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那夜，他站在东宫最高的屋脊之上，吹着长风，远远旁观。
他看见了，自己养的花，在别的花圃中，幸福地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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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躺在城西面和尚庙旁有柳树的大宅子内进第三间阁楼的飞檐之上已经有五个时辰了。
他闭着眼，只用耳朵听。
大院之中丫鬟的碎语，长工的粗重呼吸，和太太们的喝骂，与小姐们练习琴瑟时刺耳的杂音。
这些声音，都是他的线索。
他是一个刺客，也许也可能是当世最好的刺客。
光明神教七杀之首，黑鹰，这是他在江湖上的名号。
他很年轻，他和其他刺客不同的地方，就是，他是用耳朵来侦查讯息的。
因为他并不愿意相信眼睛看到的，他偏爱耳朵。
所以他接受刺杀指令时，往往都会当着委托人，把目标的画像烧了。
久而久之，这就成了一种逼格。
直接作用，就是让他的雇金翻了倍。
间接作用，就是让他能多在勾栏睡上几晚，用脂粉臭气，换几个好梦。
所以他选择躺在这间阁楼之上听风。
完全是因为这里安静，而且有很多花。
花香蔓延，便如同勾栏之中的胭脂一样，能让他联想起婊子。
伸个懒腰，他勉强将这首辅府中的阁楼飞檐，当作了婊子的床。
嗯，这的确是首辅府。
防卫很严，但对于他而言，却是寻常。
当他听到第二个时辰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目标。
其实当时就可以刺杀了。
但是他得等。
因为按照教规第三百零一条要求了，侦查时间必须达到三十二个时辰。
据说，这叫标准化管理。
组织僵化！
他暗骂一声，望着天上西斜的月亮，闻着花香。
竟然睡着了。
2.
梦中。
又是匕首。
又是惨叫。
又是龌龊的下体和血污的耳朵。
该死，冷汗涔涔而出。
他想要挣脱，但手中拿着带血的匕首，却始终刺不出路途。
梦中，似乎有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然后，一声轻叹。
“婊子！”他在梦中怒吼，手中匕首乱舞。
忽然，风吹过。
他醒了过来。
却见他的身旁，静静坐了一个女孩儿。
女孩儿二八妙龄，穿了一身在家的简装，抱着膝盖，便静静坐在他身旁。
皱着眉，她右手按在左边小臂之上，鲜血点点渗出。
咬着下唇，她似乎有一丝愠怒，但却并不言语。
“疼？”刺客心中忽然有些抱歉，问道。但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对。
“疼！”女孩儿的鼻尖微微皱了起来，答道。
接下来，便是他替她包扎了伤口。
包扎伤口，他很专业。
但帮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目标府中的小女孩儿包扎伤口，他却并不专业。
所以折腾了一炷香时间之后，才算完工。
两个奇怪的少年男女，都是抱着膝盖，坐在屋檐之上。
气氛有些许尴尬。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会躺在屋檐之上。
他自然便没法开口询问她是何时上的屋檐。
不做声，看着渐渐西沉的月亮。
她的一声叹息，总算打破了沉默。
“你是来偷东西吃的么？”她问道，似乎很感兴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只偷溜到她的花园里的野猫。
“没有啦，我是来杀人的。”他大大咧咧地说。
又是沉默，显然，他们彼此都不了解对方的世界。
“别偷我的琴，那一曲幽兰，我还没练好。”她低低央求道。
“说了，我是来杀人的。”他没好气地哼哼道，毕竟在工作时间睡着，是一个挺糗的小失误。
“那么，你能不能帮我杀一个人？”她再次央求这只不小心在花园中睡着的野猫。
“请我杀人都是要花钱的！”他再一次强调自己职业的严肃性。
“我没钱……”她双手相扣，伤口似乎还有些痛，忽然眼神一亮，高兴道：“但是我有花啊！”
“谁要你的花！”他哼哼道。身形一闪，消失在月夜之中。
许多年后的许多月夜之中，他都会想起，那一夜，自己如果再温柔些就好了。
3.
后面几日，他都来首辅府中听风。
选的位置，依旧是那幢阁楼的飞檐。
理由很狗屁，因为他实践过了，全府就这处飞檐最好睡觉。
毕竟还有几十个时辰的例行等待时间，索性便多睡几个舒坦觉也是好的。
而且，在这儿，他睡得着。
睡得着，再难受的事，都会过去。
当然，他心里也有一丝丝牵挂，牵挂着谢七小姐的出现。
也就是那个陪他在月夜里坐在屋檐上吹风的奇怪小女孩儿。
他毕竟是专业的刺客，早就打听清楚了，那个小女孩儿叫谢皎若，是首辅谢方大人府上的七小姐，虚岁十六，再过两年便要出阁了。
难得达官府中，还有这般奇怪的小丫头。
他摇摇头，闭上眼睛。
这几日看见阁楼花园之中的花草都被搬走，阁楼的花园空空如也，还被锁上了。
看来真的是在防贼啊。
而且还是当成采花贼来防的。
那么，那个七小姐，怕是也不会来了。
也挺好。
嚼着一根草茎，黑鹰心里胡乱猜测。
那天夜里，她想杀的人，到底是谁。
会不会是她的情郎？
睡意袭来，他伸了个懒腰。
身旁瓦砾声微微响动，接着娇喘传来。
他清楚，这个上屋顶的机括，是小女孩儿绞尽脑汁，想出来的鬼点子。
也是她的秘密。
如今只有他知道。
一个娇小身影有些狼狈地爬上屋檐，鬓发有些乱，眼睛有点肿，手上的伤还没好。
谢七小姐。
没错。
她看见他，也不诧异，缓缓从屋顶上走了过来，坐在他的身旁。
“他们不许我养花了。”小姑娘有些沮丧，哽咽道。
缺乏哄小姑娘的经验，黑鹰只能呆呆看着谢七小姐小皱鼻子上，有点零星的鼻涕。
“我说我的手是被是被花锄头割伤的，所以……爹爹就不许我养花了。”小姑娘收起泪，解释了一句。
黑鹰看着小姑娘微微颤动的睫毛，不想说话。
谢七小姐也沉默了，双手抱膝，然后，把头埋在膝盖里。
许久，仰起脸，谢七小姐看着灯火阑珊的首辅府，忽然说道。
“你是来杀我爹爹的吧。”
“厄……好像是的。”
“可以等等么？”
“等什么？”
“等我嫁出去……”
“好吧……”
“陪我说说话吧。”
“好吧……”
黑鹰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好像一只被抓住后颈肉的野猫啊。
又是一阵沉默，她缩了缩肩膀，目光扫向一间间回廊，幽幽道：
“小时候，我就住在这个阁楼上。阁楼很宽，但是只有一个口通到楼下，梯子只有在教习的嬷嬷来的时候，才会搭上。吃的饭，都是用竹竿挑上来的。阁楼上的墙很高，看不见外面，嬷嬷说，这时要等到我长大了，才能从那墙上留出的缝儿中，看看未来郎君的模样。”似是轻声叹息，她接着说：“他们说，女儿便如同花儿一样，要静静开放，然后才好放入富贵人家的花圃之中。而我，从小便被预订了太子家的花圃。”
“所以，那时候起，我恨花儿。”她眼神忽然有了一点点锐利，像极了玫瑰花儿。
虽然不懂得花，但是黑鹰懂得恨。
那种不炽烈，但是却纠缠在心中的恨。
“所以，从那时候起，我便要求自己养花。”谢七小姐目光淡了些，道：“我想看看那些花儿，是怎么开放的。”
“但是，后来，我却爱上了种花。”这句台词还是谢七小姐的。
“因为，我觉得，我就和这玫瑰花儿一般，是会长刺的。”谢七小姐自我批评道。
“我觉得，这人世之间好的爱，是等花开。”这是谢七小姐孩子气的结论。
黑鹰两只手枕在脑后，看着月亮，没说话。
他知道，谢七小姐这些话，兴许只是对着月亮说的。
但是，若是要等她嫁出去，不也算是等待一朵花开么？
本来便在等待，再等等，也无妨。
4.
但刺杀最终还是搁置了下来。
并不全是因为谢家七小姐的央求。
那天黑鹰在接受刺杀指令的时候，将那幅写了位置和刺杀目标身份的画像烧了。
而且那天他喝酒喝得多了。
于是将城南错记成了城西。
本来是要刺杀大将军的，结果成了刺杀首辅。
用光明神教高层发飙时的话讲，就是犯了政治路线性错误。
唉，又一个堪称为生涯污点的工作失误。
所以组织觉得他不再拥有胜任这项工作的能力。
所以光明神教派了七杀之中的其余六杀，前来清除黑鹰。
不幸，反而都被黑鹰杀了。
当然，黑鹰也受了极重的伤。
然后，他就有了炒组织鱿鱼的心。
所以，他销声匿迹了三个月，一方面是为了养伤，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藏匿。
再次回返玄都的时候，却听闻首辅府在招募花匠。
而前几个花匠，都被七小姐赶走了。
所以黑鹰就去了首辅府，大隐隐于野，当个花匠，正好可以避避风头。
而且，在那儿，睡得着觉。
默契在他与七小姐隔着阁楼山墙缝儿对望的一刹那，狡黠地产生。
他因为年轻力壮又踏实肯干，被聘为首辅府的花匠。
他接管了从七小姐阁楼山墙缝儿中能看到的那片花圃。
他自嘲地想，干刺杀干得累了。
也该体会一下养花的感受。
尤其是那朵带着一点儿刺，会被扎到手的，快长成的，玫瑰花儿。
5.
作为一个花匠，一开始他是很不成功的。
他常常拄着花锄在花圃里呆立许久，然后忘了施肥洒水。
到了中午，他自己便寻了一处花下，用笠帽遮了日光，大肆睡觉。
这般惫懒行径往往气得阁楼之上缝儿之中观察的谢七小姐盛怒不已。
于是琴韵从《幽兰》变做《十面埋伏》，阁楼内外满是杀气。
以至于谢七小姐的琴弦，半个月里断了二十次。
所以一个狼牙月夜，谢七小姐没了自矜的心境，在飞檐上，开始手把手地教这个刺客种花经。
就像是一个不厌其烦的小女孩，在教自己的猫儿学狗叫一般。
一开始他是挺不耐烦的。
只想睡觉。
后来有一天，飞檐上，月亮是圆的。谢七小姐含着泪不说话，他才急了。
僵持了许多天后，他才知道，是因为他把她的心爱的牡丹养死了。
于是他勉为其难，终于屈服了，像一只斗败了的野猫。
笑靥出现在谢七小姐还带着零星眼泪鼻涕的小皱鼻子上。
就像某日雨后，花圃里挂着雨露的玫瑰花儿一般。
好美！
然后这个刺客就开始用心研究养花了。
就像他曾经用心研究杀人一样。
生与死没那么大的分界。
生命的骤然崩解可以是美的，而刹那花开，一样也可以是动人心魄的。
她和他约定了，她在阁楼之上，用琴韵指导他种花。宫商角徴羽，便是他们的暗号。
花与琴韵辉映，成了刺客和小姐之间最为独特的养花指导。
他养的花愈发明艳，而她，却常被琴妇教训不好好弹琴。
她不在意，她和他玩笑说，她觉得这曲自创的《种花调幽兰》，颇有春天的气息。
第一个春天过去了，他养的花差强人意。
她的曲子生涩却有生机。
第二个春天来了，他养的花已经让谢家老爷都很是满意。
她的曲子愈发大气，但隐约间，却有了难以察觉的旖旎。
第三个春天即将到来之前，他忽然想和她聊聊自己的过往。
但那个时候起，阁楼上的琴音却停了，好几个月，黑鹰一个人在飞檐上伴着月光和花香入眠，中途却再未被一朵玫瑰花儿惊醒。
隔着飞檐，他似乎听到了玫瑰花儿的叹息。
这叹息，竟然挑起他儿时那段抹不去的记忆。
他不想让自己养育的花儿叹息，于是，他放下花锄，握紧了匕首。
6.
初春的寒意依然料峭，又是傍晚。
他穿了一身戴帽的黑色斗篷，两手画握紧匕首。
孤伶伶地站在皇城神武门最高处的屋脊顶上，像极了一只黑背秃鹰。
背着苍茫巨大的落日，迎着高天萧冷的长风。
抹了抹快要垂下的鼻涕，他忽然有些懊悔，为了耍帅，他今天穿得单薄了些。
不管了，他今天的目标是当朝太子。
谢家七小姐未来的夫婿。
他虽然难以明白自己养的花儿为何叹息。
但是凭借一个刺客的职业操守，他很容易就探听到谢家正在筹办七小姐出嫁的事。
出嫁的对象，就是当朝太子。
严格说来，他并不意外，他早就知道谢七小姐要出嫁。
严格说来，他也并不爱谢七小姐。在他的世界里，爱是一件繁琐而且无趣的小事。
他只是不愿意他养的花儿叹息。
所以他就会像把花盆周围冒出来的杂草除掉一样，决定前来刺杀。
逻辑很扯淡，但这就是他的想法。
他记得自己是个养花人，他不希望自己的花儿没法开放。
合衣下跃，如同飞鹰击空，迅捷流畅。
“万物皆虚。”空中，他按照惯例，默念道。一个转折，身影隐没在暗夜之中。
7.
本来，太子那天是死定了。
他身边本来有一个捕快，一个和尚，一个书生，一个将军，都是顶尖儿的高手 。
但黑鹰隐忍了一个月之后，还是等到了他身边防卫松懈的契机。
那也是一个月夜，人散后，太子在独自抚琴。
乘着这个只有半柱香的契机，黑鹰突入东宫，突破三重侍卫。
但最终，他却没有刺杀成功。
因为太子抚的那首曲儿，让他的杀机瞬间消散。
因为那首琴曲有个戏谑的名儿，叫做《种花调幽兰》，是她取的。
所以他只是入了东宫，拿了壶酒，坐了太子的客席，自己饮酒。
“她和我提到过你。”太子说。
“喔……”他喝着酒，心里有些莫名的烦躁。
“她说你是一个有趣的刺客，你懂得等。”太子继续拨弦，那曲《种花调幽兰》之中，似乎多了许多自况的情绪。
“屁！”他摔了酒壶，转身走了。
老子只不过是个花农，刺客转身时，如是想。
但是后来，他没有继续回到谢府去当花农，而是来到太子东宫，做了太子的侍卫长。
其实就是那种负责没事吃饭睡觉，有事聊天助拳的宾客。
这当然是出自于太子的邀约。
但他知道，让他放弃那一花圃的花儿，原因很复杂，也很纠缠。
但他也懒得去自我剖析。
从那一天起，他没回过谢府那处飞檐。
也没去看过他养的花。
若是睡不着的时候，他就会用太子给他的钱，寻一处勾栏。
然后买下一个最贱的婊子的床，将那婊子赶走，自己蜷在那有着脂粉臭气的床上。
偷一宿的醉梦。
梦中，有时他会念起他的那些花儿，是否凋零，是否开放。
梦中，他含糊了四季，似乎也忘了那日雨后，带着露珠的玫瑰花瓣儿的样子。
8.
后来，她嫁入了太子的东宫。
大婚那夜，他站在东宫最高的屋脊之上，吹着长风，远远旁观。
他看见了，自己养的花，在别的花圃中，幸福地开放。
心被玫瑰刺儿轻轻扎出了一滴蚊子血，他眼角忽然有了些泪意。
而眼泪，是自他儿时起，便失去的感受。
所以那一天，他决定离去，去看看他儿时生长的地方。
临别时，他留下了一柄匕首给她，他说，把玫瑰的刺还给她。
这次反而是她，没有说话。
只是用她的琴，卸下了一片木板，磨成一把乌黑的木匕首，送给了他。
他收了，然后去了天涯。
对于他来说，天涯就是他儿时的家。
不远，却一直回不去。
那是一处低贱的勾栏，那里面的常客并不是文雅的士子。
而是粗俗的禽兽。
那里不会有京城名楼中那般用诗词交流。
那儿用来交流的，是肢体，和皮肉。
他的人生便是从那儿开始的。
也是从那儿改变的。
他八岁时，看到他的母亲被那群禽兽欺凌，于是他拿起了匕首。
一个八岁的孩子杀了六个大人，然后红着眼，削去了母亲的左耳，然后放了火。
因为他觉得，他的耻辱和这些都有关联。
于是他便被神教看上，将他培养为刺客。
所以在神教之中杀了三百四十八个一同训练的竞争者之后，他成了七杀之首。
后来，没干了几年刺客，就成了花匠。
人生，有时候挺搞笑的。
不过，种花的经验告诉他，有时候，粪土也是鲜花必经的滋养。
所以，他准备，去看看儿时的粪土。
9.
夕阳下，莽莽山前，石桥边。
勾栏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学堂。
除此之外，那个小镇，那处小河，还有河畔的山，仿佛都还是记忆里儿时的模样。
但勾栏所在的地方，已然和勾栏扯不上关联了。
唯有路边青石砖上，还有些许火烧过的痕迹。
那儿的老人说，很多年前，这儿起了一场大火，里面的人，便都散了。
后来这地儿荒芜，左近便请了先生，办了这个学堂。
夕阳映照之下，炊烟升起，周边农户见这个孤独的旅人孑然独立，便热情地盛了碗清粥，加上几滴姜汁，然后撒上了几片后山采的玫瑰花瓣，递给他解饿。
一碗清粥咽下，泪水忽然滚滚涌出。
这个心中带刺的过客坐在村头的石桥边，无声而咽。
便这般呆呆木木，闭着眼，坐过了夕阳、晨曦、烈日和晚霞。
读书声替代了呻吟声，流水声替代了喊杀声。
而淡淡的花香，也替代了胭脂的臭气。
花开了，他想。
原来，这世间的美好，并不是因为花好月圆。
而是，等花开。
他忽然有些困，但却笑了。
睁开眼，看着绯红色的晚霞，他想，他该回去了。
故事没有完，黑鹰的踪迹，还会出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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