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变成了一尊丧家的石狮子一样。
后来,太阳落了,又升了。
后来,天上下了大雨,又停了。
后来,大风吹起了尘沙,又歇了。
延伸阅读:

1.
崔家三十三少爷还是叛逆长发少年的时候,有一个很拉风的名字,叫做崔峰。
崔家三十三少爷的梦想是成为当年三少爷一样的剑神。
但是凭借着一张天生俊俏的面庞,崔家三少爷却得到了一个江湖称号:情剑客。
崔情剑客的家传剑鞘是鲨鱼皮做的,鉴于之前只有白马派十三太保习惯用鲨鱼皮质作为剑鞘。所以,他还有一个名号,就是鲨皮剑鞘界的半壁江山。
名声在年轻一代中并不算小,这一切都和崔家三十三少爷的脑残名号不无关系。
但,他想让江湖记住的,是他的剑。
那柄昂贵鲨皮剑鞘之中的,能掌生杀的剑。
所以,他自小,勤于练剑。
从剑招,练到剑势,练到剑骨,练到剑魂。
从不懂剑,到渐渐与剑交心,到以剑为此生英雄心。
也从少年,练成了根骨健硕的青年。
那一年,他将自己悟的家传“春风十里”剑法化出“大风歌”意境,当众试剑之后。
他二伯说:“第五招的转折慢了些。”
他三姑说:“全没了祖传的样子啊。”
他七叔说:“太难看了。”
他父亲皱着眉头盖棺定论:“镖行要开分店了,你去锻炼锻炼吧。”言语之中,满是叹息。他父亲是旁支末系,家里的子弟,只是去偏远镖行守镖的命。
他不服输,所以,第九届“玉湖论剑”的时候,他报了名,想要参加。
但却被拒绝了。
不是被他父亲拒绝的,而是被玉湖山庄论剑海选评委会拒绝的。
海选现场,他的“大风歌”才舞到第三式第二个变招,就被海选评委打断了。
“抱……抱歉,这几天有点感冒。”他以为自己剑舞得不行,慌忙解释。
“上几届论剑参加过吗?”那个评委看起来很资深,剑鞘是镀金的,估计镀了半两。
“没……没有。”他到抽了一口凉气,忐忑应答道。
“在剑客岛发表相关论述?”那个评委看来有种职业性的耐心。
“没有……”崔三十三少爷差不多两个食指要点到一起了。
“那有没有一个足够煽情的悲惨故事?”评委决定开导一下这个笨笨的选手。
“没……”
“那么,总该有吐火罗文的四级证书吧。”评委语调已经冷了。
“没……必要吧。”
“下一个!”评委用眼白看向他,冷言道。
“我是要论剑的,要那些有什么用。”青年崔峰此刻已经怒了,他青筋暴露,吼道。
“喔,这届论剑规定的,吐火罗文四级是入选的必要条件……”评委勉强转头,大公无私地一摊手,戏谑道:“毕竟,我们需要的是国际化人才。”
于是,崔情剑客便落榜了。
后来,他挤在人群之中,远远观看那些台上的人论剑的时候,心中忽然有一丝感慨。
他知道,自己拥有与当世任何一个剑客挑战的实力。
但他和他们隔着的,就是一张薄薄的吐火罗文证书。
所以,崔家三十三少爷听从了父命,去了那个镖局。
2.
那个镖局就叫做“那个镖局”,名字取得敷衍随便,就像“崔峰”一样脑残。
很有他老爸的风格。
镖局设在一个小镇上,镖局里面,就只有一个做饭的老妪,一个手脚颤抖的过气镖师老丁头,和一条叫做旺财的狗。主营业务并不复杂,就是同城快递。
没有生辰纲,没有雪花银。
有的,只是镇里的乡亲委托他把东边的鸡蛋送到西边,又把南边的烙饼带给北边。
性质上,与跑腿邮差没有分别。
日子淡得仿佛忘了放盐。
一开始他不习惯,他常常昼夜练剑,练到兴致高涨时,亦做龙吟长啸。
但被街坊泼了几次洗脚水后,他也渐渐不练剑了。
一开始他喜欢和老丁头聊剑侠往事,聊三少爷,聊玉湖山庄世传的乌剑。
老丁头抠着脚丫吃着烙饼,总有办法将话题扯到东村王婆身上。
所以,后来聊王婆家的琐事便多了,而聊三少爷,便少了。
后来,他也学会了蹲在镖局门口的青石路面上吃烙饼,旺财就蹲在他旁边。
一人一狗,常常呆看着夕阳落下镇口外群山之后,才回镖局睡觉。
那镇子一眼看得到边,就像崔峰眼中的未来一样。
头一年赚来的钱,被他用来买了吐火罗文的初级教程,但看着那扭曲的字符,他实在不知道这和剑术有什么联系。
第二年赚来的钱,他会寻几处好的酒楼,邀聚过往的弟兄吃几顿好酒,他做东。
第三年赚来的钱,老丁头劝他,该找婆姨了,得攒攒。他听了,因为他也察觉到了,胡吃海塞之后,过往的兄弟,也渐渐散了。
散的不是兄弟,而是意气。
别人都认了命,唯有他,有些迟钝,依旧看着那些吐火罗文的初级教程,试图理解。
再后来,他家里介绍了一房亲事给他,是当地的寻常女子,也算门当户对。
女方很满意,因为他的相貌、世家和稳定的工作。
当然,女方没有看到他藏起来的吐火罗文初级教程。
只看到了那柄鲨皮剑鞘的宝剑,他们对剑鞘很满意。
第七年,攒起来的积蓄补充做了聘礼,于是镖局中的老妪开始做四个人一条狗的饭。
第九年,他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
他希望孩子健康,也图省事,想给孩子取名崔健。
但是妻子却抱怨说,这个名字太叛逆太文青了,不如取名崔二蛋,好养。
他看着孩子满是褶皱的皮肤,忽然心中有些涩,有些慌。
他不知道,自己做这个孩子的父亲是否够资格。
若是孩子也想成为剑客,自己该怎么办?
他忽然又想起了,自己那柄落灰很久的剑。
3.
他觉得他又再次深爱了。
他觉得二蛋成了他生命之中的另一种寄托,成了他生活里的盐,就像十年前,他的剑一样。
他不送信的时候,就喜欢逗二蛋玩,看二蛋笑,带着二蛋尿尿。
旺财也喜欢二蛋,常和二蛋睡在一起。
那段时间过得很快,很愉快。
镇子口日升日落不息,他觉得,如果能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
二蛋转眼就到了五岁,那一天,他让二蛋骑在自己的脖子上,出门送信。
二蛋不合时宜地撒了一泡很骚很骚的尿,尿液顺着他的脖子流下,他有些怒。
但还没来得及打骂,二蛋“咕咚”一声跌了下来。
他拉起孩子的时候,孩子满脸是血,但是却沉睡不醒。
后来,二蛋就越来越嗜睡,看得出来,是得了一种怪病。
他们带着二蛋,寻了镇上的医生。医生摇头晃脑,说这个病叫做“睡魂症”,乃是上古时期,阴阳二气不调,阴者沉浊而降……
他打断医生问需要怎么治疗。
医生不理他,继续论述这个症状的千年史料,说这可是富贵人家才敢得的病。
最后他逼得急了,揪住医生衣襟,眉眼赤红。
医生这才颤巍巍地说,人参生姜煎服,或许能够吊命,但也只能维持现状而已。
然后,便是抉择了。
他妻子颤抖着问他,要救么?
他红了眼,想了很久,沉声说,必须救!
于是,他们积攒了五六年的积蓄被拿了出来,那些积蓄里面有妻子想要打首饰扯布料的钱,有他的酒钱,有给二蛋找吐火罗文先生的钱,还有他们计划盘下一间大宅子存的钱。
这些钱,用来买药,撑了十个月。
老丁头把自己的旱烟钱借出,又让孩子多吃了三个月的参汤,老丁头说,他存了一辈子的钱,也没屁用,能多留二蛋一些日子,也算好的。
昔日的兄弟,大都寻不到踪迹,勉强借来的钱,不过又让二蛋多撑了两个月。
镖行基本关张了,因为他经常要带着二蛋看病。
他想把当铺盘出去,换点钱,但没人愿意接手,最后只能交给老丁头打理。
甚至于他还动了念,想把旺财卖了,但看见旺财趴在二蛋身旁叹息,心又软了。
期间,他和妻子没有断过争吵。
因为那个鲨皮剑鞘。
那天他在镖局门口蹲着看夕阳,听了一夜妻子的啜泣,直到第二天的朝阳升起。
然后他拿了落灰很久的剑,去了临近城中的当铺。
当铺收了剑鞘,把剑还了回来。
他站在当铺高高的柜台外,拿着没了剑鞘的剑,听着掌眼师父评估说,破旧鲨皮镀铜老剑鞘一枚,当银二十六两六钱。
够二蛋吃七个多月的了,他心中暗自盘算。
手中握着一小袋碎银和年轻时用惯了的剑,他忽然有些自嘲。
自己本以为自己找到了余生寄托,不料和二蛋之间,竟然还隔着银子做成的海。
4.
二十五两银子交给妻子,嘱咐了些话,他就带着余下的钱,上路了。
他骗妻子说,自己家中推荐了一趟暗镖给他,要出一趟远门,镖成了,报酬很厚,二蛋以后的人参,就都有着落了。
他注意到了妻子怀疑的目光,但却生硬地走了。
他确实要出一趟远门。
他听说辽东盛产人参,二蛋需要人参,所以他要去辽东做生意。
他没有本钱,所以去辽东做的,也就是没本钱的生意。
凭着他的剑,他下了决心,好歹要带回些人参回来。
这一次把剑握在手上,他觉得剑变沉了。他单人独剑,北上。
那时候齐朝已然经历了数百年,建国时的路引制度已然松懈,流民很多。
江湖之中,上流求名,中流求势,下流求生,都难。
他花了三个月,随着闯关东的人群,来到辽东,兜里的钱都已经花光了。
但却始终没想好要怎么做没本的生意。
一个风雪夜,他困于一个野店之中,身旁已没了铜板。
他将剑压在小店掌柜处,说是赊账,先喝壶酒暖暖身子。
野店掌柜开初以为他要打劫,到后来才知道是要赊账,于是找了小二,要将他连人带剑扔出店门的时候,却被一个披着风雪来店的大汉阻住去路。
大汉看了看他,看了看他的剑,对店家说,给他上酒肉,大汉做东。
那天崔峰和大汉喝了好几坛酒,崔峰似乎有好多年,都没喝过那么多酒。
他和大汉聊剑术,聊大风歌,聊女人,聊吐火罗文。
他发现大汉居然能与他在剑术方面聊得投机,竟然好像多年未见的知己。
他和大汉说,剑分双刃,就是代表生死两备,枯荣并具。
大汉拍着他的肩膀,大笑说,你懂得你的剑。
最后,还是聊起了他的来意。
他带着酒意,说起了二蛋。
大汉笑着说,他家的婆娘也快生了,他说自己复姓斛律,名远山。
所以,若是男孩,他便想叫他峰儿。
崔峰听了,笑骂道,好恶俗的名字。他说,人生得意须尽欢,不如叫做欢儿。
大汉醉笑道,不得意,也需尽欢。
然后他们便都醉了。
5.
再次醒来的时候,崔峰看见,酒馆的大门上,用面糊沾了一封信。
信是那大汉写给他的。
大意是,如果想发财的话,附近有座白狼寨,寨中屯了不少人参和银钱,若是能把寨子挑了,给二蛋治病的钱就够了。最后是以十多个“哈”字结的尾。
字写得异常潦草,间架粗大,下面还附了一副乱七八糟的地图,如同蒙童涂鸦一般。
十足的恶趣味。
店中来往过客看着崔情剑客和他的剑,眼神都有些奇异。
店小二对他也客气了很多。
似乎他额头上,便写着“强盗”二字。
当真哭笑不得。
所以,于情于理,他都非去白狼寨不可了。
胸中英雄气似是被那个狗屁的斛律远山挑起,他拿着剑,和那幅地图,去了白狼寨。
当然,还有半坛残酒,是用来壮胆的。
那一天,从正午开始,他凭借一柄剑,连战白狼寨十三头领。
白狼寨并未群起而攻,反而是那些头领,在和他比试完之后,都大呼过瘾,然后让开道路。崔峰从未闯过山寨,半日下来,他以为闯寨便是如此。
剑越用越纯属,大风起兮,酣畅淋漓。
到得夕阳渐落,他已然杀到了聚义厅附近。
待得他看见站在聚义厅篝火之前的那个拿着火红色长刀的寨主之时,他总算是懂了。
那个寨主便是斛律远山。
就是请他喝酒的那个大汉。
所以这次闯寨,也是斛律远山安排好的。
“阿峰,老子等你好久了。”斛律远山大笑道,那句“阿峰”叫得亲切,便像叫他未来的孩儿一般。
“为什么帮我?”崔峰这时满脑乱麻,只能问到。
“因为……那天喝酒,颇为痛快。”斛律远山大笑回道。
“那么,人参银两,可还算数?”崔峰目光忽然锐利起来,他不管如今情况多么扯淡,但是他今日来,主要的目的还是人参与银两。所以,这个斛律远山,还是对手。
“当然算数!”斛律远山大大咧咧地打了个嗝,然后赤刀下挥,霸气陡现。
聚义厅前,大风吹得篝火烈烈,四下安静。
斛律远山出刀,就一招。
崔峰眼前一亮,只觉那道绮丽的刀锋,有难言的凄惨、悲婉。
灿烂之中透着彻骨的暖,而那暖意之中,却含着死亡。
若是十年前,崔峰定然接不住这一刀。
因为那时候,他不懂得隐忍,不明白退却,也不知道坚强。
错步急退,如同被大风卷起的鹅毛。
退一步,胸前衣破。
退二步,臂上血溅。
退三步,手中剑折。
退四步,崔峰眼中锐芒陡现,断剑做“尝胆”式,剑折三分,快两成。
没有退路了,二蛋的药钱,在此一剑。
第五步,脚下踩定,大喝声起,赤刀刀势尽,断剑已然搭在斛律远山颈旁。
“我输了。”斛律远山大笑收刀。
“你再出一刀,我便死了。”崔峰咳出一口血,说道。
“老子平生杀敌,便只用一招,你破了,便是胜了,啰嗦个屁!”斛律远山大手搭上了崔峰的肩膀,手掌之上湿透,满是汗珠。
后来崔峰才知道,那一次交锋,斛律远山并未留力。
那也是男儿间,最大的尊重。
斛律远山履行了承诺,将寨子里屯的许多老山参和银两送给他。同时,也邀他入伙。
斛律远山抠着鼻孔说,可以把他当做副寨主方向培养,只是一开始要从守山门锻炼起,按月绩效考核,一级级来提拔。还笑说以后二蛋来入伙,可以免了笔试,直接录取。
崔峰坐在篝火前,笑骂说,屁。
那夜流星划过,就像他眼角的泪一般。
次日,斛律远山也没留他,只是吩咐了部下拉了快马,送与崔峰回家。
崔家三十三少爷原以为,二蛋这次终于有救了,原以为这个家,终于有救了。
6.
还是那个镇子,还是那条街巷,还是那个镖局。
没了炊烟,没了犬吠,没了生活过的痕迹。
有的,只是一座熄火已久的灵台,台边挂着着白纸花,堂中,满是风吹得飞散的纸钱残渣,台上的香炉灰被雨水压平,供果早已烂透了。火盆里,还有半本没烧完的吐火罗文初级教程。
灵位上面没写名姓,因为按风俗,自杀是没法写上姓名的。
大堂旁边横梁之上,挂了一条长绢,柱子上,歪歪斜斜地刻着“我恨你”三个字。
他知道,那应该是他妻子写的。虽然,她并不识字。
镇上的人看着他,似是看着亡魂归来一般,纷纷将门窗关好,吩咐孩儿不要出门。
他走入镖局,心里忽然空了。
空得好像和他十年前刚来镖局时一样,一切好像又根本不一样。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好像又猜到了发生了什么。
两道泪水从双颊长长流下。
他忽然觉得,斛律远山那一刀的余劲,似是此刻才全然斩在心头。
仰天龙吟长啸,声音之中愤懑不已。
啸到声音嘶哑,便只余下伶仃回音。
他跪在堂前,将带回来的老山参和银两放在供桌上。
然后游魂一般,去村头买了十多坛老姜酒。
他没有问掌柜发生了什么,因为那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他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将酒坛子排在镖局门口,他蹲在青石板路面上,看着夕阳,不声响。
好像变成了一尊丧家的石狮子一样。
后来,太阳落了,又升了。
后来,天上下了大雨,又停了。
后来,大风吹起了尘沙,又歇了。
渴了,就喝姜酒;饿了,就嚼点怀中的老山参。
他忽然想到二蛋曾经天天吃这玩意儿,觉得无比荒谬。
很累,却睡不着,他看着镇口的石头,和天上的星子。
每一点,每一滴,都有二蛋明亮眼眸,和过往的影子。
头两天,镇上的人不敢围上,那时他的头发还是黑的。家家户户隔着窗子,在自家数落这个负心汉子。
又过了几日,镇上的人渐渐试探着过来查看,那时候,他的鬓角已然有些灰白。这时周围的街坊胆子大了,有人拿着烂菜来扔他,有人就在骂他的不是。
他们说,当时他骗了妻子,说是走镖,其实却是抛弃妻子。
他们说,二蛋那孩儿在他走后两个月便撑不住了,他娘将所有家当拿来给孩儿吊命,最终钱财花光,孩子还是去了。
他们说,二蛋他娘傻啊,一直相信她丈夫会带着钱回来,但是等到第三个月的时候,来的只有债主。所以她就崩溃了,瞒着人,悬梁自尽。自尽之前,她让隔壁蒙童写了“我恨你”三个字,模仿着刻在柱子上。她真的傻,她还期望他能看见。
他们说,老丁头发现二蛋他娘自尽之后,沮丧了好久,在镖局门口抽了两天的烟,最后还是拿出了自己的后事钱,设了灵堂,葬了她。然后老丁头就走了,没人再见过他。
他们说,人走光了,旺财却不离开,守在镖局之前。直到他回来之前,旺财走失了。
他们说,旺财是条好狗,要是不回来的话,定然是死了。
这样的话说到第四天,街坊也说得累了,加上他身边屎尿淤积,他身上臭气渐浓,便都纷纷散了。
他却目光呆滞,似乎已真的成了雕塑,头发也已然白了。
到第十三日上,坛中的酒干了,他的手碰到了那柄断剑,忽然颤抖了一下。
提起剑,他摇摇晃晃,踏着那条一眼看得见头的路,出了镇子。
后来,小镇上就没了他的消息,江湖上,更没有他的踪影。
7.
两年后,玉湖山庄举办第十届“玉湖论剑”大会,堪称武林盛事。
照例,第一个环节,还是海选。
海选的最后一天,来了一个满头白发,持三分断剑的老剑客。
“说说你感人至深的悲惨故事?”评委照例问,依旧是那个镀金剑鞘。
“我的剑断了。”老剑客淡淡答道。
“那么,请问,你的梦想是什么?”旁边一个评委鼓励道,他的马皮剑鞘上镶嵌着鸽子蛋大小的西域宝石。
“懂得剑。”依旧答非所问。
“唉哟,不错喔!”第三个评委称赞道,他的剑鞘是青花瓷的。
于是,没有考察吐火罗文,老剑客就通过了海选。
论剑大会经过了三天繁琐地分命题辩论和流派探究,到第四天,才开始比武。
所以前三天,老剑客都在睡觉。
最后一天,他醒来,斗了十七场剑,全胜,以一柄断剑力压群豪。
大会主办方这时才想起,没有问这位老剑客的来历。
“我姓崔。”老剑客淡淡道。
然后,崔家才发现这个老剑客原来便是曾经的情剑客三十三少爷崔峰,一个崔家遗忘的小角色,一个没落旁支的边缘人。
然后,他就被颁发了“天下第一剑”的勋章,接受认祖归宗。
然后,他的声名如同大风吹起一片江湖波澜,人们纷纷将他与那位三少爷齐论。
然后,他就成了崔老爷子,成了玉湖山庄的形象代言,住到神剑池畔,种树看花。
然后,像个普通老头子一样,他天天坐在树下,看着平湖层林,发呆。
玉湖山庄要的,不过是“天下第一剑”而已。
所以,崔老爷子的日子也过得安宁。
便这般看了三年的湖面,某一日,他忽然心中戚然,踌躇数日,遂带剑北去。
故地重游,却得知白狼寨毁于战火,斛律远山夫妇身亡,赤刀太阳鸟不知踪迹。
后来他寻访了两个月,终于寻访到了斛律远山的遗孤,一个快五岁的男孩儿。
那男孩儿叫做阿欢。
老剑客将断剑插在白狼寨聚义厅前,如烧香一般。然后在剑的周围,洒了半坛酒。
让阿欢骑在自己脖子上,老剑客带着阿欢,去了江南。
8.
后来,崔老爷子的名声越大,挑战的人就越少。
玉湖剑池,再次成了传说。
很少有人敢挑战传说。
直到那一年秋,扶桑剑客宫本玄信西来。
剑池之畔,崔老爷子没有和宫本玄信比剑,只是带着宫本玄信,默默地走到剑池畔。
在两颗大树之下,二人相对坐下。
“你的剑呢?”宫本玄信问道。
“丢了。”崔老爷子微笑道,皱纹深沉。
“如何战?”宫本玄信皱起了眉,他追求极致。
崔老爷子缓缓低下头,拈起地上的一片枯叶,手微微有些颤抖。
“我只是个普通老头儿,平时爱看看天,种种花,不打战的。”崔老爷子絮叨得很。
“你会死的。”宫本玄信淡淡道,他对自己的剑道有信心。
“有生之物,都会死的。”崔老爷子把玩着手中的枯黄叶子,白发微微飘动。
宫本玄信语塞,只是看着崔老爷子手中那片枯叶。
风起,枯叶忽然碎为残灰,飘散。
“玄信的樱落三十一,一剑之内,可以击落三十一朵樱花。”崔老爷子含笑开口道:“可是玄信知不知道有一种剑,可以一招之内,击落千山残叶?”
“请讲。”宫本玄信肃然道。
“那一招剑法,叫做深秋。”崔老爷子眼神越过剑池,看向瑟然远山。
宫本玄信愕然,眼睛陡然睁开。
“若是玄信樱花时节到来,还可以再带你看看春天的剑法。”崔老爷子淡淡言道。
那一天,宫本玄信在剑池畔坐了很久,然后走了。
走的时候,有些迷惘迟疑,又有些豁然开朗。
望着夜色染上剑池,崔老爷子忽然觉得,他有些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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