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溜爸

第四章   自言自语的女人

是一阵刺骨的寒风将雪花卷到了少女的眼睑上，才让她的梦戛然而止。于是，她没好气地睁开了眼，还没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雪花又刚好融化，朦胧了她的视线。少女揉揉眼睛，等清晰了，发现列车内一片寂静。这节车厢里加上她一共只有四个人，两个老夫妻坐在前面，相互依偎着应该是已经睡着了，斜侧方一个女人，此刻正单手托腮看着窗外，也不像是过来打开过窗户的样子。

难道是列车员？又或者，那寒风与雪花也只是梦？

少女想着，用手套擦了擦窗上的雾气，她是想看看外面有没有下雪。结果，玻璃上却刚好映出斜侧方的女人的脸，姣好的面容，苍白的脸色，还有鲜红的蠕动着的唇，交叠在光影般疾驰而过的景物上，显得虚幻、美丽。

那是少女向往的美丽。于是，她忍不住将视线靠近，凝视那嚅动的唇。她看得痴迷，以至于许久才反应过来女人的身旁并没有其他人。那她是在跟谁讲话？自言自语？

少女想着，越发觉得这女人神秘，便开始尝试着从她的唇间窥伺她的生命。虽然不懂什么唇语，但看着看着，少女还真就看出了几个词——家，祭奠，还有诚然。

少女没有看错，只是理解错了，那是程然，不是诚然。

程然是这女人的名字，她也确实是在自言自语，这是她从小就落下的毛病。在以为没有旁人的情况下，她经常会与头脑中想象的人对话。这人可能是一个，可能是一群，可能是想象出来的，可能是真实存在的，又或者，是真实存在过的。此刻，她对话的是个丑陋的小姑娘。小姑娘的头发、脸、手，都脏兮兮的，只有身上的校服崭新。在她的想象中，小姑娘正蹲在她的身旁的椅子上，低着头独自玩着什么，后来百无聊赖了，才抬起头，想伸手拽拽程然的大衣。不过，没有拽到，程然已经喊了句，“别动！”

“这衣服可贵了，你别动，省得弄脏了！”程然说，并不是真话，她只是打心底里厌恶这姑娘，所以诚心羞辱。

“对不起！”果然，小姑娘像是受了电击，赶忙把手缩了回去，同时脸上露出一副委屈的神情。她本来就丑，这一委屈，更显得不堪入目。

于是，程然将头使劲偏向另一侧，摆出副极不耐烦的表情，“还有什么要说的就快说吧。说完赶紧回去。”

她指的回去，是回去她自己的心底。

“我就是还有个事儿想问你。”

“什么事儿？”

“这次回家你为什么不带他？”小姑娘问。程然当然知道小姑娘所谓的他，便是自己交往了三年的男友。

“因为我从没想过要带他回家？”程然说，说完顿了顿，又补了两个字，“我怕......”

“怕什么？”

“......”

程然沉默，她不是在思考，而是在回忆。那个小山村，那个村头破旧的院子，那堵不及人高的围墙和柴门。回忆了片刻，她说，“怕他从一些蛛丝马迹里看出咱们以前那个家。”

是呀，曾经那么昭然若揭的贫穷，是绝对不会泯灭的，它必然会留下些蛛丝马迹。好让那陪伴过它的人时刻想起。

贫穷不是罪。贫穷比罪的分量重，能压得一个人永世翻不了身。

想到贫穷，程然就觉得自己有些透不过气，于是，她下意识地用手涂了涂窗户，似乎这样，风就能从窗外吹进来。

没有风，有的是程然凑到窗前的身影。她靠近身影，仔细查看，那是一个标准的城市时尚女郎，好像自小就长在城里的女郎。可是想到小，女郎的身影就开始消失，转而出现的，是那个丑陋的小姑娘。

程然于是厌恶地低下了头，“还有你......”

“什么？”小姑娘不明所以地问。

“我说，我不想让他发现的还有你。”说到你的时候，程然使劲看了小姑娘一眼，目光锐利，穿过了她的皮肉，穿过了她的心，直抵那里面最丑陋的、自私的、病怏怏的根。

小姑娘应该是明白了程然的意思，她哽咽了两声，才又继续，“可是......可是你怀了他的孩子。这么大的事儿，难道你不告诉家里？”

“祭奠的时候，我会在坟前告诉二哥。其他人……无所谓。”

“你就不怕爸妈知道了跟你急？他们那么传统的人，要是把你扣下……”小姑娘满脸担忧。却没想到程然听了反而笑笑，她的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不过，她不知道该怎样跟小姑娘解释这种不屑，便换了另一种她能听懂的方式。

“我带了钱！买骨肉的钱。”她说。

小姑娘知道程然所谓的骨肉并不止是肚子里的孩子，也包括她自己的这身骨肉。

“我的户口上学的时候就已经迁出来了，命也迁出来了。只要把你放下，我跟这个家就彻底没关系了。”

程然说完，转头去看了小姑娘一眼，没有看到，列车一阵的晃动，便把那小姑娘晃得灰飞烟灭了。

程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到站了，她慌忙地拿起包，又费力的去拖拽桌子下面的箱子。

这时斜前方的一个少女走了过来，

“我帮你吧。”她说着，拽出箱子，又替程然拉到了列车外。

“谢谢你！”程然说。

“不客气，赶紧到站里吧，外面天太冷了，还下着雪！”少女向程然点了点头，那感觉似乎是她的一位老朋友。这时一阵哨声响起，老朋友挥了挥手，便消失在车厢里。

程然于是不再留恋，她转身，向着那破旧的小火车站走去，而列车则缓缓开动，朝着遥远的西方驶离。

火车站在县城里，从县城到程然家的小村子还有几十公里的路，程然其实是老早就拼了辆车，可是，在车站外寻了一圈，却没看见那车。

火车晚点了，又下这么大的雪，估计是早走了吧。程然有些着急，她打了个电话但没人接，再抬手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回镇子的最后一班小巴是八点十分开。如果快些是能赶得上的。程然想着，到停在路旁的几辆出租车前询问，可人家都不愿意走，说是车被预定了，正在等人。

程然无奈，见又白白浪费了十分钟，终于毫不犹豫地朝着纷飞的大雪迈开了步子。昏暗的路灯下，她一个人踩着咯吱咯吱的白雪，朝着远方的那个叫做家的地方漂泊......

大约是半个小时的时间，程然终于带着一鞋底的白雪踩入片黑色的雪泥之中。然后又把雪泥踏在了最后一辆班车的铁皮的台阶上。她是今天的最后一位乘客，才刚坐好，班车就开动了。

她庆幸自己赶上了车，又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不是不愿回家么？冷，这时从脚底钻了上来，冻得她抱着自己，好一阵哆嗦。

“妈妈是不是太任性了？”程然摸摸肚子，终于疲惫地让自己倒在了座椅上，让泪躺在了自己的脸上。

“家乡的风雪对谁都是不留情的，这你应该不是不知道。”程然觉得似乎有人跟自己说话，是谁呢？她想不起来了，她太困了，意识已经模糊。渐渐地她随着小巴轰鸣的马达，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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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溜爸，一个拉小提琴的习武之人，一个舞文弄墨的计算机工程师，一个被山东大妞泡上的北京爷们儿。最大的理想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上写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