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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睡前故事】醉枕曲|侠客的名义

【江湖睡前故事】醉枕曲|侠客的名义

作者: 射石 | 来源:发表于2017-05-11 14:33 被阅读79次

侠者,人夹矣。本就应该在为国与为民之间,撕扯出一条带血的狭路,然后以无畏之勇气,开拓万世太平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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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是侠客”赛事已经办到了第二百五十七届,这个绵延已久的赛事,起初是齐朝萧太祖为了缅怀自己激情燃烧的岁月而创办的,祭奠的是那些年,萧太祖和他兄弟们在夕阳下的奔跑。

当然,这也是为了淡化萧太祖当年平西夏灭大理的那些不愉快的经历。

因为凤阳官方的介入,导致这项赛事能够延续两百多届,几乎已经可以与江南的舞狮会和赛龙舟匹敌了。所以渐渐地,无论再怎么挖掘历史传承意义,在齐朝准备裁减官府开支的大背景下,“我是侠客”最终迎来了最后一届。

因为是最后一届,所以多少有了些咸鱼翻身的迹象,五湖四海慕名而来的人汇聚,凤阳的菜市口,这些时日,野菜也好卖了许多。

看见这个情形,第二百五十三届“巨侠”韩大妈流着眼泪道:“扶老奶奶过河的精神,总算是有年轻人来传承了。”边说,边按着自己被菜刀不小心铡到的手。

“我是侠客”是邀请制,可是赛季刚刚开始,候选人中的“浮屠手”石信石亨九却因公职所限,临时退赛。

只留下一份申明书,上面写着希望赛事越办越好,要把机会留给别人这套话。

很不给主办方面子。

情急之下,凤阳官方急中生智,引入“踢馆”制,匆忙从后起之秀中寻觅补位选手。

报名的人很多,而侯楚璋是就其中之一。

他开朗,爱斗,冲动,一身正气。同窗之中,旁人都叫他“猴子”。

他和旁人不同,从书院毕业之后,没有选择科举,也没选择去吏部履职,而是背上行囊,来到了凤阳,参与这最后一届的“我是侠客”赛事。

他想成为侠客。

他觉得侠客应该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之人,习练的应该是浩然之气。

当居陋巷,锄强扶弱,不应该沾染朝廷之中的沆瀣之气。

半点儿渣都不行!

所以他带着一身正气来了,经过了吐火罗文初步筛选,凭借过硬的《游侠列传》《七侠五义》和《袁督师评传》等经文水准,一举通过初选,成为巨侠补位选手。

正式比赛,就要无趣多了。

第一轮赛,是一场论讲,叫做“立心之言”。

说白了也就是江湖高手过招之前的“言斗”,就是在打架之前,说些气派话儿。

那“立心之言”比较的场所,是在凤阳的一处菜市口上。

到侯楚璋出场的时候,他一袭白衣,羽扇纶巾倜傥,大袖当风,登时赢得一片喝彩。

只听得侯楚璋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

“乡亲们,听说,我是侠客这一届就要终结了……”侯楚璋用低沉的声线开场。场中顿时安静下来,低沉呜咽声之余,还伴有鸡犬鸣叫,和讨价还价的声音。

“这个消息往往让我觉得,华夏大地似乎是平的,没有了暴力,没有了不公,没有了杀戮与掠夺……”侯楚璋双手食指比出,凌空向下微微压了一下,道:“但是不幸,这是一个误解,贪官腐吏依旧猖獗,黑恶流匪四处泛滥,民生维艰呐……”说着一抚胸,显然是要用戏腔唱颂,这是拉人气惯用的伎俩。

台下的巨侠候选人不由微微点头、叹息,装出一副欣赏的样子。

而周遭买菜的乡亲也聚拢了过来,人人笑嘻嘻地,便如同等着戏子开唱一般。

“……君不见黄河水,久浊不清无人理,挖沟通渠耗伟力……”场下欢呼,还有人朝场上扔铜板。

“……君不见天子榜,门生故吏成风气,如何育得栋梁材……”场下鼓掌,有人更是跟着一边唱,一遍用手捂着眼角,任凭泪水涌出。

“……君不见梁谷仓,十年积蓄为刀兵,大糠只余末与皮……”场下情绪高涨,显然百姓已然许久不曾听闻这般鞭笞官场的言论。

“所以,我,侯楚璋,作为一名侠客,有一个梦想……”侯楚璋收了唱腔,缓缓举起右手,握手成拳,目光深沉,宣誓道。

“好!”场下群众大声应合道,不可否认,他们最喜欢听候选人说梦想了。

“吱——”裁判席哨声响起。

侯楚璋的论讲时间到了,该换下一位巨侠候选人登场了。

侯楚璋下台的时候,表情有点懵逼。

虽然切换得有点儿快,但不可否认,侯楚璋的这一次亮相,是成功的。

2.

第二个环节,叫做“立侠之本”。

也就是侠客基于自己的“立心之言”,实践自己承诺过要履行的侠义之事。

侯楚璋虽然没有说完,但他要做的事,是一件大事。

对于侯楚璋而言,没有说出来,也是好事,省的打草惊蛇。

那件事,绝不是扶八十八位老奶奶过河这样的事。

经过他长时间的暗访,他查明了,江东宁王存在极大的侵占民地嫌疑。

而其中,大风村中的上百亩良田,便是因为宁王相中了其中风水,想要侵占,设为自家猎场。名字甚至都取好了,叫做山水猎场。

据说宁王还打算征发那些失地农户,在猎场中为奴为婢。

侵占民地,奴役人民,岂不是夺了百姓生计,这等事,如何能忍?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所以侯楚璋东行三百里,只身孤骑,去了大风村。

到了大风村,在农家寄宿了几日,侯楚璋便马不停蹄,找到了当地村长。

他要请求村长召集村民,并亲自告诉村民,他的决心。

老村长刚刚酒醒,但是本着领导的自我修养,还是接见了侯楚璋。

“小伙子你是……”老村长自己倒了点酒,有些不客气地问道。

“我是侠客!”侯楚璋亮出身份,那是一个铁牌,上面写了“我是侠客”四个大字。凤阳主办方资金不足,这一届只有用铁牌了,虽然略显寒碜,但是却让侯楚璋底气十足。

“侠客……是啥子?”老村长显然对这些文化人的词汇并不熟悉。

“侠客嘛……就是为了人民,锄却路上不平的!”侯楚璋耐心解释道。

“就是那个愚……什么移山的?”老村长想掉点书袋,平衡一下文化自卑情绪。

“对对对!”侯楚璋为老村长竟然瞬间理解了侠客背后的愚公移山精神感到诧异,眼眶儿忽然有些酸。

“哎呀,我们村里就缺您这样的侠客了!”老村长也是热泪盈眶,紧紧抱住侯楚璋的肩膀,让侯楚璋觉得有一丝诧异。

村民很快就聚集到了村长家前面开阔的广场上。

村民一双双刚睡醒般朦胧的眼睛死鱼般盯着场上,让还没上场的侯楚璋忽然有点怵。

老村长倒是习以为常,背着手,登场。

“乡亲们,本来,咱们村应该是没希望入选山水猎场的征地需求了……”老村长用低沉的声线开场。场中顿时安静下来,些许咳嗽声之余,还伴有鸡犬鸣叫的声音。

“但是,今天,不负众望,我给大家找来了一个侠客,侯师傅,他给咱们村,带来了希望!”说着老村长一挥手,隆重介绍侯楚璋。

场下一片漠然,有不少人扭头走了,留下来的人,有的抬头问道:“啥子是侠客?”

“侠客嘛……就是给村民带来福利,来给我们挖山开路的师傅啊!”老村长喜滋滋地介绍说。接着转过头,很是鼓励地看着侯楚璋点了点头,说道:“来,大家鼓掌,请侯师傅和我们说几句!”

场下鼓掌声终于响起。

侯楚璋上场的时候,脑中十足地懵逼。他本来是来做侠客的,如今却成了侯师傅。

“我……有一个……”他本来很擅长论讲,但此刻,本已准备良久的腹稿全盘被打乱,他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字,却不知道该如何接续。

“快说啊!”台下一个鸡蛋飞了上来,蛋清飞溅到侯楚璋价值十九两银子的鞋面上。

“有啥子快拿出来啊!”侯楚璋的面上沾了一块飞上来的烂菜叶。

“到底行不行啊?”这次飞上来的是一只老母鸡,还好侯楚璋让过去了。

“行的……这次铁定行的……”老村长冒着菜林蛋雨,上来帮侯楚璋救场,并承诺。

“乡亲们放心,有侯侠客在,包管路路通,路路通……”然后就把侯楚璋拉了下去。

顺便捡了好几枚鸡蛋。

3.

夜,老村长家,炸酱面吃了半盘,凉了。

侯楚璋情绪总算稳定,老村长终于咽下了一口酒,难得清醒地道:

“你真的不是修桥铺路的师傅?”

“不是……”侯楚璋有些沮丧,忽然抬眼,有些疑惑地问道:“你们真的在找修桥铺路的师傅?”这件事有点出乎他的理解范围,他现在也不是很能接受。

“可不是嘛……”老村长呷了一口酒,长长叹了口气,道:“宁王府征地,那个标准可严了啊!不只要山清水秀,还要求道路畅通,操他个二姨娘的……要不是东村蔡秀才脑瓜儿灵,想了个主意,买通了好几个算命的瞎子,四处散布大风村是汉高祖斩白蛇时白蛇尾巴落的地儿,沾染了王气,那大风村的地,怎会入了宁王府那帮孙子的眼……”

侯楚璋一脸错愕,又夹了一个饺子,塞到嘴里,堵上了自己的嘴。

“但是宁王府的爷来是来了,但却嫌咱们这地儿道路不通,穷山恶水,还出价太高……”老村长说到这儿,有些义愤填膺,他脚踩家中长凳,眼神激烈,开始抨击官僚作风:“他们也不想想,要是修得起路来,能卖个好价钱,咱们的村民,还需要这般辛苦么?”

侯楚璋差点鼓起掌来,这是他平时听别人论讲的好习惯,但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己要被饺子噎到了。

“但是,咱们怎么能放弃呢?”老村长一挥拳,道:“于是我组织了村民,大家集了资,要去城里请几个师傅来修桥铺路,修好了路,这地才卖得上价啊……”说到这儿,老村长的眼神开始有些游移。

“请来了么……”侯楚璋恰当地做了一次捧哏。

“都怪我贪杯……嗨!”老村长指了指床板下,藏的好几坛美酒,面有难色地抱住侯楚璋的双肩,摇晃道:“大兄弟,这次你可得帮帮老哥啊!”

谈话结束,侯楚璋暂时在老村长家住下。

侯楚璋双手按在膝盖上,箕坐,看着一旁烂醉如泥的老村长,皱起眉头。

他的脑中,此刻正在寻思几个问题。

首先,必须确定他现在面临的问题性质。

经过他侯楚璋的实地调研,以及与大风村负责人的深入沟通,他清楚地了解到大风村现在的核心问题主要体现在村民希望自有土地改制的良好意愿受到了国家官员的无视,属于以宁王和江东府为主的官僚体制长期不作为引发的恶劣后果。

当然,还有一个小问题,就是老村长私自挪用公费的利己行为。但一来老村长的认错态度良好;二来现在行侠仗义的时间是有限的,老村长是急需争取和团结的阶级力量。所以等老村长醒了,自己主要还是应该对老村长采取批评教育为主。

其次,需要讨论的是解决问题的路线和方针。

嗯,老村长似乎是唯一可以参与谈论的人选,但是对方正在呕吐,就暂时不考虑。

所以,打铁还得靠自身硬,侯楚璋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自己寻思对策。

打了好几个酒嗝,主意已经浮上心头。

这上策呢,应该是要解决根本问题的。就是要以大道德感化宁王,最好还能够同时感染宁王身边之人,让他们沐侠义之春风,感孔贤之教化。然后让宁王出面,向大风村村民承认他的错误问题,并与村民友好沟通,最终让双方精诚团结,一同开拓青山绿水。

恐怕有点抹不开情面。侯楚璋摇摇头,将上策一票否决。

中策接着就来了,这中策应该是解决当下面临的棘手问题。这需要他将黑恶势力绳之以法,啊不对,应该是惩治警戒,要做到这一点,可以学古之侠者,单剑闯府,勇于挑战官僚权威,让宁王畏惧于正义的力量,从此不再为祸乡里。

恐怕有点伤血。侯楚璋再次投了否决票。

唉,那只剩余下策了。

侯楚璋长长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腰间钱囊,还余下几两金子。

算了吧,行侠仗义,必须从基层小事做起,一路不锄,何以锄天下?

做侠客总是有成本的嘛。

侯楚璋如是自我安慰。

4.

侯楚璋消失了好几天,在老村长望眼欲穿的时候,他终于回来了。

他还牵了十多头牛,和好几车铁锹犁头和箩筐锄头。

侯楚璋准备切实地帮助村民解决道路问题,他说服了自己,要为了百姓,认真耐心地扮演好“侯师傅”这个小角色。这和为老奶奶修桥一样,都是大侠之举。

即便不能解决宁王问题,但修好了路,至少也可以为民造福啊。

他这么自我安慰道。

但是把这些牛分发给村民的时候,他还是有些肉疼的,毕竟这年头,牛市也坑钱啊。

还好牛够分,没有引起骚乱,侯楚璋长长舒了一口气。

是夜,牛鸣不止。

第二天,侯楚璋扛上铁锹,准备带领大伙儿大干一场时,却闻见家家飘香。

肉香!

没有人来,大家都在忙着借姜和花椒。

“你家那头咋样?”村民甲摸着肚子,问隔壁二皮。

“我家那婆姨不会整,全炖了,两三个时辰都不见烂,还塞牙……”村民乙打着嗝,给出了差评。

“是啊,整的啥牛啊,贼难吃,城里的土鳖……”村民丁抱怨道。

三人好似获得了精神胜利,相聚窃笑,声音一如没睡醒的鸭子。

这时,他们都看见侯楚璋愤怒到胀红的脸,便纷纷吐了口痰,散了。

“牛买来,是用来修路的,不是用来吃的!”侯楚璋大声对身旁老村长抱怨道。

“牛本来就是用来吃的,修路,不得靠你么?”老村长不以为然地说。

“你们从来不用牛来犁地么?”侯楚璋绝望道。

“不啊,人才是用来犁地的啊……不过,我们也不咋会犁地。”老村长剔着牙,一副吃撑了的表情。

“我靠……”侯楚璋抱着头。

“嘿嘿,咱们要是会犁地,田怎么会荒,又何必巴结宁王?”老村长总结陈词。

行侠仗义的路,果然是充满荆棘的。

侯楚璋在连续吃了五天各家的牛肉之后,终于总结出了这个道理。

然后他扛上了铁锹,带着一个箩筐,开始独自去村口开路。

真正对的路,纵使艰难,总是要有先行者去践行的。

他是侠客,所以他义不容辞。

侠客向来都是孤独的,他想成为大侠,就必须风雨兼程。

然后第五天,果然下起了大雨,然后,侯楚璋就病了。

5.

生病的这几日,侯楚璋的斗志消沉了许多。

村里乡民对侯师傅的抱怨声越来越大,他们觉得侯师傅完全是欺世盗名之辈。

整了几头牛来,就想贿赂村民了?

村民的眼睛可是雪亮的!

村民是知道的,侠客就是那种可以挥挥刀就把路开出来的人。

连说书的先生都说了,侠客看见天下的路不平,就会拔刀相锄。

天下的路都锄得,这村头的路就锄不得了?

所以见到这位侯师傅平素只是挥舞铁锹装装样子,村民们就看不下去了。

村民们很生气,他们以为侯楚璋欺负他们没文化。

他可是们听闻,侠客锄地都是用刀的,怎会用铁锹?

别想糊弄过去!

于是,很多刀就插在了村长家的外墙上、门板上、柴垛子上。

有菜刀、柴刀、杀猪刀,甚至还有剪刀。

老村长已经很多天不敢出门了,侯楚璋也很崩溃。

所以经过他们几天闭门会议,终于通过了一项决议。

那就是上访!

方案获得了全票通过。

然后,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侠客侯师傅带着代表大风村全体村民的万言信上访了。

老村长没有去,因为基层的稳定工作还需要持续开展。

所以,侯楚璋又是单人孤骑,去了江东州府衙门。

去之前,他抽空联系了“我是侠客”主办方,将他在基层最近的工作做了汇报,并且得到了主办方的认可,进入了第三个环节。

这第三个环节叫做“圣贤之学”,考察的是侠客在扎根行侠对象之后,为遭遇困难的百姓谋福利的能力。

正好,这和侯楚璋目前的境遇很一致。

江东城的衙门已经好几天没有太爷坐镇了,鸣冤鼓被雨水浸了许多年岁,有点霉气。

“咚咚咚”敲响衙门鸣冤鼓时,侯楚璋的一身正气似乎被压抑得久了,急需宣泄。

他手里的万言书,就是百姓的名义,他圆睁的双眼,体现的就是侠客的浩然之气!

或许是这一身浩然正气感染了巡抚大人。

“侯楚璋鸣鼓事件”受到了州府上下官僚的一致重视。

才过了一天,江东衙门巡抚就派了自己的师爷沈淮前来迎接侯楚璋,态度毕恭毕敬。

“我是侠客……”侯楚璋亮出铁牌,宣称道。

“知道,知道,您是侠客,也是我们的贵客……”师爷客气道。

“我不是来修桥铺路的。”侯楚璋再次强调。

“理解,理解,侯公子是屈尊来给咱们指导工作的。”师爷陪着笑,躬身道。

微微错愕,侯楚璋没料到官府的人竟然这么好打交道,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措辞道:“这大风村的事儿……”

那师爷又是一躬身,陪笑道:“不劳您费心,江东府已经成立了专门小组,对大风村问题,加以处理……”说着眼珠子一转,小眼带着谄笑,道:“只不过要劳烦侯公子,带领我们小组,前往大风村,安抚民意呐!”

侯楚璋有点懵逼,他只能将眼前的情形归结于:

文化人果然讲情面!

早知道情面如此管用,他早就用上策了,也不用受那几日风雨摧残。

其实官僚体制也不见得是不可感化的嘛,他寻思。

6.

侯楚璋带着江东府考察小组到达大风村的时候,受到了大风村村民的热烈欢迎。

除了侯楚璋和师爷之外,同来的五十个官兵,也受到了接待。

问题得到了初步的汇报,老村长也代表大伙儿提出了对土地出让一事的初步要求。

大意是,这块地是大风村村民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只要官府保证能够解决大风村村民五代之内大人吃饭喝酒、孩子上学堂、女人买布料等等问题,就能出让土地。

说白了,条件是一亩地五百两银子,其他都好说。

师爷也笑着,对老村长反馈的问题予以解答,并承诺稍后会回禀江东府处理。

气氛一片祥和,可是私下里,村民却在偷偷谈论这次江东考察团的视察问题。

村中靠北边的一处民居中,几个村民正在分析战略局势。

村民戊窃窃私语,说这侯师傅看来不简单,一定是有背景的,才能把官老爷请来。

村民己斜眼睛说,这有背景的人呐就像那话儿,平时挺硬,一见咱们的刀,就软了。

村民庚捂嘴笑道,难说那官府的往日里弯弯绕儿,就是癖好吃软不吃硬。

三个人捉堆偷笑起来,神情便如同几只偷到了玉米粒儿的仓鼠。

打断他们的,是十几个江东府兵丁破门而入的声音。

一炷香功夫,三个村民已经被绑成了三个不停颤抖的粽子,被丢在一处破床板上。

他们眼珠子滴溜儿转着,看着随后进来的师爷,神色充满了恐惧与迷惘。

因为这师爷此刻身上充满了一股戾气,全没有白天所见的和善模样。

村民戊鼓起勇气问道:“官爷……小的,咋地啦?”其余两个村民猛地点头。

师爷并不回答,只是好整以暇,拿起旁边桌案上的一个吃饭的破碗,仔细看了看,忽然一反手,将那个破碗摔在地上,声音不响,却惊得场中人都是一抖。

那师爷从怀中掏出一块精致手绢,仔细擦了擦手,连同指甲里面的泥都挑干净了,方才转过头来,对着三个看傻了的村民悠悠道:“这个前汉霍去病平素吃药的碗,不是你等摔碎的么?这难道不是罪?”说着顺手取了屋旁的一把铁锹,一用力,便将桌旁一个咸菜罐儿敲碎,咸酸味儿飘满屋中,师爷转头问:“这是何朝文物……我可眼拙了。”

“这可是戚……戚夫人腌人彘用的缸?”旁边一个脑瓜儿快的亲兵抢答道。

“没错!眼光毒!就可惜了这等罕见的器物,却被些无知刁民打破。”师爷云淡风轻地叹息着,转头拍了拍亲兵的肩膀,说:“回去可以领五两银子的赏。”

这一下,全屋之中除了那三个村民之外,全都懂了。

那些士卒,都是此中熟手。

十余个士卒纷纷拿了铁具,在村民家中乱砸乱撬,欢呼声此起彼伏。

“这可是周亚夫侧房的门槛儿”、“这可是阿房宫失踪许久的桌布”、“这可是汉高祖皇帝五岁换的牙”、“这可是东方朔羽扇上的鸡毛”……

又是一炷香的功夫,这处伪装成民居的前汉博物遗址已然被从里到外砸得稀烂。

三个村民也被逮捕到了村长家前的广场上。

连同一堆破罐儿碎木片,不对,是文物残骸。

那一刻,侯楚璋正在喝老村长囤积的酒,他们俩,都在规划着美好的未来。

虽然,侯楚璋在规划的是侠客梦,而老村长在规划的却是底线四百九十两银子一亩。

7.

所以说,当看到眼神中夹杂着冷色调的阴狠和暖色调的嘲笑神情的师爷带着江东府的士卒站在广场上,而村民戊、己、庚被成了三个粽子被堆在一堆破烂玩意儿中时。

老村长和侯楚璋一样是懵逼的。

是侯楚璋先发的声,他皱紧眉头,厉声问道:“请问师爷,这几人犯了何事?”他虽然脑子里又乱又怒,但是依照侠客本分,这一句话问得还是相当文化人的。

师爷对着侯楚璋一礼,叹息道:“侯公子有所不知,本来巡抚遣我等前来,便是想好生调研究大风村形势。但谁知这一查之下,才发觉这大风村中,原来是藏污纳垢之处啊……”说着摇了摇头,一脸惋惜。

侯楚璋闻言起疑,又问道:“喔?有这等事?”他不知道自己的捧哏相当成功。

师爷继续叹息道:“今岁江东巡抚筹办宁王寿辰贺礼,宁王偏爱古玩,因此巡抚便选送了些久藏的前汉物件……不料,这些贺礼半道被劫,盗贼不知所终,今日却在此处看见。”说着指了指那堆破罐儿。

场面极度荒谬,却又极为安静。侯楚璋刚要说话,却见老村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师爷饶命啊,这几个村中弟兄都是老实人……”老村长说着磕下头去。

“还敢说他们老实?我看你就不老实!”师爷双眉一皱,怒斥道。

“你这是莫须有……”老村长带着哭腔,头上已经流血,《说岳全传》他还是看的。

“就是莫须有!”师爷一脚踢开老村长,无视侯楚璋,便要踢开老村长家的门。

“老爷不要啊,那三个兔崽子窝藏王爷的寿礼,实在该杀……”老村长死死抱住师爷的后脚跟,侧脸已经埋在泥里。他清楚,这时候若是让师爷踢开自家的门,这莫须有的罪名可就挂上他的头了。所以弃卒保帅,是个明智的抉择。

就地处决戊、己、庚三人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毕竟要等全体村民来齐。

而罪名,是让老村长宣布的。典型的杀鸡儆猴。

只用了三刀,相当利索。

村民没人做声,只是呆呆看着人头落地。没人让他们跪着,但他们全跪下来了。

气氛重新回到了祥和。

师爷友好拍了拍老村长的头,手里拿着和全体村民签署的卖身契,笑容虚伪。

他们周围,跪满了村民。

当然,那个契子写的啥,村民并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必须签,而且签了,就不能反悔。因为,如果反悔就会变成罪人,而罪人就会像戊、己、庚一样被杀。

所以他们都不敢出声,只是呆呆地看着老村长,而老村长则是颤抖着看向师爷。

“过半个月,官府会派人来将这儿规登记收录,此后你们便是宁王府的人了。宁王爷发慈悲,不追究偷盗寿礼的责任,记得乖巧些!”师爷意兴阑珊地说,他只是觉得有点累。

“是……是是!”老村长跪着,连连磕头道,头似乎是种在地里的。

师爷满意地点点头,转过身,朝一旁满头大汗的侯楚璋行了一礼,道:“侯公子,如此处置,可还妥当?”

“妥当?”侯楚璋面色已然发白,三个村民被杀的时候,他已然想明白事情原委了,他现在十分愤怒,他是侠客,侠客的智商不容侮辱,所以他竖起食指,指着师爷,眉毛发红,大声道:“你……你们坏……”说到此,已然是气息分岔,弯腰大声咳嗽起来。

“我们坏?”师爷笑了笑,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江东府的事,宁王的事,就是国事,侯公子不会以为为国效力是不好的吧。”说话间,笑意极为揶揄。

“哪有……”侯楚璋脑袋混乱,他其实本来以为“为国为民”就是扶老奶奶过河。

师爷这时凑近了侯楚璋,在他耳旁低声说道:“侯公子有所不知,宁王府的岁钱上个月确实在江东府地界上丢了……巡抚大人被宁王殿下责难,公子以为该如何处置?”

“寻找盗贼呗……”侯楚璋的捧哏本色很强。

“若是找了一个月都没线索呢?”

“江东府先行垫上……”

“江东守军无饷,此时倭患正甚,若垫付之后,沿海乱起,如何处之?”

“可是……”

“大风村的地宁王早已垂涎,所以用大风村便能消解宁王之怒,江东府便能精诚团结,消除倭患,还民安定,岂非侠之大者?”

“……”

“只是大风村村民太刁,本来江东府曾出价八十两一亩,算是优待了,但他们却贪心不足,唉……为了江东地面稳定,也只有请他们吃罚酒了。当然,侯公子的引荐,也是功不可没的。巡抚大人已然联系凤阳官方……”

侯楚璋听到这儿,双目已然满是泪水,半句话都没法说出来,接着腿一软,也跪了下去,肩上似乎有万钧之重。老村长的头还种在地里,没有看侯楚璋。

师爷直起身,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侯楚璋肩膀,看了看他,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待得师爷一行人行到村口时,只听得身后侯楚璋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喊道:

“你们不懂侠客,侠客不是官府走狗,而是为了人民……”

8.

侯楚璋最终还是被大风村集体扔了出来。

村民不敢杀他打他,但他们凭借师爷与侯楚璋最后的窃窃私语断定,这个人是坏人。

有背景的坏人。

侯楚璋记得他们将自己扔出村里时的眼神。

那是冷漠之中带着三分畏惧,二分仇恨与一分得意的眼神。

得意?

侯楚璋在江东一家不错的酒楼买醉时,回想着,他们到底在得意什么?

或许,把他当成官府的人扔出去,也是他们报复得逞的一种宣泄吧。

或许,村民会觉得,他们也将官府的人打了。

虽然,他其实是一个侠客。

喝了一口酒,侯楚璋望着雅座窗外的细雨,打了个酒嗝,他隔窗远远望向宁王府。

买醉,是他此刻最好的解忧之法了。他忽然有些懂老村长了。

他被大风村扔出来后,“我是侠客”的任务几乎没法继续完成,这让他很沮丧。

但是沮丧之余,他心中却无比的挣扎。

他是“猴子”,是那个生性爱斗,一身正气的猴子啊。

若是此刻认输,以后江湖之中如何见人?

天将降大任于侠客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没错,这就是上天对他的考验,他作为侠客,岂能半途而废。

所以在喝了第八坛状元红之后,侯楚璋一拍桌子,面泛桃红,忽然计上心来。

他想起来了,自己曾为了大风村问题设了三个计策,如今这上策下策都已然失败。

那不是还剩下中策没用么?

若是他单人独剑,勇闯宁王府,能将宁王斩于剑下,那岂不是又能免于大风村田地被征,又能为江东府省下饷银抗倭,还能让自己名扬天下,赢得最后一届“我是侠客”。

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

手掌摸上自己常用的七星龙泉剑,却明显感觉指尖有些微微颤抖。

“侠者,人夹矣。本就应该在为国与为民之间,撕扯出一条带血的狭路,然后以无畏之勇气,开拓万世太平的天地。”他有些激昂地想。

可是……“我是侠客”的最后一个环节“盛世赞歌”不是这么要求的啊!

有些茫然,侯楚璋拿起了剑,缓步走下了酒楼,走入了雨中。

9.

两个月后,京城玄都朝会散去,江东府胡巡抚带着礼,去了吏部侯尚书府上。

简单寒暄之后,侯尚书浅嗅着胡巡抚带来的龙脑香,缓缓开口。

“犬子玩闹,宁王那边,给胡巡抚惹事了……”尚书淡然抱拳道。

“哪里哪里,二公子为江东大风村修桥铺路,一番“盛世之歌”令得凤阳纸贵,甚有古之侠者风范,学生祝贺二公子斩获最后一届巨侠之殊荣。”巡抚带着谄笑。

“……沐猴而冠,徒增烦恼。只是宁王府那边,莫要露了消息。”尚书叮嘱道。

“恩师放心,宁王乃是为刑部清吏司郎中石信所杀,据闻那时石郎中正江东追查侵占土地一事,惹怒宁王,进而双方破脸,方才有了这等事件。至于大风村一事,学生自会处理干净。”巡抚踏踏实实汇报案情进展。

“唉,这个石信,能力是有的,但就是太爱斗。”尚书长叹一声,有些惋惜。

“恩师这一招果然大妙,太子那边,怕是要乱了……”巡抚捻着胡须,媚笑道。

“乱了,便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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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 风十二郎:有意思,开头不会是我是歌手吧。。😂😂占楼明儿继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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