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没有火光,落叶之中,无树静坐屋外,一宿孤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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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无树和尚年轻的时候做过一个梦。
梦里,海洋下面是另一个世界,而里面一条条鱼儿,便是世间人的往生,而那里有一条红色的鱼儿,爱上了一朵优昙花……
美梦是被讨要斋饭的碗里蹦入的铜板惊醒的,那时候他正在随着他的师傅菩提和尚游方,他困了,正在墙边瞌睡。所以,他的梦,没有做完。
无树含着笑,淡淡回想。
如果梦做下去了,会不会是一场天神的爱恋呢?
挺无趣的。
那时候他就觉得,相聚也许是缘法,但相忘也许才是修行。
那一日,他随师父入山中,是去寻找优昙婆罗花树的。
相传,拘那含牟尼便是在优昙婆罗树下,证得到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的。
但是入山寻了三日,寻到他二人眼冒金星,却也没有找到。
一座木桥上,师父带着他,参看桥下流水。
“看到了么?”师父在打机锋。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他随口敷衍道。
“严肃点。”师父虽然怒骂,但眼神之中,却有促狭之色。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他依旧敷衍。
“看不见?”师父叹了一口气。
“有鱼……”无树忽然转过头,可怜兮兮地说:“师父,我饿了。”
两个人摸着咕咕叫的肚皮,最后还是决定猜拳,让输的人破戒,去抓鱼来烤了吃。
在无树的记忆里,游方和流浪没啥不同。
所以为了填饱肚子,他俩也时常会破戒的。
用师父的话说,就是跳出戒律之外,才能看见戒律之真。
无树赞同,毕竟佛法广渡,也需要渡了他们这两具肉身啊。
2.
猜拳的结果,还是无树输了。毕竟师父的“滴水劲”功力远胜于无树。
于是只能任由他师父躺在树下睡觉,自己卷起了裤脚,踏入冰凉的河水,入河捉鱼。
溪水看似很浅,但脚下去,水依然是漫过了膝盖。
这时,一尾红色的鱼儿游入无树的视野。
并非全红,身上还带了些金鳞,在夕阳渐暗的溪水之间,格外显眼。
“关二爷保佑……”无树默念一句,他这时已然破戒,自然不敢再求阿弥陀佛了。说话间,食指一弹,一道“滴水劲”射入水中。
溪水溅起一道淡淡涟漪,水波一阵混沌,那尾红鱼被气劲惊动,一扭身子,借着水势朝远处游去。
一招落空,无树也不惊慌,顺着流水,逐鱼而去。
复行数十步,溪水汇入一处寒潭,水面渐渐及腰,无树摇摇头,看向那尾似是空游无凭的红鱼,掌中蓄力。
“滴水劲”自指间传递,隔水一指,点向红鱼。
这时,一股钻心的疼忽然从脚底升起,接着潭水之中似有一股漩涡巨力拦腰卷来。
来不及呼救,无树便被卷入潭中。
潭水复静,那尾红鱼仿若无事一般,在潭水之中摇曳。
山谷幽静,月光上来,却似亘古如此。
无树再醒来的时候,已然又是白日将斜,他浑身湿透,靠在溪旁一处大圆石头上。
转头四顾,无树知道,这条溪水已不是他来时那条小溪。
溪水之畔,秀木林立,树干大体乌黑。溪畔林间,腐叶嫩芽交错,枯荣相映。
不远处,溪水之中水波声起,似有动静。
随后,曼妙歌声掠水而来,音色伶仃,微微沙哑,但却空灵剔透。
歌曲并非中原韵调,但期间折转,颇有自然生机。
无树听得呆了扶着圆形石座,坐起身来,只见离他不远之处,及腰溪水之中,一个女子,正在旁若无人,悠然浣洗。那女子背对无树,颈肩出水之处,仿若削成,素手皓腕延展之时,便似幽兰。而数丈之内,隐有暗香,却并不见那女子的装束。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无树双目大睁,局促之间,曹子建的赋脱口而出,之后才觉唐突。
却见远处那女子听闻,似是微惊,转过身来,双手不做遮挡,坦坦然然,面对无树。
“醒了么?”女子淡淡问道,口音不似中原。
“醒了。”无树点了点头,注意到,女子露出水面的肌肤之上,隐约似有处处金斑。
“饿了么?”女子浅笑问道。
“饿了。”他这是真的饿了。他看着女子灰蒙蒙的双眸。
想来,她也看不到吧。
3.
随着女子,踏着木叶,逆流而上了五十余步,树林豁然开朗,出现了一间小小木楼。
女子摸索着取了一条长布,轻轻裹在身上,又摸索着去屋中取了果实,分与无树。
果实拳头大小,不知为何,味道奇异,但吃入腹中,却甚是解饿。
吃到第三个的时候,无树放下果子,定定看着女子。
“要走了么?”女子淡然的语气之中,却有一丝浅到了极处的落寞。
“不走。”无树微笑,却很镇定。
“真的?”这次,落寞换成了一点点欣喜。
“既然寻到了优昙婆罗树,便想等到花开。”无树洒然道,看着周边乌黑的群树。
“我……却在等着枯萎。”女子说道,浅浅笑靥现出,纯净得如溪中清水。
后来他们相对而坐,月光透下,她和他说起话来,他发现,她其实是个天真活泼的少女,只不过在这深谷之中幽闭太久了。
她说,她叫阿弃,就是抛弃的弃。
她说,记忆当中,她还看得见的时候,就是生活在山里的。
后来,有一次被不知名的鱼儿咬了,回去之后,她的身上便开始长了金斑。
族中的老人看了,说这是天灾的征象,让受难之人五感渐次消失,最后给她身周之人,带去灾难。
所以,她被她的亲人视作必须除去的祸患。
所以,在她目力渐渐消失的时候,她便被族中沉入山谷里的寒潭。
然后便是昏迷,来到了这里。
幸好,在她失明之前,寻到了这间破木楼,那时候她隐约看见花开满楼,所以心生欢喜。后来她便依着这幢木楼,采集等死。
又是幸好,在她失却五感之前,无树来了。
她说,不然,她的情歌,便只有唱给大树、花儿、流水和云彩听了。
那固然好,但却有点寂寞。
所以无树的留下,是这个被遗弃的小女孩临终前的一丝温暖慰籍。
她仿佛一个看见美丽蝴蝶的小女孩,开心地拍手笑了。
蔽体的布松了些,她也没在意。
无树笑着帮她拢了拢,她微微羞赧,红霞上脸。
她问无树,她可怕么?
无树笑着解嘲道,万物本该如此。
那一夜,没有火光,落叶之中,无树静坐屋外,一宿孤禅。
那天,她斜斜靠在僧人背后,梦呓地说,她做过一个梦,梦见一片海洋之下,有另一片天地,和一条困住的红色的鱼。那条鱼游啊游,其实寻得到出去的路。
但是,它怕外面的天地。
就像蝶茧,害怕外面的风雨。
所以,这也许便是人们贪恋生命的缘由吧。
她喃喃地说。
4.
从那天起,无树便安心在这片满是优昙花树的山谷中留了下来。
平时帮助阿弃采集果子,然后听听阿弃唱歌,然后给阿弃讲讲佛经故事。
岁月平淡流逝,恰如流水一般。
故事说到了拘那含牟尼,是一尊白眉的佛陀。
阿弃的手便抚摸到了无树的眉毛,叹息说她也想看看白色的眉毛呢。
故事又说到了优昙婆罗花树,要六十载才能开花。
阿弃愁云上脸,然后摸着自己的眉毛担心地说,若是再等六十年,那么自己的眉毛也要白了。那时候,他们就是两个白眉毛的老头老太太了,她笑道。
她的听力已然削弱,布条漏出的肩膀上,金斑已然蔓延上了。
兴许正是觉得自己快听不见了,阿弃这些时日才会不停地说话,无树地每一句话,她都有兴趣,都要评论,都要打断。
兴许正是她快听不见了,才没有察觉,无树的叹息声音。
那一夜,山谷大雨,他们没有回屋,只是坐在优昙婆罗树下。
她依偎在他怀里,将他抱得很紧,似乎只有肌肤的触觉,才是她最后的希冀。
没有布条,他紧紧将她抱起,大雨之中,他没有再讲故事,而是听着她渐渐模糊的话语。
她最后一句能被听清楚的言语,说的是:“忘记我。”
后来,她能发出的声音,便如同小兽一般,偶尔能连成音节,却已然没了含义。
金斑继续蔓延,无树每天都会抱着她,给她擦拭身体。
细腻得,如同在寺庙时,为金佛拂拭尘土。因为他知道,她喜爱干净。
那时候,她已然渐渐失去行动的能力。
又过了一段时日,她的声音也渐渐丧失了,只余下鼻中的呼吸。
但无树从她的呼吸,依然能察觉她的情绪。
林中木叶清新时,她的呼吸悠长,似是十分惬意。无树要离她出去采集时,她呼吸便会急促,似乎难舍别离。婆罗果实通过无树的口,渡给她时,无树察觉得到,她微微颤抖。
她似乎化作了林中的树木,不动、不明,却与天地同息。
天地并未将她舍弃。
无树相信,能见大光明的,并不是眼睛。
所以,无树执拗的以为,她是看得见的。
所以,他每一夜,都带着阿弃,来到优昙婆罗树下。
不知道第几个夜里,如同过往,他参悟,她沉静。
天地似乎便化作混沌。
其间,是生,是灭,是垢,还是净?
是一心独在,是无所增减,还是万法空相?
一道霹雳刺破混沌,越过山谷空中,通山皆明。
都是,又都不是。
心有所感,无树缓缓放下怀中阿弃的身体,大雨降下。
缓缓站起身来,回眸看去,只见优昙花树的花托之上,一朵朵孤伶伶的白色花朵静静绽放。淡淡香气透过雨幕,他踏上几步,伸手,拈下一朵花儿。
然后坐下,将那花儿凑近阿弃鼻息。
他察觉得到,阿弃深深吸了一口,然后,优昙婆罗花,便谢了。
枯荣无常啊,无树心中似是被滴入了一滴泪水。
他盘膝,双手结印,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悲喜。
随后,知觉失去,满山优昙婆罗枯为灰烬,生如梦幻泡影。
5.
再醒来时,已然是白日里了。
依旧是一片溪水,依然是乱石嶙峋,无树睁开眼的时候,只闻得一阵烤肉香袭来。
河滩之上,他师父用树枝,穿了鱼,正在烘烤。
而无树则被放在一块大的圆石上面风干,像一条咸鱼一样。
“看到了?”师父的问话之中,依旧有些揶揄。
“看到了。”无树点点头,回答道。
“饿了么?”师父微笑。
“饿了!”无树拍了拍肚皮,感觉自己似乎两三天没吃东西了。
“有鱼。”他师父指了指烤好的鱼。
无树起身,越过圆石,踏水而去。
圆石旁的清水之中,一尾红身金斑的鲤鱼,尾巴一摆,抖起一滴水珠,钻入溪水。
无树没转身,只是叹了一口气。
后来,他们师徒俩出了山,他没和师父谈起自己的奇怪的梦,他师父也没向他聊起这几日的过往。
但他们却分道扬镳了。
他师父说自己忘了想寻的道,所以不想再浪迹了。
而他却知道,他要流浪,是要去找寻梦里残留的痕迹。
于是他的师父北上玄都龙泉寺,而他,却去了海上。
他没和师父说,优昙婆罗花开,虽是解脱,但此刻,却成了他的执着。
他执拗地想,他不要忘记那个梦。
从此,便是一个人的苦旅。
他随着船,去了海上,那时候海运并不发达,出海之后,能够回岸便是万幸。
于是他换了僧袍,渐渐蓄起须发,拜了妈祖菩萨,成了水手。
他杀过鲸鱼,斗过海盗,也与岛民打过国战,也抢夺他们的金银珠宝。
他放浪形骸,以佛弟子的反面现世。
只不过想将心中所有善念尽数抛去,体会一下心中的受想行识全部剥离的感觉。
更想感受感受,这天地,何时会将他抛弃。
该破的戒律基本都破了,除了娶妻生子。
这对于无树而言,这并不是戒律,而是执着。
到后来,竟然渐渐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执着。
东洋、南洋、西洋,数不清有多少次看着滚滚巨阳从深蓝泛乌的大海面上升起,
又不知多少次,他看着血红的夕阳落入大海怀抱。
看那夕阳赤红,海上金麟点点。
梦里,时常会出现那么一条红色的鱼,和那么一树优昙。
它们会在海的下面么?
每一次靠着船舷,长发被海风吹动,无树都会就着一壶劣酒,看着晚霞,不言语。
有时他也会怀疑,那白眉的拘那含牟尼,在证得无上正等正觉之后。
会不会觉得此生最想渡化的。
其实已经在彼岸。
而自己,却孤伶伶地拈花,寂寞地流连此生。
他隐约记得有一条鱼。
那条鱼寻到了游出去的路,但却困在潭中,兴许,只是因为害怕海洋。
于是某一日,他在南洋的一个小岛上钓鱼的时候,忽然想到了爬山。
于是,他放下船锚,背上行囊,一个人,踏上了玄奘高僧曾走过的路。
6.
三年六个月又二十八天,他经过万难,来到了天竺。
他没见到雷音寺,只是遇到了一个眉毛花白的老人。
老人带他又走了一个月,来到一座高大的雪峰之下。
“看到了?”手指着那接天的白雪之巅,老人说,用的是晦涩难懂的天竺语。
“看到了。”他有些疲惫。
“让她拥抱你吧。”老人缓缓说。
话里的她,说的就是面前的雪峰,神女峰。
饮一壶姜酒暖身,风吹大雪之下,他踏上了登临的路。
呼吸渐渐困难,眼前也被白茫茫一片夺去视力。
只能依靠一块布条蒙着眼,留出两条细缝,鞋子衣服很厚,行动很不方便。
手上拄了两条手杖,勉强成行。雪中一排脚印渐渐行远。
他不用旁人陪同,他只想一个人,去看看。
再到后来,虽有布面遮挡,但口鼻之中呼吸冰雪之气,已然如同刀割。
不能发出异响,以免会引发雪崩。
不能行差踏错,以免葬身悬崖。
他眉毛早已白了,依旧向上,依旧向前。
眼耳口鼻舌身意渐次被剥夺,胸中气息也不断减少,但心却越来越是澄明。
最后翻倒雪中。
登顶与否,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感受天地的拥抱。
但这时巨大日轮升起,照得雪峰之上金斑晕染。
天穹光彩变幻,像极了那朵无常开败的优昙婆罗之花。
他忽然悟了,原来那个在彼岸留恋而不知归来的人,一直是他自己。
而被渡的,不是世人,始终都是他自己。
“早该忘了的啊。”微笑浮上唇角,他卧在雪中,笑叱道,眼角泪成霜。
云梦有鱼兮,相忘于江湖。
所以,他也该回龙泉寺了。
故事没有完,无树的踪迹,还会出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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