主任以一种近乎深思熟虑的沉稳宣布这一消息时,写作业的笔掉在了地上,好像掉进了世界上最深的海沟中。多年后,在那条通往母校的沥青融化的糟糕道路上,杨未想,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是带着嘲弄的摆布,只为了让杨未的人生添上一丝悲剧的现实色彩。

  在当时的杨未看来,幸福未免来得太过突然,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开始相信这个世界上一定有神明的存在,因为每逢求神拜佛之时,和F有更多接触一直是杨未留在心底最深处的祷词。成功了,杨未捡起那支晨光黑水笔,借此机会侧头一睹F的容姿——似乎和那个初会的下午不一样了,头发剪短只留到了肩膀上端,像是无力的水袖。原来她的眼睛近看是如此的光亮,是消融杨未爱情领域阴霾的第一束创世之光。

  话到嘴边却很自然的咽了下去,杨未觉得自己是个胆小如鼠的懦夫,连为了求偶不择手段的跳蛙都不如。他早已在心底盘算了一万种对话的方式与情景再现,没有一种合他心意,他想,处心积虑设计的言辞总是最矫情和不自然的。他羡慕极了那些能和女生一路侃侃而谈的男生,他们好像和女生之间从未隔着沟壑,即使有,也能通过不知从哪学来或是继承的语言功底与幽默细胞来跨过沟壑,骄傲地在这人情世故场上耀武扬威。

  说不上话很令人沮丧,杨未想,好歹她也是一颗孤独的电荷,只能日复一日围着我转。凭借暂时的气运,我不用担心她身体上的距离会远离我,即使我们在心灵上的距离从未有所改变。

  这天杨未如坐针毡,因为F也没有主动和他产生交集,她明明之前是个活泼好动的女生,与男生插科打诨,与女生抱作一团,这些杨未都暗暗看在眼里。他的如意算盘是,F在某一命运划定的特殊时刻主动找上门来,问问杨未琐事也好,只要有开始,接下来的一切就会像给幼儿哺乳一样顺其自然。

  夏光一丈一丈缩短,终于在西边变成火红消逝。这样的事情今天没有发生,杨未不知道以后是否会发生,折磨着他的情欲和探索未知爱情领域分好奇心导致他一下午都没有听老师的讲习,他的头颅像年久失修的缝纫机一样无用地嗡嗡作响。一根细微的针头从此扎进了这个可怜少年的心里,并将终其一生,任其蹉跎,拔出针只会迸出更多为爱情而流的殷红鲜血。不过幸运的是,在二零一七年七月二十八号那个平凡作祟的下午之前,关于爱情流淌的血与自由之枷锁,已经干涸殆尽了。

  2017.7.28

  杨未回到现实时,最热的下午已经过去了。他看见在高云水库里游泳嬉戏的留守儿童们,旁边有一边乘凉一边说着不会完结的闲话的老妪们。公路旁的公交车牌蒙上厚厚的积灰,要瞪大眼睛才能看清每一班公车的行驶路径。不知名的绿树进行了一天的光合作用,如今只能疲惫地洒下稀薄的树荫,连成一片隔绝多余热量的庇护地带。

  杨未就行走在这片地界中,享受片刻的凉意,想着是否已经能完美避开F。这么些年来,他依旧是当初那个懦弱的人,这一点他也不可否认,否认这一点,那就是否认了这个世界上杨未的存在证明。杨未不想再和F有联系,执拗地回避一切可能性,像是溺水者与大海——有过一次溺水经历的人,在经历生与死的沉浮后,绝对不会允许苍蓝碧波与咆哮海浪再次出现在他的世界里。但这个世界上终归会有海洋,他也有可能不可避免与海再度打个照面,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去往内陆,斩断一切和海水相遇的命运。

  杨未想起了在爱情里沉浮的岁月,那段如同玻璃残渣般破碎的回忆,现在仍然让他痛彻心扉。他放缓了脚步,心想母校就在前方,但为了回忆,他要再走得慢点,慢到灵魂怠倦,肉体平静,所有无奈疼痛的过去如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上映完为止。

2015.6.8

  他们第一次搭上话时,窗外的雨正以淹没世界的速度纵横流淌,杨未甚至能够在F的声音里清晰地剥离出纷繁杂乱的雨声。杨未后来每每回忆起那个阴沉的雷阵雨午后,总是伴随着青草与泥土混杂雷鸣的幽香。

  午休完毕回到教室的路途上,天空中鬼使神差地坠落下零星冷凝的液滴,杨未刚好是那些不幸的人中的一个,他们先是发狂般庆幸老天给这炎炎夏日带来了一丝湿润的生机,每一滴雨打在他们近乎蒸腾这热气的毛孔上,都引发全身一阵舒爽剧烈的颤动。午后的雨,饭后的甜点,爱欲消散后的烟卷,杨未想,还有什么比这些事物更美好呢?下一秒他就推翻了自己愚蠢不堪的言论,因为雨几乎是在这一结论在他心里得出的同时,倾泻在这个世界上的。

  该死,老天就和我们人一样经不起赞美与褒奖。杨未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夏日暴雨中狂奔。他同时看见有四五个学生和他一样抱着头,狼狈地在这个只剩下雨的世界里仓皇逃窜。那个被称作文静湖的人造湖正在不断制造泡泡又消灭它们,它泛着数以万计的波纹,每个波纹间互相干涉交织在翠绿的湖面,溅起足有半米高的水花。接下来的一切都看不真切,因为水早已渗透进他饱满的眼仁,他不得不半闭着眼睛在雨中摸索并最终突破了雨的重重帷幕,几乎是跌倒着滑进教室里。

  杨未和所有提早来教室的人,全身就像七月的热带雨林,没有一处不是湿润的。他用纸巾擦干眼镜,好让世界重回清晰,又学狗那样无礼地摆动身体,甩掉全部不安分的雨水。那个时候他还在靠一些本能行事,但这恰恰容易遭致灾厄。这是多年后杨未从那场雨中悟出的真理。

  桌后传来了异样的响动,就好像有人要避开彗星似的。杨未回头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后面坐着的人是F,前段时间,他们毫无交集。这导致他几乎忘记了后面还存在一双眼睛,注视包括他在内周遭的一切,存在一双纤手,收敛一切多余感情,将可怕的知识从笔尖誊写出来。F的习题纸上都是水渍,混杂着墨水将纸上的一切娟秀字迹冲刷成模糊的残影,只留下混沌与无知。杨未意识到自己的愚蠢行径造成了不可避免的损失,可能损失的是他们一生交集的机会,也就是说,她会不止在距离上远离杨未,在心灵上也会盖起囚笼,只为隔绝和杨未有关的一切。

  不过这也恰好早就了最好的机会,最好的时机总是和最危急的关头并行。杨未只觉得喉咙塞着一只金刚鹦鹉,恨不得将它一吐为快。

  真是抱歉,我没想到,你好,我知道这是个美丽的意外,要纸吗?杨未一边递上纸一边尴尬地赔笑,那个僵硬的表情他余生都不会再摆出来。

  不用了,谢谢,F说道,用纸一擦,就会把整张纸弄的更糟,让它慢慢晾干吧,反正我不急着做。

  雨很大,这天气太糟糕了,你知道的,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说下就下的暴雨。杨未试着和F四目相交,不过他率先回避了。

  这我怎么知道,F居然笑了起来,那表情就像是在说老娘曾经在八级台风里洗澡一样。不过我完全没被淋湿,因为我有伞。她接着说,好像在炫耀自己的先见一般。

  是呀,这就好像是在解释为什么我能吃饭,因为我有嘴与食道一样。杨未心想,嘴上却嘀咕着违心的话,对,这很有道理,你瞧瞧我这副落水小狗的模样,是不是很窘迫?哈哈。

  那倒没有,比起今天的生物老师的碎花连衣裙,你可显得正常多了。F说着用手在湿润的空气里比划着老师的花裙,水汽附在她生着细密绒毛的指肚上,杨未不禁看得入迷了。他想,终有一天,他要捧起F这可爱的双手,吻个不停,直到她怕痒求饶为止。

  她的声音让我想到了妈妈在我小时候只为我而唱的摇篮曲,所以十节生物课我通常会小睡个五六节。杨未摊开手,心想,我们能聊这么久,说起来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奇迹。

  下次你忍不住要睡着了就把书竖起来,我看到了就用笔把你戳醒,当然,是用笔盖,不是笔尖。

  太好了,看来我要从此改改生物钟了,你可要好好监督瞌睡王哦。杨未笑道,心里却暗自嘲讽,是啊,这就好像杀手说,我会杀了你,当然,是用刀刃,不是刀鞘。

  他们就这样畅所欲言,从午间休息时分直到上课前,他们无话不谈,进展飞速,比西伯利亚蝴蝶掀起气流形成龙卷风的速度还要快。杨未发现了F的美和说话时总带着稍加善意的废话,F却永远不会发现杨未对她的爱和心底里对她每一句废话的睥睨。杨未就是这样的矛盾综合体,爱着F,却讨厌她那一套无聊的说话方式。所以杨未直到二零一七的七月二十八日和F分别前,都不明白他到底爱F的什么。她的确美丽大方,但在班级里更有甚者。她成绩优异,却也只是中游而非顶尖。

  不过好在当时,杨未心灵的每一寸土地都中下了F的种子,生出F的嫩芽,开出象征F端庄圣洁的百合花。自那次对话完结后,杨未不可救药地完全爱上了F,与F对话时,F总是带着礼貌性的微笑,眯着眼睛看起来像是懒洋洋的折耳猫。

2015.6-2016.2

  她天生丽质,一旦打开话匣子就无法自我终止,只能靠杨未或者上课铃声来充当那个暂停她滔滔不绝的发条。渐渐地,他们的课间从原本的埋头写作业变成了谈笑风生,又从谈笑风生变成了打闹嬉戏,杨未喜欢在晚自习期间偷偷藏起F的水笔,偷看她想写作业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当F拿出一支新笔的时候,杨未就把原来的笔不经意间丢到她的脚边,等她捡起笔抬起头时,就会发现新的笔又不见了。她又气又恼,知道幕后黑手就是这个自己眼前的无聊处男,便娇嗔他是傻瓜,轻轻捶打杨未的后背,杨未本想憋住笑声,这捶打力度却刚刚好引爆了他,他就发出怪异谵妄的笑声,也不顾及周边埋头冲刺高考的同学的感受。一来二去,杨未失去了一切人缘,但他丝毫不介意,因为他早已拥有了一个世界——F为媒介产生的只有美好悸动与挥霍青春的世界。

  F最喜欢看的杂志名为《格言》。这是一部半月刊,所以每逢月初和月中,杨未从学校旁那孤零零的报刊亭风尘仆仆的赶来,总是准时将《格言》送到F的手上。他像是为女王进贡珍宝的忠心耿耿的骑士,满足女王的收集占有欲是他的人生目标与最高宗旨。F总是面露喜色,她就和幼儿园里那些还需要帮忙喂饭的女童一样,藏不住喜悦和秘密。关系更近一点后,她开始主动和杨未讨论那些冗长复杂的物理计算题,即使杨未对此一窍不通。有时他们也会猛然把话题转移到沉重的主题——人生,不过大多数时候皆是杨未高谈阔论,F更愿意乖巧地充当听众的角色。杨未大谈理想,想看完马尔克斯所有的著作,想在高考毕业后的暑假写一部关于人与猫头鹰爱情故事的书,他还希望能够拥有一栋建在长白山脉尽头的,被爬山虎和金合欢笼罩的林间小屋。他告诉F,未来之于现在的年轻人而言太过抽象,所以大家都喜欢匍匐在地上狂欢,直到泥水覆盖每一块白皙的皮肤,麦芒摇曳在每一张放荡不羁的嘴角时,他们面色枯槁,失去往日的青春活力,才恍惚间感叹当下的空虚迷茫。

  我也是这些人类行军中的一员,所以我空谈理想,恬不知耻,口若悬河地告诉你这些,实际上,我也不知道一年后我会去哪。杨未说完,惊奇地发现自己已和F四目相对良久,堪比罗马帝国的兴衰。她那黑曜石一般的眼眸中闪现着不可名状的幽光,将杨未包裹。吐露全部心声后,杨未倒觉得飘飘然十分轻松,F不再是女神而只是个陨落凡间的倾听者。

  再往后,你也要成家立业吧。F这样的话在当时的杨未看来是试探,是表白的信函,是通向最终幸福生活的隧道。

  这一时刻,杨未突然觉得迷茫,他的心好像被一百只蚂蚁在啃咬一般煎熬。我要告诉她,我要大声告诉她,我喜欢她,我爱她,我要和她一起生活,有两个可爱机灵的孩子,男的叫杨木,女的叫杨树。他想到了未来美好的光景:是双人床旁的手机闹铃响后,不耐烦地关掉声音,继续紧搂着F翻过身睡一天的觉;是吸油烟机的轰鸣声中,手忙脚乱地翻炒青椒肉丝,需要加入调味料时F递上的盐罐;是喧嚣的三月西湖畔,请路人按下快门的一瞬间,宝丽来600系慢吞吞吐出的全家福。杨未想到这儿,告诉F,是的,他终将成家立业,他会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男的叫杨木,女的叫杨树。不过他倒是没有透露谁家的姑娘这么倒霉,要被杨未这样的庸人糟蹋。他忍住了那一股蓬勃欲出的劲,像当年出埃及的那帮以色列人一样坚韧不拔。他想:我们现在的关系很好,好到可以谈论难题,尽管我们都无能为力,可以谈论人生理想,即使我们都对此望而生畏,但我们绝不可以谈论爱情,因为那是清晰的当下给我们的启示,我们离它很近,近到仅凭一句话就可能确定关系,所以这才充满危险。只有傻瓜才会讨论可以把握的事物,因为那早已失去讨论的必要了。所以我最好把爱情的佳酿托付给时间,只有它会给我想要的一切。

  F告诉杨未,这两个孩子可能是捡来的,因为名字取的实在太草率了。她打趣道。

  是啊,杨未心想,你生的孩子,我会尊重你对于他们名字的意见。他随即掐灭了这样龌龊的想法,在他心里,所有把F与性联系在一起的行为都是污浊不堪的。杨未私以为爱情不是巨型钻戒,不是很多孩子乱跑的杂乱房间,不是一封封炽热的情书,真正的爱情是伸出手又猛得缩回。多年后,杨未回想起当时自己纯洁朴素的爱情观,总是暗骂自己是个不成器的废物,比加勒比海岸边那些被倒吊示众的海盗还不如。

所以二零一七年七月二十八日那个命运交叉的傍晚,再次在夕阳余晖中面对F时,他们早已经在杨未心里做了许多次疯狂的事儿,有了一窝又一窝小崽子了。

  夏天的时光落下帷幕时,只有一个月的畸形暑假悄然而至。这样的分离并不能阻止他们,杨未和F早已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杨未对着荧光屏傻笑,输入戏谑的文字,没有了现实的隔阂,倒显得自在轻松许多。他们天天交流暑假的经历,即使这已是他们高中生涯的最后一个暑假了,但距离高考的侵扰还有一年之久,又有谁会像先知一样从现在开始担心这若隐若现的怪物呢?这是一个属于F的暑期,杨未在这样的暑假里过着最糜烂的生活,像是凯旋而归的王一样,日日狂欢,为自己对于高考的恐惧拖延时间。他和F隔着屏幕却又不止于屏幕,于荧光屏上他能看到F的一切音容笑貌,堪比探望蓝天里漂浮的大象和鲸鱼。文字就是一方最有效的强心剂,给予杨未无穷的力量前仆后继,投身于伟大的爱情故事中。那些时日里他还有爱与奋力追逐爱的能力,像是风尘仆仆的探险者一样上下求索,只为找出通往幸福爱情的正确道路。他摒弃并唾弃任何可能的捷径,认为真正的爱只配在时间与默契的灌溉下拙壮成长,最终在水到渠成之时开出漫山遍野的金合欢。他们天天都会互相倾诉,恨不得像上学时期那样面对面,告诉对方彼此平淡细腻的生活细节。杨未产生了他们已经是老夫老妻的错觉,即使他还清晰明白他连最重要的事情都没有做,他们的关系从来没有确定,只是模糊的意象,迷离在每一声夏夜微弱如诗的蝉鸣中。他从未这番迫切地期待开学,期待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期待高考的无情审判——事实上,他就是期待在现实中见到F,像是徒然裹挟着落花飞舞的江流,人世上有多少美丽的爱情故事,现在在杨未看来都是不可推敲的破铜烂铁,当他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时,他放大好的,无视坏的,鄙夷另外的。

  在这副唯我独尊的姿态中,杨未送走了暑假,他并未像常人那样对暑假恋恋不舍,他甚至开心地在前一天晚上整理书包,对神像祈祷,新的学期,与F的关系要更进一步,但他始终不愿意触动他们间最后那块轻薄的遮羞布,揭开帷幕,也许从中能看见幸福真谛,而不揭开帷幕,幸福就只能以另一种形式幽魂般折磨着杨未,杨未并非真正勇敢的人。他明白,他在逃避也在沉醉,沉湎于自我营造的美好幻境中。在这儿,渡渡鸟爱着蓝天与云絮,树蛙爱着每一片枯竭浸满尸体的沼泽,维京勇士爱着北风凛冽的同时,杨未和F相亲相爱,有一窝又一窝崽子,在拂晓初歇的地平上自由自在地奔跑。他看到最初美好的模样,带着苦杏仁的芬芳,所以他想:如果我向她坦诚一切,那么我们的爱也许会就此完结;但如果我什么也不说,那么我的爱一定永远不会消散。人从不会无端的快乐悲伤,有人快乐就必然伴随着他人的牺牲。

  杨未是永恒的牺牲者,他在倒数第二个学期开学的第一天感觉到被隔阂万箭穿心的恐惧。他就坐在F身前,身体却永远凝滞,像是千年前的泥塑,无法动弹。这一切的渊源竟是因为F的冷淡,杨未始料未及,他们一早上未有任何言语上的交流,临上课前,杨未借着擦眼镜的绝妙机会,透过恍如隔世的反光中,窥见F的面庞,还是如此精致,那就是杨未愿意付诸一切去努力争取的希望。杨未想:我们谁都不愿意理睬谁,这就好像两个孤单的同性电荷,我们会开始排斥彼此,直到我们处于恒定久远的两个位阶,到时候,我们就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伊丽莎白对达西玩的那套一样。她一定是在欲擒故纵,等我无可奈何地甘心做她的傀儡,永远为了她那点处女的小心思辗转反侧,最终成为只会展示痛苦的红脸猕猴。

  无声的博弈从那天起就未曾停止,杨未不想去揣摩什么,他们之间出现了不可弥补的间隙,而杨未只是赌气希望F主动向他问个好或是搭讪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我再也不会主动找她。杨未的心却在此时倍受煎熬,他也知道,他正在强忍着一些如同碎玻璃渣般的冲动欲望,于是他在心里祈祷:只要她找我搭话,那么我就和她说很多很多,她爱听的,她不爱听的,我都会抓住那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吐露一空,只要她愿意,我会天天找她搭话八次,每节课的课间都有一次,外加晚自习。那时杨未还没有意识到,他绝望而倔强的羽翼悄然在他与F间掀起一股微妙气流,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成长为透明的风暴,他和F正身处于暴风眼中,所以他们都兔子般平静。不过更大的风波总会到来,没有人能够一直处于暴风眼中,除非他追上寂寞的速度。

  可怕的境地持续了两星期又三天,那个周四中午,杨未发现F在和一个异性快乐地攀谈,他们每笑一声,互动一次,杨未的心就惨遭现实的利刃洞穿一次。到最后,他的心敲开的深渊比蜂窝煤上的圆孔还多数倍,从中开始渗出剧毒的嫉妒与恨意混杂的琥珀色黏液,他深呼吸好平静自己的情绪,却忍不住不看他们美好的接触。他从这副不协调的构图中看见了上学期的自己与F,暗自断定这个男生将会成为阻碍与F通向爱情圣堂的原罪。杨未很不自在地摆摆昏沉欲裂的头颅,保证它不会突然因过载而掉落。他现在一会儿面色惨白,枯槁如同尸体的妆容,一会儿面色潮红,像是在争夺异性中败下阵来的雄孔雀。他不自觉地颤抖,以至于掉了三支笔,一本书和四套毫无用处的综合练习卷也毫不知情。F这会儿还在和异性讲话,那杨未眼中犹大,身高七尺有余,皮肤白净而且健谈。短小卷曲的黑金色硬发死死抓住松散的毛孔,相比而言,杨未失去了所有荣光。只要他们还在说笑,杨未就会永远诅咒下去,他希望这狗娘养的畜牲理应识时务,但也怪自己从未想过对外宣示主权,这都是自己的谨慎与缺乏自信一手造成的。现在我确实得吞下我这一年来种下的苦果,并且一边付出代价一边思索如何赎罪,他心想,是时候结束荒唐的现状了。 一切计划瞬间都了然于心,这是身为被爱欲驱使的雄性动物的本能。现在只差一个时机。

  那个时机来临的不算太晚,F最终还是会回到位置上,这是杨未和F相处两年来唯一可以打包票确定的事。让杨未此时机敏如蝙蝠的双耳听见身后座位被拉开的声音后,他吞咽下焦灼的唾液,湿润干涩的咽喉,只为接下来的对话声音显得更加动人而有磁性。他顺便从眼镜里照了照自己的仪容,当他最终摆出那令他无比满意的最绅士儒雅的姿势时,他猛然转过身去,动作之夸张甚至吓得F整个人皱缩了足足一秒钟。多年后,想起这一切的杨未总是禁不住嘲笑过去自己那僵硬的动作,被爱情支配的愚蠢行径和盲目迷信美好现状的乐天派精神。

  就这么吓到你了,真不好意思。杨未的怒气似乎还未消去,语音里带着玫瑰的锋利荆棘。

  也不算,不过真的好突然。F说道,她看着杨未犹如远距离观赏史前巨兽,畏缩的眼眸里充斥着未知恐惧的黑色果酱。不过她的双眼很快却又迷离起来,好像不是在和一个人说话,而只是在对空气自言自语罢了。

  杨未一时语塞,他觉得千言万语此刻如同虚无大地上的星空,F的态度令他大失所望,预先准备的一切便不可能照常进行。他觉得愈加尴尬,好像这是他们第一次久违的见面,殊不知这样漫不经心的对话上个学期每天都在上演,还会夹杂着愉悦的感情。一切到底为何沦落到这番不堪境地,杨未顿觉舌上覆盖着泥沼,他就这么唐突地转了回去,回到了永远无法离开的棕色桌面上,回到了永远无法触及的爱情边缘。

  肃杀的秋来临了,正是日渐萧瑟的关头。F似乎并未察觉这份异样的灾难性虚无,她眼中现如今只流露出坚定与冷漠的骨感。她再也没有在多余时间选择与周遭的一切互动攀谈,倒是将全部精力放在了那些微微泛黄的试题卷上,她离油铅字的距离比离杨未的距离更近,俯下全部姿态研究着死去东西,活像来自古希腊的老学究。杨未想:现在她爱知识胜过爱自己,爱自己胜过爱我。说到底,她就是爱着并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F的成绩如同耀武扬威的海军上尉一样昂首阔步,渐渐来到了一个杨未无法企及的高度,与此同时的杨未却被爱与嫉妒蒙骗得晕头转向,在履带上原地踏步,却被送到离F更远的地方。到最后,他的成绩已经来到了谷底,无法与任何人相提并论,因为那都是对于他们的侮辱。

  他们的交集若是就只于此,也就不会发生二月份那场真正的悲剧了。杨未那时只是失去了方向感的苍蝇,因为爱情消逝得太快,以致他开始觉得先前温馨的日常不过是扭曲美好的海市蜃楼。它们是否真的出现在杨未那索然无味的高中生涯,看不见摸不着的记忆也许无法证明它们曾经发生过,就像在收起捕捞网之前,渔夫永远无法预计捕获了多少七腮鳗与帝王蟹,还是一帮臭鱼烂虾。时光飞逝,杨未试着将注意力从F转移到时刻对他嬉笑怒骂的教科书上,他对自己说:得了吧,眼下我没有爱情,没有希望,就只好与这迷离的绝望先同居一阵子。

  但他即使主动认真地听课也无法阻止下午两点准时来袭的睡意,像是被捕兽夹死死咬住的猎物,越挣扎越容易深陷更危险的困境。当黑板前的老师哼唱着关乎每个战士命运的陈词滥调时,黑板上的各色文字数字开始跳起永不结束的弗拉明戈舞,只有被板擦抹去一切存在时才停止。杨未听到四周奋笔疾书的声音——笔尖摩擦光滑纸面才有的刺耳噪声,声音好像在几米开外,却又像在耳边,到最后他窘迫的发现,自己竟也是发出这样声音的始作俑者。他写着歪歪扭扭的符号,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视野就在这一刻完全模糊,他的思维逐渐进入游离的教室上空,唯一不变的是笔尖传来的音符,它们汇聚在一起组成催眠曲的天籁合奏,终于使杨未不得不缴械投。提着脑袋的鱼线彻底断了的时候,勉强用全身力气撑起的头颅还是沉闷地靠在冰凉如水的桌面上,他觉得十分舒服,好像和死亡也没什么分别,睡眠和死亡唯一的区别只是在于能否使人彻底解脱。他知道自己即将失去意识,在最后一丝现实的光明完全消逝之前,他像每一个死者安息那样,将双臂交叉在胸口。没有F从背后温柔的触碰,即使上学期他们还曾签订过随风消逝的醒梦契约。没有人会提醒他,上课睡觉会造成的恶果,那一刻甚至连老师也不愿叫醒梦中与星光比赛仰泳的杨未,他真正的被世界所抛弃时,他才十八岁。

  那段时间杨未的世界一直处于雨季。苔藓和菌类的霉味洋溢在泛黄的八开卷纸间,手中的笔如同沉重的青石,一旦触碰页面必然永远凝固在此,他没了动力,没了漂泊的思绪,全凭耳边淅沥不停的潮湿雨声前行,起初,他只是为了逃离,逃离永远泛滥的潮水和湿润的空气。后来,他明白唯有在雨中方能证明他的存在,只因他发现每一滴雨都来自他心底的泪水,而只要贫瘠的心脏还能勉强挤出泪水,他就依旧活着而不至于干涸而死。在那个朦胧的时期,因为缺乏爱情干渴而死的大有人在。于是他的耳边依旧充斥着梅雨季节才有的,击打在塑料心脏瓣膜上的雨声。他至此听不见任何外界的声音,完全沉溺。老师点名回答问题,杨未只会缓缓站起来,用观察凤尾蝶标本时的眼神盯着老师,问老师雨是否停了。到一月份的时候,他险些被开除学籍,理由是班主任觉得现在精神病院才是杨未该去深造的地方。如果他再那么执着于下雨还是晴天,他就该以后报考气象专业,和该死的冷暖流气旋打交道一辈子。这是老师对杨未母亲说的唯一一句平和的话。

  杨未不得不在期末考前享受有别于他人的特殊待遇——自主复习。他免于精神和心理上的责罚,只因为母亲知道了一切。进入家门的头一秒,杨未就像圣象脚下的虔诚教徒,忏悔自己一切罪行。我不过是被爱情愚弄了一番,我会自己回来的。他向母亲承诺,爱情打不倒一个人,除非他事先拥有了这份破碎的爱情。母亲叹了口气,看见子嗣身陷囹圄,却只能靠自己从泛着粉红色泡沫的泥沼中脱身。她只告诉杨未,她相信他,并愿意通过一切方式协助他走出连绵的雨季。杨未向母亲保证,现在他带着足够的恨意,足以毒死一条十二环响尾蛇。他恨F,恨F一如所有雌性生物般的薄情,恨不可避免的高考的宿命,因为恨,所以他要直面这样荆棘丛生的现状,奔赴并摧毁过往和未来总会围剿他的城池。当恨意从爱的蝉蜕中苏醒并脱出时,他心中的雨几乎是在此刻完全消失殆尽,连怜悯的雨丝也在落地前先蒸发在炽热的绝情内壁了。

  无论从何种层面来看,接下来直到二月那不可避免的一天到来之前,是杨未人生中最专注于学业的时期。他从水笔中看见了流淌的芬芳玫瑰花瓣,一部部厚重的书他饶有兴味地各翻了三遍,带着解密般的热忱,他终于明白要想破译人生的密码,就必须从这些永恒不变的预言之书中寻找答案与塑新的未来。有时候母亲会惊异杨未分不清时间,以至于在下午三点嚷着要吃早餐,她不敢怠慢,用平生最佳的手艺烹饪出美味而不油腻的正餐,杨未却仿佛失去味觉一样只是一味咀嚼白米饭,老态龙钟犹如牙齿脱落的鹤发隐者,嘴里不时迸出深邃难懂的名词,仿佛此刻桌上正呈现着宇宙真理的全集。他再也没提过一次F,也没有一次关于爱的自诉。但母亲却分明地看见他脸上那被爱情的爪牙镌刻的楔形文字,描述了故事的前因后果,包括不可避免的最终结局。而到如今,它们依旧一直在以骇人的速度蔓延,直至覆盖杨未的全部枯槁面颊。

  那次统测时,杨未由于某些原因没有参加。外界没有任何舆论,大家都在专注于做自己的命运矫正手术,没有人会在乎一个只在潮湿的雨季才出没的幽魂。杨未是否真实存在于这个班级,四分之三的人都不敢打包票肯定,他们唯一敢确定的就是:从高二开始,他们不是在放弃爱,就是在叛离爱的路上。

2017.7.28

  来到母校时,巨大的欧式钟塔已经敲响十七声悲鸣。杨未在校门口站定,看着樟树叶在霞光迷离的七月随风舞动,低矮的灌木丛还是两年前的模样,最上层落尽全部叶片,杂乱的枝干犄角样错综复杂地捅破猩红的潮汐,底层则是枯枝败叶组成的低级生态圈,稳定性来自于食腐微生物与金甲虫。他踏上水泥铺就的地面时,产生了不真切的幻觉,好像他还是在读的高中生一样,他慌乱于半小时后的晚自修,只因未带塞满空白试卷的书包。他感知到暖风的流动,从面前蛮横地冲撞,阻止着每一位失去上进心的学生涉足这片圣域,校园里刮起的无缘之风,从来都是最崇高的卫道士。见鬼去吧,你没看见我甚至连高中生的身份都失去了吗?嬉笑怒骂间,杨未在不可见的飓风威压下逆风而行,蓬乱的发梢散乱在每一朵傍晚的彤云里。一路上他对每一幢去过或者没去过的教学楼行注目礼,感谢它们无私地接纳自己,使自己得以在这儿安身立命三年之久。它们巨大的影子在夕阳下摇曳,横亘在杨未面前犹如交织盘绕的万丈沟壑 。杨未想都没想就跨了过去,只因没有什么可以抵挡被青春爱情和学业折磨的学生重返诅咒之地。况且两年来,杨未对母校的思念与日俱增,从地狱模糊成世间,再从世间升华为天堂。他想:我不是来寻仇的,也不是来大哭一场的,因为我悲剧的物语早在两年前就完结了。现在我只想在天堂逛逛,用手再度触及往昔的藩篱而不流泪。

  以这样的心情和昂扬的姿态,杨未从昏沉的过去走来,一路遇见排着整齐队列的生锈自行车,它们五颜六色但无不被七月孤独的水汽从内部锈蚀。他又遇见了那个喷泉,尽管它一年四季都不会产出一滴水,杨未还是要感谢它至死不渝守护着学校的停车场,还守护过杨未的旧日时光。他完全有理由相信,它一直喷出的隐形颜料勾勒出每个学生记忆的画卷。可一旦它开始喷出源源不断的水,那整个世界都会在某天全部湮没。杨未还遇见了全校那家唯一超市的收银员,他在亘古不变的位子上有一次做起了百万富翁的梦,梦与现实的差距羞红了他的脸,比晚霞更艳丽地爬上长着与生俱来的抬头纹的宽大额头。他比杨未想象中苍老的多,不知是否和商品定价普遍高于外界一元这种丑闻被揭发有关。他没有逗留,所以最终他还是会来到最初命运嘲弄他的场所,高档爱情四幕悲剧才会上映的剧院,那个他永生不可避免的符号,心灵之海上抹不去的质点:7班。

  停在门口,他迟疑要不要推开尘封的大门,一如揭开过往的褪色帷幕一样。他给自己打气,想到这里早与他断了干系,就像断线的纸风筝一样,杨未不再害怕,与其说是打开教室门,倒不妨说是直面虚妄而真实的悲伤之源。在惨叫声中,杨未跌跌撞撞踩上了蒙尘的大理石瓷砖,他险些因激动而滑倒,因为他没想到一个人要想回到过去竟是如此轻松且不需要付出一定代价。

  唯一的代价是,现在我又要陷入无征兆的重复悲伤中了。杨未自言自语。因为窗前的背影因响动而诧异地回眸,杨未的所有自尊和勇气造就的大厦便也在那一刻轰然倒塌。原来命运这位人畜无害的花柳客,最期待看到的,就是它的子民为爱而像蚯蚓般翻腾苦痛的烂泥。

  F在窗前,她现在就在那一丈一丈以肉眼可见速度衰微的斜阳里,凝视杨未早已归于虚无空洞的眸子。斜阳播撒的条条粉红色缎带镶嵌在F的每一寸肌肤上,显得既模糊又分明。她的周身一半渗透进光芒,另一半浸染于阴影,像是来自光明与黑暗不共戴天的国度的异族。

  2016.2

  即使没有参加期末统测,杨未依旧带着病痛刻苦钻研考取理想大学的成功之道。他因考前那一晚发起的高烧而缺席了后两天的所有测验。那是最难熬的两整天,带着炙烤全身的热度,杨未贴着没有任何用处的退烧贴,喝着热水在书桌上奋力追赶立体几何与二次函数的残影。高热使大脑变得更加活跃,它现在就是一台在极限的刀尖上翩翩起舞的巨型计算机,效率极高的同时随时存在爆裂的风险。杨未懂得时不我待的道理,因此没有理睬在耳边漂浮的蝉鸣和巨浪拍击古老海屿的回响,即使他知道这都是高热造成的严重耳鸣,也是身体全面衰竭的前兆。他现在将每一口气用在攻克稍难题上,曾经他根本没有能力去挑战的综合题目,现在只需要稍加思考就能得出和标准答案一样的结论。他将这归功于因爱而生的恨,发誓在高考结束前不会原谅F与这些扰人的试题——他最终会将他们全部消灭,像是屠杀平民一样不带一丝征服者的怜悯。也由于此,他惊奇地发现爱与恨在某种程度上就像蝶蛹与凤尾蝶的关系,它们来自同源,所以从缄默的爱中容易衍生出振翅高飞的恨意。他曾经爱F,恨高考,可事到如今,他如同被西西弗斯推上山尖的永恒坠落的石头,颠倒了一切,转而恨起F而爱高考。正因为爱它,他才会在全身如同被烈焰焚尽之际继续前进,现在他完全觉醒了另外的意识,那即是为了自己已经愈发清晰的未来而战。

  寒假的时候,他的病在第三天完全好了,他也好像失去了最初的动力,没了热力的支持,他热气球一样的斗志开始向绝望的谷底下坠。这种绝望一如曾经面对F的爱一样与日俱增,杨未上窜下跳着保持专注,却终于在某一天完全安静地崩溃。那天,空气中还充斥着铅的味道,叠着的试卷是充满奥秘与冒险精神的羊皮纸,杨未和它们赤身肉搏,最终败下阵来,彻底失去了思考的官能。到最后,当他能从蓝色的被单中看见数列证明题时,他自言自语道,这不能用裂项相消法解出来。言毕,他迅速把所有试卷攒在一起,一股脑塞回书包里。如果说失败者就是不敢直面这些废纸的话,我愿意做世界上最美丽的失败者。他一边说,连滚带爬来到客厅,好像逃离地狱边境的黄泉逃亡者。打开蒙尘的电视机,换了六十五个频道也没有中意的节目,电视里,有人在炸弹袭击中被分成五大块,灵魂却只够用一个;有人卖削铁如泥的苦瓜榨汁机,还不忘当场狰狞地喝上一杯;有人只是因为闻到了什么和麝香有关的气味就不得不流产,放弃爱情的结晶,做孤独崭新的情人。这是个魔幻的世界。杨未在那一刻近乎癫狂,他关掉电视。想到高考临近,想到与F分离,想到要去往未知的角落,不见得比虫豸更显眼时,他双腿发软,好像两岁尿床的时候,被妈妈打到双腿失去知觉那样,瘫坐在沙发上。他告诉自己,我完了,我那么努力,却只是因为薄雾一般的恨,我根本不爱高考,所以根本没准备好面对高考,就像我根本没准备去应付该死的爱情那样。在远处弥漫蝉鸣的二月中,他开始流下冷汗和止不住的泪水,那是他这一生中最后一次如此感性地面对一件事情,两年后杨未甚至羡慕起那时的自己:想哭就能哭出来,压力大了就舒舒服服地流一场汗。不像现在,眼泪就像干涸绿洲上空的积雨云,不会光顾这片贫瘠之地,汗水除了运动外,只会在自我安慰完毕后的五秒内纵情流淌,那时他才知道,放空自我是一件多么轻松又困难的事。

  他在空气的墙幔里撞的鼻青脸肿,险些溺死在充满空气的世界里。他带着哭腔拨通了F的电话,像亚历山大东征的神话。杨未不寄希望于那头电话会有所回响,他只不过是效仿向海洋里扔贝壳的无聊孩子罢了。第一声的时候他在期待。第二声时他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疑惑,脆弱的内核是否真的有必要展示给曾经最爱的人,F也许正在认真复习,根本无暇顾及杨未的苦恼,甚至嗤之以鼻。到了第三声的时候,他责备自己的无能,像是最虔诚的基督徒一般祈祷F永远不要接这通电话。可是杨未没有挂电话,他的手颤抖且紧绷,布满岁月的枯枝败叶,此时比在阳光下暴晒一辈子的旅人更粗糙。他回想起童真年代,和伙伴玩打电话的游戏,随便拨一个幸运号码,等着电话那头的回应,在电话接通那一刹那骂一句最纯净的脏话,就迅速切断电话线,丝毫不给陌生的受害者反击的时间。那是一段和如今差不多的时光,时间还是以每小时三千六百秒的速度线性流逝,夏天依旧可以喝到气泡直冒冰镇汽水,吃杨未永远一个人无法解决的红囊西瓜。

  可他现在心中只有莫名其妙的悲伤,脑内翻江倒海,推翻前一个月积累的所有知识储备,重新和虚空融为一体。那就像是掀起左手中指的指甲盖并放纵鲜血肆意流淌一样剧痛,杨未清楚这痛苦的根源到底是来自于对高考与F的爱恨交织。那时他唯一清楚的一点是:无论是什么引起他这番予取予求的痛苦,这都与命运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从更深层次讲,是命运让他迷失了方向,痛感不过是指引他在这靡靡之雾中活着前进的唯一动力。

  F爽朗的声音荡漾在听筒另一端,她听上去心情不错,像是已经敲定结婚日期的新娘一样。这是杨未始料未及的,他相信这通电话是搭载他脱离苦海的第一班列车,尽管他们已经四十五天二十二小时没有过像样的对话了。他急忙收敛抽泣,声音恢复成平时那副吊儿郎当的德性,他告诉F,要高考了,可他却很寂寞,不知道该干什么,对于未来,他实在失去了一切求索的欲望。

  你可以闭着眼睛,向左转五圈,再再向右转七圈,再重复五次。当你的肉体挣扎时,你的灵魂就显得不那么挣扎了。F同时还告诉杨未,通过妥善使用这个秘籍,她在期末统测中取得了不俗的成绩,一个杨未竭尽全力也无法攀升的高度,摔得粉身碎骨倒比爬上终点容易得多。

  杨未满不在乎,说到底,你就是想打发我去当个傻子,人人都知道要想取得稳定的优异成绩,只是会做广播体操是远远不够的。F我不是害怕考试,高考也不仅仅意味着考试,我只是对它背后的梦魇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这种恐惧可能来源于无法把握未知命运的无力感,对,这个月我拼了老命学习,学我永远做不到的光合作用,看叶绿体在该死的细胞质之间疯狂运转产出我们人类赖以生存的氧气;学我最爱的有机化学,几乎从试卷里嗅到了芳香烃令人反胃的恶臭;是的,我还钻研了一番数列,你猜怎么着,我现在看那些排得整整齐齐的数字符号活像看履带上的全猪,等着被加工成上好的火腿肠。

  F沉默良久,随着一声清晰的叹息声,她幽幽地说:你让我想到了所有无病呻吟的诗人们,想到他们一秒钟我都觉得无聊。你本就不该傻兮兮地转圈,而是应该去睡一觉,睡到高考前一天为止,考完你也就解放了,可以天天坐在人民广场捧着面包屑喂秃鹫。

  话说到这份上,杨未不想再深究下去了,他们明显话不投机,是两颗逆向的流星。杨未感到失望,比错失一条巨型金枪鱼更甚。高考加油,F,我喜欢你,但我注定要失去你,就像失去每一片过往云烟一般。杨未惊异地发现自己说了些本应该写在诗集上,雕刻在花瓣上或是带进坟冢的真心话。时间看似凝滞了,而实际上却一直都在杨未身旁跳着幸灾乐祸的华尔兹。杨未再也分不清爱与恨的区别,他恨F,恨她的绝情,恨她的努力,恨她的八面玲珑,到头来,那些他所认为是恨的情绪,还是露出了爱的青面獠牙。他想,这就像体型以二分之一成比例递减的俄罗斯套娃,爱包着恨,恨里又掖藏着爱,我疯狂地一层层剥开它们,像是剥开呛人的红洋葱,可到头来只是浪费时间,因为到最后它们都在,又什么都不剩。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F。杨未丧失了身为人的全部理性,他的表白本应留在高考后,甚至上大学时,甚至是在弥留于人世间的最后一刻。无论如何都不该是此时此刻,因为此时此刻杨未受害者般懦弱,诗人般敏感的嘴脸连他自己都深恶痛绝。所以杨未对F说:我的意思是,日月星辰周而复始地降临与升起,潮汐习惯于以某种客观规律侵蚀沙地,昙花一现后就再难重逢。我说这些是因为我想告诉你,F,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除了我对于你一生一世的爱。

  尽头是焦灼的沉默,在杨未默念了三十二秒后,F告诉杨未,也许他可以考虑一下开一个言情专栏,写写小说赚钱,作为放弃高考后的出路。我从未听过这样的情话,但我敢打赌除了我,世界上每一个女孩儿都爱听,我很遗憾,现在我要去背单词了。

  这一次,杨未明白自己彻底失败了,在坚持了三个月后,不可推敲的关系最终倒在了二零一六年二月寒假的某一天里,也许这个日期在春节前夕。杨未还记得他把视线转到沾满水渍的窗外,阳光比往常更刺眼,凛冽可见的风中,梧桐叶上下翻飞,和二零一七年时一样。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没有谁会为杨未捶胸顿足。每个人都拥有先天设置好的既定人生,他们不过是按照感知走下去,走到生命尽头罢了。

  杨未想,无论是爱情还是生活,我都做的很差劲,随便拉一个利比亚人过来这事儿也不会处理得如此糟糕,所以回忆在这里中断,二零一七年七月二十八日的时候,杨未想起来,直到高考结束各奔东西时,他们都再无言语上的交集。

  2016.6.13

  结束一切的那一天,杨未在同样的夏天光阴里全程目送了F踏入巴士的背影。她不像走进巴士,倒像是被巴士吃掉的孤单旅者,和没有杨未的未来融合,去往杨未再也无法知晓的生活。站台快被熔化了,杨未还没有挪动疲乏的步伐。有一刻,他想过拉住F,再看一眼她的容貌,从被刘海覆盖的额角到裸露在黑色裙底的小腿静脉血管,从再也无法抚平的嘴角到小母马一样微微翘起的臀。他记住了这些,也就记住了曾经的挚爱,也就记住了贫瘠得风吹就会消散的过往两年岁月,他还记得那天毕业典礼奏起的萨克斯,上台致辞的白发校长,戴在头上如同滚烫镣铐的博士帽,场馆中有种腥咸的味道,好像毕业典礼是在某个搁浅的可怜蓝鲸肚子里开的。同样的燥热源于见到F,收到糖果的那个夏天,只不过之前是因为青春的撞击,而后者来自解放的欢欣,这是真正意义上的解放。杨未知道,现在他拥有了高中时代无法奢求的自由,这比拥有随时准备将灵魂交于他人的爱情好得多。自由的彼岸是孤独,现在可好,杨未心想,我要被囚禁在无尽的自由中,一如曾经被囚禁在F创造的爱情困境中一样。那些年的思想一直流传到现在,以至于杨未现在依旧是一个孤独的人,践行不可避免的命运也是身为人的命运之一。杨未在全班合影时故意离F很近,就站在F身后,挤出一个释怀的微笑,但也因为用力过度看起来像是在嘲笑摄影师,如果照片可以保存过往的时光,化为没有质量的片段依偎在每一个夏天的梦里,杨未愿意永远带着照相机。这也是二零一七年七月二十八号那天他随身携带了宝丽来600系,并拍摄了一张F的照片的原因。散会后,他为了跟着F而没有找老师与同学们寒暄,说些比兜售方形西瓜的广告词没光鲜多少的客套话。他们保持着固定八百八十六米的距离,以同样的步幅,同样的频率走在沥青熔融的柏油路上,时间在疲软的夏日午后似乎走得更慢了,融化的多余时间滴在F开线的遮阳伞上,滴在杨未滚烫的运动鞋面上,滴在每颗孤独的水蒸气上,以至于一切都裹挟着更慢的时间缓缓流逝,因为一些时间已经和一段未开始就已经结束的爱情一起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等车时,杨未没有拉住F,只是从背阴的站牌后窥视F,可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像他这样的庸人,现在感情如蜂群般泛滥只因他知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送别F,目送一个再也无法遇见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而到了杨未这儿更甚,因为他明白他也在向一整段为爱疯狂的青春做最后的告别,说不定他就因此死在十八岁岁而埋在八十岁。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海鸥撞上三十三路公交车,杨未在泪眼朦胧中双手合十,却在那一霎那看见驶入站点并喷着气打开车门的三十三路公交车。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杨未在心里告诉自己:别指望哪只傻鸟会撞到车上,就像别指望蠢蛋爱情会和我撞个满怀一样。

  F,两年来从一个陌生造物变成信仰,再从信仰变成流淌钻石的图腾,最后成为海平面上一个抹不掉的符号。

2017.7.28

  真的好巧,你也在这儿。杨未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汇来形容此刻的心情,就像是狩猎野兔的印第安人意外收获了一头驯鹿,却被一脚踢中腹部疼痛难耐一样。所有浪漫或者恶毒的字眼像蚂蚁一样从过往岁月的窠臼里倾巢而出,却被干燥的喉头挡住。

  你不是不来吗?F倒并不惊异,只是漠然,惟有漠然。她将脸颊完全埋进短暂的霞光里。

  很巧,顺路走走,回忆一下过去,看看我可怜的写满有机方程的课桌。杨未就近选了张桌子坐下,刻意与F保持了距离——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你后来去哪了?F带着果决的口吻。

  这是什么傻问题?时隔两年,杨未再一次在挤不出雨水的心底吐槽。这就好像问刽子手问罪人,你的灵魂后来去哪了一样。

  去了远远的地方,那里盛产头和尾巴都是黑色的猪,稀奇吧,它们的肉我也吃过,和普通猪一模一样,要说有什么区别,就是……

  别再说了。F无奈地看着杨未,抱歉,我逛完了,该走了。

  杨未的眼里的F随着瞳孔扩张而变成一块巨象,遮盖了整个教室。杨未告诉F,走之前务必让杨未这个拙劣的摄影师为她拍一张照片。我这儿有拍立得,宝丽来600系的典藏版,拍完立刻取照片,我觉得这发明简直是为了当今……

  来吧,F在一张映着从树叶间洒下破碎光芒的桌子上坐下,以至于米色线衫上沾满了光斑。摆造型这事儿我不擅长,不过赶时间,还是赶快拍吧。

  没问题,F,我很高兴为你拍照,我觉得这个环境的光影效果棒极了以至于我可以不用大光圈,采光也恰到好处,从镜头来看这张照片可以……

  拍完了吗?F笑了,杨未摇着手示意一切才刚刚开始。

  就这样保持微笑!杨未的吼声震起窗外樟树上的三只松鼠和两只夏蝉。我不是故意吓你,刚刚从你的笑容里,我看到了比阳光更温暖的东西。杨未眯着一只眼睛,颤抖地半蹲着,好似这花费了全部的气劲。

  把头再往光里偏一点,对,好嘞,拍完了!我拍过的最完美的照片,要一起看吗,马上就吐出来了,这老爷机,快……

  不必了,我还有点事,再见,杨未。F的声音此时已经从门外传来,杨未追到门外,看见F走进微微颤动的热空气中,大声对F说道:再见,F!遇见你很高兴。

  他在心里想:我再也不想遇见你了,F。因为我恨你,而我也爱你。正是这种矛盾让我说话都不利索,瞻前顾后犹如邻国的外交部发言人,稍有不慎,关于爱情的战争就会打响。但倘若是在两年前,我甚至会为这场战争推波助澜,倒卖泛着甜蜜气息的军火,主动接住射向心房的爱情子弹。而现在我只想规避一切了,这其中,也有宿命的成分在里面。

  现在,他手里已然握着一张枯萎的照片。

  乘车回家的路上,杨未仔细端详着照片,终于发现,过去几年中他所爱着的,不过是F的某一道残影,是二零一五年xx日那个慵懒午后为杨未奉上叩开爱情之扉的糖果的F。是的,杨未想,那只不过是F的影子,和拒绝告白的F不一样,与现在照片上这个女人也不一样。也就是说,这些年来,他喜欢的只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那个停滞的时刻,现代人喜欢把它称为回忆。喜欢活在回忆里的人,是怀旧的人,喜欢F的杨未,是怀旧的杨未。过去两年,不过是活在F跳着舞的影子里的荒诞岁月,看不见,摸不着,因为阴影遮蔽了杨未童贞的双眼,从此以往,从他开始于残影中窥视到欲望与色情伊始,他就再也不是那个杨未了。

  他想,成长并非残酷而糟糕的,因为已经死在过去的人从没有机会生长到现在,而我,杨未,那个依旧苟延残喘的人,不过是从二零一五年xx日那天那个下午的杨未躯壳里破茧而出的成虫罢了,就像恨意会从爱意的蝉蛹里破壳而出。而现在,我那翅膀将引领我前往惟金钱利益与色欲至上的繁华世界里,我此后的人生将在无尽寂寥而非繁华的自由之爱中终结。

  原来,这是另一个关于爱与恨的故事。正因如此,他想:是的,F,我恨你,恨之入骨;且爱你,如痴如醉。

2017.7.28

 

 

 

 

 

 

 

 

相关文章

  • 敬你一碗二锅头

    一个故事的结束总会伴随另一个故事的开始,就像一个故事的开始总会伴随另一个故事的结束。生活从来不缺少好故事,只差一个...

  • 另一个故事

    接上一个故事。 另一个故事就是没有新闻。开玩笑啦,另一个故事就是疯狂的心理活动。因为天降大暴雨,我们不得不骑车在雨...

  • 另一个故事,友情故事

    其实,并不是故事,只是有关一个知己。 听闻子期的死讯,伯牙摔琴而泣,即使再美的琴乐,无人懂识,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又...

  • 生命的追逐

    生命的 追逐 从 不曾停止 一个故事 落幕 另一个故事 便开始

  • 后来

    听故事的人都喜欢问 后来呢 后来的后来 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 另一个故事

    2017.7.28 二零一七年七月二十八日那个太阳直射的晌午,杨未觉得自己应该回学校看看。被感召的记忆驱使他想起...

  • 另一个故事

    看《这个杀手不太冷》里面有一段是玛蒂达说:“我希望你没有说谎。我希望在你内心深处真的对我没有一丁点儿感觉。你最好对...

  • 另一个故事

    她叫宋蕊儿,一个花一样的名字。 她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偏到地图上都没有标注,远到汽车都走不通。 她很难想象,在...

  • 另一个故事

    低首凝眸的那一刻 总会看到叛出现实的一些美丽 让我想象另一种故事 来解释我的失落或者是忘怀 总幻想另有一个平行世界...

  • 家庭游戏(抓手)

    一个做乌龟,另一个做乌鸦,听故事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另一个故事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cquqcf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