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着空竹篓,母亲担着空竹篮。卖了干草的钱,母亲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起来,塞到裤兜最深处。她脸上的表情舒展多了,说,姐姐和我下期的学费不用愁了,还打算给我买条花裙子。收获的喜悦,让我们回家的脚步很轻快。沿着两边垒着红砖墙的夹道,上坡,下坎,拐弯,抹角。这是通往奶牛场与家之间往返的必经之路。七月的正午,悬在头顶的太阳,像烧得红彤彤的火球,寸步不离地追着我和母亲加快脚步往家赶。
那年我八岁,细胳膊小短腿,小手板小脚丫。沥青路面被升腾的热浪烤出刺鼻的焦臭味,还时不时黏住我的塑料凉鞋不让我走。路过的人笑哈哈逗我:“看妹儿晒得焦兮兮的样子,凑啥学费,读啥子书嘛,回家放鸭儿都比太阳底下晒起安逸得多。”
母亲戴个破边的大草帽,汗水浸透了阴单蓝布衫,湿了一大片紧贴后背。她停下脚步,大脚趾头热得从她布鞋里钻出来透气看天色。看我被太阳烤得通红的小脸,母亲赶紧取下草帽给我扇风,然后把草帽罩在我头上,遮住了我大半个脸。一根狗尾巴干草从帽子里跳出来,恰好插到我胸前的扣眼上。它逃离了奶牛场漆黑的仓库,悄悄跟着回我们的家。我看到母亲头顶上还粘有几根蜜黄色干草,一丝草茎被汗水粘在额发上,一晃一晃的,悠悠地荡秋千。我笑了,露出缺牙巴;母亲也笑了,说她也是缺牙巴。
那红砖夹道,两边连一棵遮荫的树都没有。剩下一公里多的路程,狭长得没有尽头似的。燃烧的高温,烤干了湿漉漉的青草,烤得人焦渴而疲累。发烫的地面,使得我几乎是跳着走。多跳一会儿,便忍不住哼哼嗯嗯地直喊妈,连连叫苦。
母亲放慢脚步,牵住我的手一起走。手心传递的疼和痛,让我支撑不住 内心的脆弱,望着母亲一下就哭了。
“乖!再坚持一下。出了这巷子倒个拐,有棵遮荫的大黄葛树,树下有卖冰水的。甜咪咪,冰凉凉的,还有薄荷哦。” 母亲扶住我稚嫩的双膀,汗水挂在眉睫,她的笑容,有苦蒿的味道,也有锅烟的味道。
这条通向奶牛场的路,母亲来来回回留下多少脚印了?当她支撑不住 的时候,她哭过吗?她又向谁哭去?我想,干草们该记得最清楚。
冰水!。。。。。单听这两个字的发音,就感觉有水有冰的无限清凉流遍了全身。
终于看到那棵黄葛树了,像一把巨伞矗立在哪儿,华亭如盖,饱满的绿色如溪水向四面八方流淌。母亲说的是真的,它就实实在在地出现在巷道的尽头拐角处,似乎等待我们已经很久很久了,久得像前世就特意在那里等待我们出现一样。
大树下,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坐在竹椅上摇着蒲扇。一排竹凳,一个竹框里一叠青瓷碗。一个白色泡沫箱里装了一个大大的不锈钢盆,大半盆冰凉凉的清水里,汪着几片薄荷叶子,就像刚从我家后院摘的薄荷一样鲜绿。老太太慈眉善目,笑咪咪地和母亲打招呼,母亲叫她汪老师。她还用蒲扇给我扇凉。我们终于可以坐下来歇一歇了。头顶上蝉声如织,青枝绿叶拥垂下来,如小扇轻摇,如微风拂面。我接过老人递过来的薄荷冰水,咕噜咕噜一口气就喝完了,舔舔嘴,说还要喝。老人眯眯笑,慢悠悠地,给我和母亲又各盛了满满一碗,说,小丫头,慢点喝。冰爽爽,甜丝丝,清凉凉,还有绿薄荷特殊的味道。瞬间,从头到脚,一下子把之前所有的酷热都驱散了,通体舒畅:瞬间,感觉之前所走过的路,受过的热,流过的泪都是值得的。
那是怎样一种体验呢? 没有吃过世间的苦,哪能体会生活的甜呢?那是苦尽甘来的幸福滋味,是人与人之间的最朴素的相遇,相知,相惜。我想,冰水是哪里来的?是收集冬天的雪花储存起来的吗?我想起安徒生笔下那个冰天雪地里卖火柴的小女孩,我多想把这大把大把的阳光收集储存起来送给她!突然好渴望老天能睁开眼,眨眼之间,我的世界一场大雪,洁白的雪花漫天飞舞;眨眼之间,卖火柴的小女孩世界里阳光明媚,她穿着漂亮的公主裙,吃着香喷喷的烤鹅。
可那卖火柴的小女孩,圣诞之夜,她被冻死了。
雪花,阳光,它们在无垠的宇宙中交织,穿越古今,穿越时空,没有悲凄,只有幸福。
母亲掏出裤兜手帕包着的一角纸币,递给老人。她摇摇头,笑问:“今天又卖牛草吧?卖了两块钱没有?” 母亲微笑,点头。
“我不收钱的,这冰水就是专门给卖牛草路过的人准备的。没有乡下人割草喂牛,城里人哪有牛奶喝,是吧? 你还送了那些薄荷都没收我钱哩,这冰水也有你的功劳。大热天,太不容易呀。应该感谢你们这些劳苦人。”老太太拉着母亲的手说。她眼神有种宁静的定力。回头望,两百米之外的小楼是她的家。
酷热的天气,每个摆凉水摊的人,都是要收钱的,照顾别人,也给自己增加一点儿收入。我感到老人很亲切,比我们的乡邻更亲。因为她的眼里,没有城市人对乡下人凌厉的歧视,只有一种悲悯众生的柔和光芒。
我看母亲转过脸,抬头望树,隐隐的泪光在她眼眶里打转转。
一些挑担背筐装满干草的人在树荫下停息,仰头喝碗薄荷冰水,幸福满足地一抹嘴,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躬身道谢继续上路。
我也学着大人们的样子,鞠躬,道谢,然后继续上学。
二十一年后,老太太过完她的百岁寿辰,她带走了黄葛树下那个薄荷冰味的绿色夏天,永远不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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