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时间的巫魇
方圆觉得自己又像是中了时间的巫魇。因为他明明坐在救护车里,却又好像还站在那破旧走廊的窗前。饶人的警笛声,反而让他能静下来,听见冬雪、春雷同时在心里交叠。他好像在瞬息间想起了这辈子及以外的所有的事儿,可事儿这样一股脑来,他又什么都抓不住。只记得离此刻最近的那个晨晓里,站在走廊中央的自己,自己转过了身,看了看左右的两个手术区,两个手术区分别在进行着两台手术,一个肿瘤清除,一个刨腹产。这让方圆产生了一种幻觉,身处于生死之间的幻觉。
现在,方圆已经怀抱了新生命。可他依然觉得自己是在生死之间,连带着怀抱里的这个小婴儿。这个本应再在母亲子宫里安稳一个月的小生命,突然被人强行拽了出来。鲜血、寒冷、肚子被刨开的母亲,应该不会让他觉得世界是友好的。所幸地是他现在还睡得安稳。
“你是不是梦见自己还在妈妈肚子里?你知不知道自己要跟父母分离许多日子?”方圆忍不住轻声问。
当然没有回答。
一缕阳光从窗外打入,照在方圆和孩子的脸上。
方圆并不喜欢阳光,他岁月的巫魇中,阳光是唯一不变的存在,就像是刽子手与帮凶的关系。果然,当车堵在路上,阳光就把路旁槐树的影子照了进来,影子仿佛一只苍老而熟悉的手,缓缓伸向方圆的孩子,吓得他急忙将孩子抱紧在怀里,并且退到了阳光照不到的角落。
车没动,手就还在那里,方圆忍不住回头去瞥它。这时,阳光已经沿着手继续向上编织,一缕缕的光线在方圆的脑子里凌乱、交错。它们沿着槐树的影子编织出似乎苍老的人类骨架、血管、皮肤。然后,手就不止是手,还有臂膀,躯干,身影。
“不!”方圆终于忍不住大叫了出来。
“快开车!快开车!”他嚷着,吓得前排的两个护士和一个大夫都回头张望。
......
“孩子是什么情况?”医院住院处,一扇巨大的玻璃窗后,一个医生装扮的男人探出头来问。
“羊水不足!早产小样儿(小样儿:指出生时体重过低的新生儿)!今天上午刨的,嘴边发紫,有宫内缺氧的现象。”把方圆带来这里的护士说,说完,她又转身朝向方圆,“把孩子给我!”
紧抱着孩子的方圆听到这句话,突然就无力了。他本来是要坚定着问个详细就带着孩子离开的。可现在,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稍稍松开了怀抱。
稍稍,护士已经伸出了手,苍老的如同槐树皮的手。手上的皱纹还弥散出一股腐败的臭气,在方圆的眼中,臭气是能腐蚀骨肉的毒药。于是,他急忙后退,直至撞到一堵玻璃墙上,撞得一股颤巍巍的光打进方圆眼中,才算回过神来。这时,苍老与臭气都不复存在,只留下接过孩子的护士和她诧异的眼神,好像眼前的方圆是个精神病人。
“我……”方圆想解释说,自己是太紧张了。不过,护士显然并没有要听的意思。她只是照例将孩子从玻璃柜台递了进去。这时孩子还没醒,直到里面的医生将包裹他的被子、衣服都除去,放在冰冷的称上,才突然失声痛哭。声音不大,却已经是他反抗这个世界的全力。
是不是又想到被人从母亲身体里拿出来的经历了?方圆想。
“四斤四两!”医生像老北京店铺里卖蒜肠的售货员,报了分量,然后又急忙把孩子从称上拿下来,包裹上医院的被子。只是他没有再将孩子交到方圆手里,而是往医院深处送去。
“啊!”方圆想说他还没跟孩子嘱咐两句,但又觉得对方必然会嘲笑,必然会说刚生下来的孩子能听懂什么嘱咐,就只能作罢。
“这些你拿回去吧!”医生将刚才包裹孩子的被子和小衣服从柜台里扔了出来。
“大夫!我该怎么办呢?”方圆问,他的意思是,这是个生命,我总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就把他交出去了。
“你先去办卡缴费!那个护士,你带他去大厅吧!
“那,孩子呢?”
“孩子就留下呀!做检查,有病治病!”
“是不是检查没什么事儿,今天就能出院了?”方圆试探。
“这个我不清楚,你交完费,会给你个号,你拿着号就可以去探视区探视,那里的大夫会告诉你孩子能不能出院。”医生说着看了看手机,“每周只有周二一天能探视,今天正好周二,你办完卡去等着就行了。”
......
探视区并不在送孩子的大玻璃窗一侧,而是要从大楼另一面绕道,穿过个有保安把守的细长走廊,然后再从楼梯走到二层。那感觉不太像探视,反倒像是探监。所幸的是来这里探监人很多。来的时候,方圆就听护士说了,全国出生异常的新生儿一般都会送到这里来,现在看,想必不假。
因为空间狭小,这里并没有座位,等候的家长中,比较年长的便坐在台阶上。比较焦急的则守在隔离这些家长与孩子的小门前。方圆也很焦急,但眼看着自己是挤不进去,就只能在相对空旷的小门的对面站好。
“新来的?”
“啊?”方圆转头,发现是身旁消防栓上坐着的老人正在问自己,“哦,是!新……新来的。”
“孩子不要紧吧?”
“还……还好,就是出生斤两太小,医院不放心,让转过来观察观察。”方圆心里嘀咕了嘀咕,没把孩子缺氧的事儿说出来。
“哦,那还好。”
“您家孩子是……”
“我也还好!就是孩子出生的时候呛了羊水,医院担心肺部感染,来观察观察。”说也还好的时候,老人下意识扬了扬头,那意思应该是与眼前的这些人相比自己孩子还好。
“这样……”方圆琢磨了下,“那个……要是孩子检查没什么事儿,我想今天就带着孩子回去。孩子被带走的时候,他妈妈麻药还没醒,所以,到现在还没见过孩子。”
“哧!”老人笑,同时伸手指了指小门旁边墙上贴着的纸,“你看见那个了么?那个是这里所有孩子住院花费和欠费的名单。在这儿住一个礼拜大概是一万五左右。那名单上面最少的,得花三万,也就是两个礼拜。最多的,十多万的也有,你算算那得住他妈多长时间!”
方圆这才注意到小门旁的名单,想探过去看看,但小门却突然打开了。
“138号!”里面出来的一个护士嚷道。
“那个!”一个男人凑过去。
“你是138号?”护士问。
“我不是,我不是,那个,我是刚才出来的。刚才忘跟大夫说个事儿。”男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个透明的袋子,“这是孩子妈妈的初乳,想麻烦大夫给孩子送进去!”
“这不行!”护士摇头,“谁知道你们这奶干净不干净。孩子要是有个不良反应,算你的算我的?”
“算我的!那肯定算我的!”
“不行!这儿的孩子只能喝奶粉,回去吧!”护士说着又不耐烦叫了声,“138号!”
“我是!我是!”另一个男人赶忙过来,挤开那个拿着初乳的男人,进了小门。
……
之后又叫了大约五六个号,方圆还在焦急的等着。这时,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突然从楼下风风火火地跑了上来。从装束上看,男人的家境不错。皮鞋、休闲裤,外套虽然简单,但都有能看出的小设计,利落的短发和络腮胡子应该也是精心修剪过,显得格外整齐利落。男人估计也是第一次到这儿来,他四处巡视了一遍,才在方圆的对面站下。方圆和消防栓上的老人都被他引得侧目,因为他不停眨着的眼睛。
看了片刻,老人突然微微侧身,在方圆耳畔嘀咕了一句:“要哭!”
“啊?”方圆开始还没明白,但随即就发现男人的眼眶红了。然后,两行泪顺着他的腮流了下来。男人很想保持着自己的仪态,他尽可能用手拭去泪水,甚至还假装打了个哈欠。但泪不肯,一波一波的,怎么也擦不干。
四围的人也注意到了男人,怜悯、同情、嘲笑、鄙夷,包含着世间绝大部分感情的目光从男人的心里朝他自己投来,压得他终于弯下了腰,蜷缩着,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原本充实着嘤嘤之声的走廊,一时间安静了。所有人都看着男人,他们确实嘲笑、鄙夷。但终究,是物伤其类的哀。
“给!”一个中年女人将包纸巾递到了男人身前。
“怎么了?”她问。
男人没忙着回答,他稳了稳,收了收眼泪,才说,“脐带绕颈……两周,打结。大夫说孩子在肚子里就昏迷了,就算是救活了,也很可能落下病!”说完,他又忍不住继续着哭了下去。
“别着急,哥们儿!真的,你是才来不知道,我那会儿也和你一样,这大夫就是成心把病说得特别重,要不怎么跟你收钱?”一个看上去也就是二十出头儿还带着稚气的父亲说,“只要钱给的够,孩子不会有事儿的!放心!”
“是呀!是呀!”周围的几乎所有人共同附和。那个瞬间,方圆仿佛看到了一群穿着僧袍的信徒,双手合十着向他们的神祈祷,为那男人,也为他们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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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溜爸,一个拉小提琴的习武之人,一个舞文弄墨的计算机工程师,一个被山东大妞泡上的北京爷们儿。最大的理想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上写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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