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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山》第一卷 陆知(上)陆文远错宿头夜遇李彪

《算山》第一卷 陆知(上)陆文远错宿头夜遇李彪

作者: 叶康成 | 来源:发表于2015-09-14 14:22 被阅读0次

      返回目录 陆知(下)

      诗曰:悠悠纷乱,靡靡尘凡。悠悠纷乱,王家天下。靡靡尘凡,百姓迷瞒。从来多少伤心事,渡尽劫波始回甘。做官的,几曾安寝?为宦的,哪得舒眠?殿前的,戚戚惶惶。戍边的,颠凤离鸾。事农的,绸缪夜雨。读书的,经载苦寒。安家的,熬心沥血。路外的,总把财担。人道是,生来苦,世事苦,诸般最是苦执苦。从不见,往来贤齐,谁家长欢?分教是:旦夕湮没青山冢,或余亲戚梦下眠。更历几番新风雨,无花无酒酹河川。

      话说,于明清交乱之际,在陕西米脂县境,倒反了一个李自成,世称李闯,麾下将员广阔,刀兵凶猛,一路势如破竹,杀在了山东兖州府滕县界内。

      那一日,天高云淡,风恬霁朗。因在休期,两面久不见仗,久了,惹得一个营官性起,直欲出营围狩,才至门前,遇有守兵拦查,小心侍问道:“将军何往?可有令牌使得?”“爷爷没有,左右只在此间转,打几只山鸡便了,少要罗唣”,言讫,一提马的铁过梁,扬长而去。

      出得营来,见漫山秀色,杨柳依依,不由信马游缰,野性悠长。走过不远,忽看一只好大的狐狸,双眸玉透,周身胜雪,同他蹭身而过,交错时,竟还停身望了两望。

      殊知,“多奇生祸患,好疑必逢灾”,这狐狸的一停一望,逗得那闯将发神,念念道:“哈哈,今番出来有赚的,好好做个毛坎肩儿,却不讨得俺家明上欢心?”即抽弓搭箭,勒圆势满,倏地直扑那狐。

      不想,那狐警觉,就势滚了两滚,奔草里去了,闯将不放,随后紧追,噗、噗、噗又接连三箭,一箭正中它的后腿。狐狸吃痛,一回身,狠嘴咬下箭杆,拖着断箭,没进草中,仔细踅摸不见了。

      闯将追得兴致,奈何找寻不着,只得悻悻而罢,复拨了马,继续在野中逡行,不觉中,已离开大路,辟向草径去了,尚不自知。

      按下这面,说回大路,向自路旷人稀,今时倒少来的热闹,老远又过了两拨儿人。一路是个单身客,身穿宝蓝缎子文生公子氅,腰系八宝攒珠白玉带,手执纸扇,足蹬云履,正低了头,塌了腰,行色匆匆。另路是队府兵,催着几处骡驮垛子,运了粮草资前。

      两拨儿贴身会面,各赶行程。行过了一阵儿,眼见着金乌西下,稠云压顶,恐有疾雨将至。常言道:“行路难,难在路雨夜宿”,书生不自加紧了脚程,才迈过一处山坳,却看道旁现了一处久弃的观宇。

      书生嫌弃,在门前看将了一会儿,一时思想不得,只好蹙着眉,款步低身进了观。里头的地儿还挺大,前后三进,居中是个三间两耳的祖师殿,紧前儿配有左右厢房、门房、影壁,最后是一行堆垛,估量是个杂物柴房。

      书生进了中殿,见堂内供着三清祖师,面前几个蒲团,免不得单掌起手,欺身拜曰:“信氏弟子陆知陆文远,偶过宝方,适逢暴雨隔路,今欲借此宽宿一夜,天光即行。还望我师灵应垂慈,悬佑吾身,好赖将息一晚”,念罢,陆生起身环伺,见四周污糟不堪,恶臭腥骚,早成了野兽们的屙溺之地。

      陆生穿了中庭,径奔后堂,里面俱是些码放好了的柴草,虽有泥垢,倒也温软明燥。陆生皱了皱眉头,便撒手去团扯那草,冷不防蹿出一物,险些迎头撞个趔趄。再看时,那物萎在墙角,却是个雪白的狐狸,三足拱立,后腿带伤。

      陆生讶异,缓神看那狐狸,瞧了一会儿,不禁爱意生怜,轻唤道:“狐兄,今逢路雨,与你此中际遇,好歹也算缘分一场,我无意伤你,便同安此观中,就个伴儿也好!”

      狐狸喁喁而鸣,似有悲戚。陆生这才看清了伤腿,近一步来,作个揖道:“狐兄,我虽非郎中,然则道途绵远,亦备得一些好刀创药,你若信时,与你包扎,若不信时,自由你便了”,说罢,见那狐垂泪,想是应了。

      陆生近身,抬腿看了伤势,抚了狐狸一把道:“且忍忍,我下手了”,说着,话到手到,已薅了箭头出来。这一拔不打紧,倒刺上还钩下几绺子肉来,疼得那狐嗷地一声,登时昏死过去。陆生赶紧冲洗伤口,敷上刀创药,仔细与它包扎。事了,又将狐狸抱起,置于软草之上,见昏沉不醒,即随它睡了。

      安顿下后,雨也到了,真个好雨,却看风扯水帘,吹枯拉朽,漫卷危折,烈烈而至。陆生立在檐下,看一会儿,知是少时停不下的,没奈何,只得宽心卧在狐的另边,走行乏累,俄顷入梦。

      睡正酣,猛听得厅堂忽哨,门户闭合,风雨中闯进一人,不是那白日追狐的闯将是谁,因被大雨截了,归营不能,少不得要同此安歇。那将痛悔,暗忖道:“这下造次了,若不能即时归营,岂不缠误了?且看雨头,小些时,必要冒雨前进。”

      闯将未过后堂,牵马进了中厅,不一时,就地生了堆篝火,坐旁烘着衣衫,稍待,又从鞍下掏了几只野鸡野兔子,刀挑着烤来吃。

      陆生看得仔细,因不晓来人的根底,恐有不谐,初时并未张头。在内扒望了一会儿,侧身之际,脚下失了稳便,慌张张触倒了几处堆垛,一阵噼啪脆响,惊了闯将。

      那人急忙搁了吃食,跳过后院来看,正与陆生撞个对脸,见状,闯将忿恼,端了一口朴刀道:“甚么人?在此窥看不语?安得甚么心?”陆生慌对,“将军莫怪,非是小生无礼,但因遇况不明,不敢现身惊扰,还望尊台明鉴!”说完,望着那柄明晃晃的家伙,身子骨已然抖成了一个儿。

      闯将上下打量了书生几眼,霍地笑出了声,收了刀道:“书呆子,不好生搁家待着,这兵荒马乱地,你瞎跑个甚么?”“回将军,小人有一个挚友在此,因有邀约,不敢背信!”“迂腐”,那将不屑,瞥了瞥嘴道:“既见了,也来那面吃些,果有些好兔子肉哩!”“承将军美意,小生便不叨扰了罢”,“嗯?书生,你可知俺的名姓?自没怪你,倒敢弗我?”“惶恐,请教尊驾——”,“俺乃闯王账下前锋营,官做都指挥使,姓李名彪的便是”,李彪说罢,不分轻重,扯了书生道:“来,来,来,且吃吃解闷,推得甚么?”没法儿,陆生只得随着。

      拉扯间,李彪不期见了身后的狐狸,朗声道:“哎呀,想不到啊想不到,日里追撵了半天,原在这藏呢?不急,待俺先整治了它”,话了,即动身来扯。那狐已在此隐匿了多时,看看现了,无处脱身,只得噙泪乞向陆生。

      陆生见势,急忙施一全礼,唱个大喏道:“将军且慢,这狐才是小生救下的,千万看个薄面,饶了去罢”,“却难,要他的皮毛献供哩”,“哦,将军但有容饶时,愿将川资俱奉,就只留它一隙罢”,“哈哈,好个有情有义的后生,再不应时,显见失了身份,不当人子了”,李彪大笑,“不可为个畜生,好夺人家资产,罢了,罢了,放它去罢”,那狐见说,似有灵知,慌张寻个缝隙,趁雨跑了。

      李彪摇了摇头,又拉陆生去中庭吃喝,继而围火,各说些乡邻俚语,村野趣事,讲在兴处,两人拊掌大笑,李彪拍着陆生,不分彼此,狎昵非常。直在夜半,两个吃喝已毕,李彪见柴房狭窄,按了陆生在那里道:“你身子懦弱,就这里安歇,我自去堂中打铺”,言讫,分下睡了。

      却说,这山间夜雨,淅淅沥沥,虽时有雷声作伴,倒也晚风沁透,清气舒爽。两个安睡了不知几个时辰,雨便小了,周遭宁谧。那陆生惯是觉浅的,身在异处,听几声怪响传来,早已失了困意,停一会儿,出外解手,又听怪叫连连,以为观中生了歹人,不觉栗抖,草草了了事后,即贴了墙,慢慢挪步。

      走一忽儿,及进屋门,陆生多少有些搁放不下,思想道:“那人粗糙,却也是个恁般好人,若果有事,总该知应一声,莫叫害了他”,想着,陆生奔了中殿,欲从后门闯进,正在紧要之机,打缝中窥见一物,身长逾丈,遍生白毛,双足并立,跃跃而行,正围着李彪打转。

      细看时,那物生人形,着人衣,做鸟语。借月色观瞧,穿戴却是死人的装裹,眼内空洞,面皮焦黑,牙齿迸龇,鼻梁贴塌。待转身,几颗獠牙长外寸许,臂举横直,指甲丛生,好如钢钩一般。

      陆生瞧得仔细,这哪里是个人,整个一个跳变的僵尸,险一险把陆生唬出个屎来。常听人言,“但埋时不正,棺地蹇仄,就有往者不安。久之,必借着地气破出,然则枯槁无形,无意无知,只要吸活人血,啖生人肉。而后拜月殷殷,籍之精华,粗得陋识,四外捕获,戮祸乡野。”

      陆生昏乱,心下骇然道:“好好地出门,怎就碰了这么个对头星,如今之计,却要奈何?”欲将奔走,方觉脚麻腿软,动弹不得,好半天儿,贴了墙,缓缓挪过一个静处,但觉股间湿热,便溺尽了。

      少间,忽闻脑畔有呵呼之声,陆生胆裂,知身后有异,便舍了性命纵开,一回头,就看另只白毛僵,狰狞着袭来。情急之下,陆生顾不得许多,只庭中促狭,久了必被捉,咬咬牙,踹了中殿后门,穿堂而进。

      那边厢,绕着李彪的尸僵亦闻声赶到。眼见前路断了,陆生急起飞智,猛一个蹿越,扑上了供桌,忙不迭地躲在三清爷爷的身后。两只尸僵看了,跨步上前,几下便挠烂了供桌,不住地朝三清吐着黑气,又蹦又跳,抓扯不已。

      陆生悚惧,紧紧攀着三清的衣角,已骑在元始天尊的头上,窃忖道:“天尊莫怪,小的势急,伏望三清爷爷佑护则个”,几番下来,尸僵捞摸不到,不由愤愤,在厅中啾啾做声,好做联络状。

      陆生循声,见前门洞开,半扇栽倒,多是这屋内之僵来时扑的,不一会儿,从外又蹦过几只,欢呼雀跃,齐至像前,同前者一起,撕咬不迭,不停地拱撞三清。

      陆生在那里歪歪斜斜,几次都差点摔下,有机灵点儿的,趁势攀拉,已扒下陆生一只鞋来。无奈,陆生只好站在三清的头顶,不住地腾挪,慌促间,抬手碰了一根横梁,见上有三清的绸带缠绕,一发狠,扯住绸带,闪身骑垮了上去。须臾,那几只尸僵已触倒了三清,跌在尘间,遍处瓦砾。

      陆生喘了口气,再瞧地上的李彪,就还在那儿死死地躺着,心内由悚到敬,由敬到叹,自费思量道:“好一条猛汉,在这多死物中间酣睡,真英雄也!”一面赞叹不已,一面凄苦道:“他倒不怕,我却苦也,在这梁上恁久,保不得有体衰力竭,失足陷落的时候”,一时难过,腮边扑簌簌滴落几行泪。

      难过了一阵儿,陆生抬眼观瞧,又扫量了梁上的距离,立身时已接着屋瓦,忽地一动,“莫如我房上走罢?”想着,陆生长身碰了碰,见能活动,便去揭了房上几块瓦,拼出全身之力,踉跄着撑了出来。

      哪知,才上得房,却更苦了,只见前院的厢房内外,门户大敞,院中穿梭着不下十数号的尸僵,早把那马撕扯了。良久,陆生才寻思明白,敢情这处的地理,早被人当做义庄,停下满屋的浮尸饿殍,困毙之人了。

      另面,且按下陆生的罢敝不表。却说,这人有人言,鬼有鬼语,还在陆生迷茫时,就听廊下有个声音咩声咩气道:“哎,你看那几个夯货,不敢动地上的狠主儿,倒困个嫩肉不得,憋得那猴急模样,可笑死了”,“是呢,那地上的主儿,本自杀星下世,旁的莫说,若不是这千杀的大刀顶门,咱也好进去咬他两口,多时都没捞着人血味儿了”,“唉,可说呢,这刀的戾气太重,耐不得,耐不得,咦,怎么梁上空了?”

      方是时,陆生听得真切,就看廊下慢慢浮上两个女鬼,丹唇血眼,莹光浮面,舌头垂外,绳缢悬边,不消说,定是哪处吊死的,欲寻替身,久而不走。

      其时,陆生已生计全无,骇到极处了,狂声道:“呔,妖孽,我本堂堂世间子,前途未尽,素业未谋,焉肯此等丧于尔手?”一句话,好唬得两个缢鬼发愣,终归不比尸僵,灵智尚余,数间,竟默有愧色。少待,一个发狠道:“姐姐,莫被他绕了,你我苦等替身,今时才到,放着不捉,更待何时?”说着话,扑身过来。

      陆生夺路,腿抖不谐,就着房势翻滚。滚动时,竟倏地想到,“那二鬼说怕见刀上戾气,然殿有前后两门,何不从后门入?想必另措一刀”,这般想着,一下子跌落在地,顾不得疼痛,翻身进门,正见门后戳着那把朴刀,原是夜间李彪拉扯自己时,随手立的。

      那缢鬼见了,恨得不行,多时不敢近身,陆生使刀拨打,又恐中殿的群僵知悉,遂护了全身,慢慢退去柴房,七手八脚地码起堆垛,抱着朴刀倚门顶着。

      此一番,已惊了全院的群鬼乱僵,多时,都跑在了柴房门外,踯躅不肯离去。尸僵们牙啃嘴咬,一刻不肯停歇,看看已把大门咬坏,又把堵门的堆垛咬穿。陆生见状,不禁仰天长叹,“天亡我也!”扑通倒地,吓得昏死过去了。

      次早,天色空濛,烟霞旖旎,疾雨初霁,虹霓万里。李彪高声打了个哈欠,起来活转筋骨,抬眼便愣住了,见殿内凌乱,四周堆砾,还道是夜中雨大,浇塌了房。

      正欲寻陆生同起,不期门前有马挂銮铃之声,即提了刀,贴在门后。只见昨日那队府兵赶着骡驮垛子,一个跟着一个,缓缓地进了来,听领头的吩咐,“弟兄们,把东西卸了,就此暂歇一下,等山洪过了,咱再走路,都歇歇腿儿,打打尖。”

      李彪瞧了半天儿,心道不好,“这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若此时被他们堵在屋中,岂不死了?须得趁势杀出,弄个措手不及才是。”

      一会儿,人群散开,几个兵丁撒溺,李彪从后摸了去,不及喊声,一刀一个,结果了全部。李彪拖了尸体,就听前面道:“哎,我说,这几个小子也忒能磨了点罢,这长工夫儿,别是睡了,你几个过去找找”,接着,又有几个兵丁过来,才一露头,再被李彪杀倒,趁势,李彪猛地跳出,抡刀在院中扑打,可怜那些个乏累的兵士,才卸了担,躺的躺,靠的靠,正搓胳膊揉腿,便做了李彪的刀下之鬼,剩下的那些,仓促间举刀,与李彪扑杀起来。

      李彪勇猛,又拼杀了几个,后被主将敌住,他两个刀来枪往,枪举刀架,打得难解难分,旁的兵士从外使劲,不一时,李彪寡不敌众,身披了八创,气血空虚,看将势尽。

      李彪退在墙角,朗声大笑,一抬手,摘了背上弓箭,搭过一支,勉力射出,一箭正中敌将右耳,未停,再穿身而走,却见柴房里摇晃着起身的陆生,抱着朴刀,不及叫喊,正被那箭扑中,立时气绝而亡。李彪抖手,疼道:“误伤好人了!”

      另面,敌将捂着右耳,领人围过来,俱各引弓,不一时,将李彪射成个刺猬。看李彪倒地,又恐其不死,补过两刀。这时,有人进言道:“大人,此地不宜久留,贼寇迫近,还是绕路走罢”,敌将亦觉有理,吩咐下来,领着残兵速速撤了。

      按下观里的,接说路上的。天近晌午,在大路之上,又远远地迎来一人,浑身油泥,破衣烂衫,须发皆白,高挽着牛心发纂,一手拎着一个大葫芦,一手持一个老旧的蝇甩,连跑带颠地过了来。走在观前,忽停身立住,念了一声法号,摇头道:“无量寿福,此番因果,莫非前定?老道在此,当解之。”

      这花子老道进得观来,先瞧了瞧李彪,又看了看书生,拿蝇甩在两人的胸前各自点画了几笔,念道:“尘归尘,土归土,今生尽矣,且报来世”,说完,又掐指巡纹了一番,完了,那花子癫狂道:“哈哈,有趣,有趣,真有趣——”,笑着便出门走了。

      诸般搁下,再说陆生,这真是一朝浮华尽,半点不由人,那陆生的一息怨灵未泯,随着当值的鬼曹归阴,一路上期期艾艾,哭哭啼啼,惹得那鬼曹烦了,回身抽了两鞭道:“都冤,都冤,偏我这鞭子不冤,再叫时,却让你在鞭下诉情”,陆生听了,只好忍了疼痛,收起悲戚,仔细跟了鬼曹行走。

      多一时,阎君升殿,判在陆生处,听他冤苦不迭,一时不忍,差了判官查对,已是阳寿尽了,只尚有一番因果未报,正欲送他个好去处,忽觉他胸前异样,扒开观瞧,却是老道留的一记还生符。

      阎君笑道:“这牛鼻子老道,玩得好花样,既有符命,不便违拗,卖他个人情便了”,遂吩咐判官,牵了书生魂魄,不经轮转,速速回旋,还叫他往生还阳,再延了四纪之寿。

      判官领命,赶着陆生回转,沿路之上,看那些过往的鬼魂,一个个哀嚎流连,哭啼缱绻,说不尽那儿女情长,丛生幽怨。走着走着,陆生愣神,被判官从后推了一跌,醒来时,却发现还在庙中,好似发了一场大梦,浑身酸痛,乏累不已。

      再看时,那几具尸身尚在,自家胸前不还中着一杆箭么?待起了箭,又摸后背,鞭痕檩檩,方知适才已在地府游了一圈。陆生五内杂陈,不敢久滞,寻处埋了李彪,于他坟前祷祝,“兄台好走,弟定当为你厚化纸钱,让你那世不差也!”

      念罢,又看这衰败的观宇,不禁悲戚交愤,恨道:“你这三清,常在人前受供,理当尽心竭力,怎容得如此恶噪横行,既如此,一把大火同化了罢”,陆生抱了好些堆柴,困在观的四围,哗地起了烈火,多一时,瓦砾崩塌,浓烟滚滚,似有悲号透穿。

      烧了一会儿,陆生见火头小了,天外有红霞泛起,心里话道:“此地险恶,赶路要紧”,想着,便舍了这处,合夜去找好友乔桐乔鹿鸣。赶等陆生找到乔家时,已近半夜,乔桐兴甚,拉着陆生问长问短,直在半夜才抵足而眠。

      转天儿一大早,乔桐又拉着陆生,嘘寒问暖,切究学业。两个好友久未相逢,总有说不完的话头儿,坐那里溜溜儿痛聊了一天。待掌灯时分,陆生与乔桐接谈,聊着聊着,忽地颜色更变,语痴木讷,张口结舌。乔桐不解其故,探问道:“陆兄,可是舟车劳顿,身子不爽?”

      陆生摇头,原来,就还没与乔桐说过夜来的经历,恐其惊厥,且容嗣后缓叙。孰料,正与乔桐说着话儿,便看他身后伏着鬼差,焉能不怕?待平复下来,才知自己经历非凡,怀有常人所不及之眼力了。

      难过一会儿,陆生便扯个由头出来,叫过乔桐家里的,面色凝重地嘱道:“实恐乔兄今夜寿寝,宜早作安排。”不想,乔府的管家听了,当即变脸,点指陆生道:“姓陆的,你好没趣味,想我家公子待你如何?怎敢如此欺他?”陆生垂泪,不再言语,管家气愤,一转身拂袖而走。

      多时,乔桐在厅堂久等,不见陆生,径要来寻,才迈了屋门,扑地一跤,早跌得神游归西了。众皆哀恸,方知陆生有未卜之算。因事起匆促,不及速报,人手不够用的,陆生亦跟着家丁忙活,好容易了了这棚白事。

      过后,陆生在乔桐的坟前流连,“乔兄啊,鹿鸣,你怎可如此命薄,弃我而去,只今后,世间再无我之子期”,说着,哭得泪眼凄然,形销骨立。大伙儿见了,无不跟着心酸,看陆生大悲大放,实恐再横生枝节,忙簇拥了下去。

      事了。又几日后的一个清晨,村外头的一个小厮来找,刚看着陆生,即扑倒在地,叩拜不止,口中混着泪道:“先生大德,救救俺娘罢,救救俺娘罢”,陆生困惑,忙扶了那童儿道:“孩子,因何事求我?”那孩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道:“俺家久不太平,夜夜折腾,已连着几年了,听闻先生大德,求你过屋施法,千万救俺一救”,语罢,又连连作揖。

      陆生为难,自家哪有什么法力,但看周围的眼目殷切,不好推脱,只得硬着头皮道:“你且起来,我便随你一看,成不成的另说。”小厮欢喜,忙不迭地在前头引路,一众好奇,尾随而去。进到小厮家,众皆不前,独留了小厮同陆生进院。

      陆生由小厮领着,跟去了他娘的卧房,只见床上佝偻一个妇人,蒙着棉被,仅出了头额于外。那被褥久未浆洗,更加床溺,气味儿已十分的刺鼻。妇人听见人声,挣开被头,支应着仰坐起来。却看脸上,面容惨白,几无血色,眼轮间或一转,强努着皴裂的唇口,扪胸扣背,有气无力地应道:“先生来了,请恕小妇人礼数不周,孩儿啊,给先生倒水。”

      陆生还礼,四面梭视,转几圈,没见甚么异样,一抬眼,却看梁上一处角落里,蹲着一个猴状的黑衣老妇,面貌丑恶,形容枯槁,正翻着一双枣核眼,狠狠盯着这面。

      陆生骇然,强装镇静,让小厮搀了母亲出去,后对梁上揖曰:“但不知你是哪路仙客,淹留在此,可有何缘故?小生无能,愿居中调停”,那黑妇哑着嗓子厉叫道:“要她死,要她们都死,要这些个不孝的,没面目的,死个罄绝”,陆生大惊,听黑妇续道:“五年了,再两日便夺她的狗命,好泄我心头之愤,哈哈,哈哈,哈哈哈——。”

      见景,陆生脑中飞速地盘转,少时,心下也多少明白了一点儿,即仗着胆子吼道:“你家媳妇不孝,夺她性命便了,扯累孩子做甚?即便有错,五年多前,就也只是个孩子。”

      那妇听说,忽地飞至,冲着陆生嘶吼连连,咆哮不止,目间怨毒甚厉。陆生勉颜支撑,退一步道:“老人家,按说这是你的家务事,旁的莫管。我今番遇着,也只说个公道。请想,就是媳妇不孝,也还有你儿子一面,两个都算,却有你的孙儿不算,债便讨了,不想你孙儿谁养,当真要断后么?忍看他年少孤苦,流落乡邻吗?”

      一番话,字字珠玑,针针见血,问得老妇牙僵口塞,痴痴迷迷,半晌才哭出声来,“唉,苦哇!俺家中幼贫,丈夫早殁,年轻轻地便守着一个孤子拉扯,好容易成家立业,盼得儿孙满堂,不承想,俺先年老气衰,不中用了。媳妇又狠,只在夫前行孝,背后撒泼。孙儿懵懂,常同他母娘一般,终我煎熬不过,撒手去了。一丝阴灵不灭,誓要在阎君面前讨个公道。阎君体仁,准我在此作闹,困得三年五载,收了泼妇同去。”

      “老人家,非是我替媳妇说话,你且看她,今时同个死人可作何分别?便留她两天怎地?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念鱼情念水情’,自由她带罪消业,抚养你孙儿成人,不也功果一件?另者,若叫这事传知,让你后进儿孙怎想?真个便不留个坟前烧纸的么?”

      “这——”,老妇犹疑,“事了,事了,一了百了,老人家,你且宽弘,饶了她罢,日后,适逢三节两寿,必不敢忘德,念兹在兹,传行你持家不易,操劳有方,世代称颂,为儿孙之楷模!”“唉,也罢!书生,非是我饶她,实是疼我孙孙,今且去,他日定在泉下等她”,语罢,化了一阵清风不见了。

      见劝了老妇归去,陆生立时瘫软,浑身上下跟水洗的相似,汗津津的,好一会儿,才挣扎着起来,唤进了小厮母子,批那妇人道:“怎可为了一点儿勾当,就瞒心昧己,欺心诳上,赚弄你的公婆,今时,可知你病之来历?”那妇人羞惭,难过道:“猜得几分”,“唉,若不看你孩儿面上,你家婆岂肯容饶?只今后,尽心抚养孩儿,折补一些罢”,言毕,陆生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事后,众家传名,未几日,已说他半仙之体,善能斩妖除魔。陆生听了,沾沾自喜,俟回家中,便有当地的首户相请。

      席间,好一番杯觥牛饮,吃喝用够,主家翁端了酒道:“听闻陆公子大名,惯有伏妖之法,唉,实不相瞒,今日里,老朽也有一事相求,还望公子赏脸,答应了罢。”

      陆生酒酣,眼饧耳热之际,满不在乎道:“老夫子过奖了,但有个把小妖,不在话下”,主家翁大喜,“就在后院书阁,总有悉索之声,常听走动,进不得人,只要靠近,便有砖头瓦块撇下”,“噢?带我去看。”

      借酒劲,陆生跟着老丈、家丁来到后院,在院门口,吩咐从人停了,自行登梯上楼。没几步,就听人语,“甚么人?竟敢擅闯宅府?”陆生扫视,见角落处有几个小人在嘁嘁喳喳,颇为好奇,即贴了身过去,一屁股坐在旁边,醉哼哼道:“几个区区生灵,好不知个进退,明明是你侵了人家府邸,还叫你府,你府在哪?我好拆了你的耗子窝!”

      “哎呀,来人厉害,叫他看了身份,速去,速去。”原来,这几个是白毛老鼠成精,寻此做个安稳。先时鱼质龙文,色厉内荏,仅因道行尚浅,害不得人,只就咋咋呼呼,隔空抛物罢了,今见陆生能识,已是惊惧,又听他言说耗子,以为是看穿了身份,岂不着急上火,便丢了一切,连夜都跑掉了。陆生不晓,一时醉意扑面,倚着墙,昏昏睡了。

      另边,主家翁不敢擅进,又听不得声音,与众仆在外面苦守了一夜。直近天明,才好说歹说地支了一人入内查探,正巧碰着陆生下楼。当面,陆生不好说是自己贪杯,只道妖精难拿,缠斗了一宿,如今全剿除了。主家翁大喜,忙叫人捧了金银相谢,陆生固辞,临了,才低头愧领了几个,又怕主人家问起,推说乏累,回家睡觉去了。

      嗣后,那处书阁,果是相安无事,从此静寂了。好么,经此一事,更多人口传,一传十,十传百,十里八乡的,便没有不知道的了。陆生呢,也乐得好事助人,所过之处,多有些佞邪之事,无外乎人心多疑,哪有甚么怪力乱神?偶有那么几个,也只饿鬼、懒鬼,好言规慰两句,奉几吊银钱纸冥,劝一顿牺牲酒饭,却都罢了。

      转眼间,几年过去。适值明清交接,环生灾愆,陆生恋故,不愿为清廷献力,久之,隐没名声,不再抛头露面了。却知,“人不理事,事偏寻你”,有这么一天,陆生正在家中闲坐,门内闯过几个军曹,进得屋内,搁刀摆架,稍后,走过来一个官长,先是假意呼喝,再请了陆生道:“先生请了,俺家大人有事,请先生过府一叙”,陆生环视,知不去不行,就也痰嗽一声,正了正冠帽道:“既是相请,用不得这许多人,一张纸条足矣!”说着,没理会兵众,转身向里屋走,“我须交代一声,收拾收拾,不然,收不得妖怪,莫要怪我”,“是,是,小的们鲁莽,就请便宜从事”,说过,那官长冲军曹们使了眼色,都退在门外等候。

      陆生哪要甚么收拾,一无术法,二无法宝,无非是跟堂上老母,闺中妇道诉个别,又看兵丁凶恶,知遇难敌,少不得几丝忧伤罢了。

      叙毕,陆生从容出门,跟着这些个兵丁恶奴去在了州府里的知府衙门。知府让进,就在厅中待茶,少时,知府整衣出来,见着陆生,面色堆笑,快步上前,作个揖道:“鄙府早闻先生大德,奈何杂务堆冗,少去拜望,勿怪!勿怪!”“哪里,哪里,怎敢劳老父母的大驾,书生才浅,担不得虚名,实恐误了大人,惶恐!惶恐!”

      “哎,先生这是哪里话?”知府叹气,邀了陆生同坐,推一口茶道:“实不瞒先生,俺一个粗人起家,整天东挡西杀的,蒙今上洪恩,落下这片家业。哪知,才安稳了几天,府中就遭此腻事。唉,也不知是触了哪路神仙的霉头,合府上下,一入夜,便待不得人了。初时,就还只前院闹闹,现是满院折腾,这且不说,近来,却把气都撒在了俺家丫头身上,憋得也是实在没法儿,才出此下策,把先生半请半绑地架了来,实指望先生出力,下人们手重,失当之处,本府自有厚报,还望多多海涵,容恕则个!”说着,知府起身长揖,慌得陆生亦长身还礼。

      又诉说了一番,陆生请见小姐,知府哀道:“按理,有先生来到,本应小姐出拜,奈何已行不得路了,有劳先生随我”,说着话,知府起身,引了陆生直奔后宅,近在闺阁,知府停身嘱道:“小姐怕见生人,逢着便乱抓乱打,我们俱不得进,先生自便”,“不妨,但有区处。”

      陆生提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推门而进,才入得屋,猛一个夜壶兜头飞过,陆生偏身,砸了门上整面墙,一时腥臊恶臭,熏得脑仁都疼。

      陆生掩鼻,细打量那小姐,见她面目凌乱,钗环差错,衣服半裸,光脚无鞋,一条腿上还缠着半截裹袜,再瞧面上,龇牙瞪眼,肌肉横抽,拧着眉,瞪着眼,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陆生诧怪,暗暗端详这小姐的眼角眉梢,虽称不上美若倾城,却也小家碧玉,怎便落得如此癫狂,正犹疑时,听那小姐瓮声道:“那书生,这事不归你管,莫惹是非,你须趁早走了,省得生分掰了交情。”

      陆生听声音奇怪,好如身后发出,便围着小姐打转,那小姐亦跟着他转圈,似乎身后有诈,不要他看。陆生猛一个机灵,指她身后道:“妥了,俺家帮手来了”,那小姐果然上当,一转身,现了后背出来。陆生不看则可,一看唬得不轻,在她身后,钉着一个瘦小枯干的鬼物,十指如钩,紧紧扣着,颈上无头,单只一个腔子,怨不得声音瓮声瓮气。

      那物上当,怒不可遏,扭转过来,恨恨道:“姓陆的,偏你多事坏我,可知这天理昭彰,报应循环?若不是她爹当年害了俺们一家十三口,哪有今日之祸?现如今,俺父兄齐在,已索的他家数条人命,怕是那官没跟你说罢,哈哈,哈哈。”

      陆生心惧,暗忖道:“往时所见之物,无不背光骇人,今儿个日里便敢露面,被我识破,非但不惧,自还称狂,当真是有一定道行的,趁在日里,我何不拉出她晒晒,果能灭时,就先去了一个再说”,想到此,陆生捡起个条凳,冲在窗边,啪、啪、啪地全部砸破,那物多少畏缩,边躲边喊,“住手,住手,还有话讲”,“哦,甚么话说?”那物吃痛,以为可说,不期陆生假意上前,一把拎了小姐的衣带,紧紧敷住几圈,连人带鬼,齐齐送在窗前。但听得惨嚎唏嘘,挣命一般,那厮被陆生紧紧抱了,挣脱不开,临了,怨毒赌咒,誓要将陆生的家口都害了。

      时近正午,天光狠毒,没一时,那物便化得只剩下一滩脓血,弄得小姐和陆生污糟不堪,看小姐昏迷,便抱了她出门,交给丫鬟婆子道:“去给小姐更衣,送出府外,这处待不得了”,知府上前,问讯道:“先生,事情如何?”“却难,却难,大人啊,你昔时可曾杀得人家一十三口?这是他家寻仇哩,鬼物甚多,怕不止一二十个”,“啊?这便如何是好?”知府垂泪,“那本是前朝一个总兵官,两相对敌,各护其主,那时他守卫城池,城破被捉,连着家眷共计一十三口,说起来,俺俩也成同殿为官,小有交情。哪知,他见了我,开口就恶,说俺是背姓的家奴,清人的牙犬,那时气盛,吃不住骂,一时忿起,便举刀劈了他全家。”

      陆生听了直摇头,“冤孽啊,冤孽”,却看知府目色呆滞,痴痴道:“怕是躲不过了,只他们不该如此害我,合府上下,几日内已暴毖了十几人,便是有仇,拼了我命还他,不应殃我家口。”

      叨念了一阵儿,转谓陆生道:“先生,小女虽染病疾,但经你摒除,想无大碍,我死无憾,只于她挂念不下,况你屋中已同她沾衣裸袖,就请纳了罢”,“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那时情急,非小生有非分之想”,“先生休要推辞,我知你家中有妻,就做个妾小也好,若不然,真要看我覆宗绝嗣吗?”“这——,这——,这——”,陆生慌乱,不知所对。知府变了颜色,威压道:“此事已成,先生休要聒噪,我已将小女送去家中,不日成亲”,听此话,知木已成舟,陆生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

      这会儿,知府点齐了府上人,简单交代了一下,走的走,躲的躲,差拨完毕,陆生道:“大人,眼见着这鬼物白日便出,怨念极大,今夜晚间,必要有一场血灾,不可不防”,“但凭吩咐”,“实不相瞒,小生也是奇遇一场,能视鬼物罢了,若论道法,着实难堪”,“唉,许是命罢!”陆生羞赧,脑中忽地忆起,就还在那日观中,听得那两个缢鬼的只言片语,急问知府道:“可把家中所有沾过人血的刀拿来,刀有戾气,可抵挡一时。”下人们照办。

      吩咐完了,知府又命抬了十数坛烈酒出来,要与一众坐待夜至,话了,几个胆大忠情的家丁围过,同着老爷跟陆生,吃喝畅饮,仿佛无事一般。

      大伙正吃喝招呼着,不期门外有个报信儿的进来,说有一个乞婆讨食,知府不耐,拦了话头儿道:“既是要饭的,你打发她一点儿就是了,何故来扰?”报信儿的道:“不是的,大人,已打发了她的,她说此地鬼荫,非要见见主人家,以谢饭资”,“噢,快请。”

      不多时,那个乞婆跟着家丁同来,一身污烂,佝偻蹒跚,却只两个眼睛炯炯有光,进来后,左看看,右瞧瞧,走在陆生处,伸手攥了一粒泥黑丸子,对道:“那书生,你好能目视魂鬼,便紧要时,拿此泥物丢他,或可保命。”说完,竟不理众人,扭身走了。

      众人乖疑,奇了半天,都说今夜无忧矣,彼此宽心,接茬再饮。

      黄昏,还在暝色杳杳,就有几处阴风环伺,不一时,一股腥气扑鼻,当中夹了一个厉鬼道:“啊呀呀呸,还由得你们猜枚耍子,却是中间哪个?害了俺家妹子,使她转生不能,魂飞魄散的?”

      知府悚惧,常时都在夜半才起,今则黄昏就现了,恐是那日里鬼闹的,想着,不由暗扯了陆生一把道:“全赖先生”,陆生已醉,一时胆气横生,睁目视之,看那群鬼堆集成势,丫丫叉叉,挨挨错错,往复不下一二十号,有断头的、有刳腹的、有缺腿的、有少膊的、有吊舌的、有扭颈的,有焦颜的、有赤睛的、有花脸的、有血面的、有牵肠的、有挂肚的,有蹦的、有跳的、有飞的、有飘的、有爬的、有落的,有哭的、有笑的、有喊的、有叫的、有吵的、有闹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花花绿绿,黑白丑俊,一个个悲切切,惨兮兮,阴风阵阵,顿泣号啕。

      看罢,陆生仰头道:“便是那个腔子吗?在下弄的,如何?”那鬼闻声,忽奔身前,一把扯了陆生,狠命磕在树上,撞得陆生头昏,哇一口酒秽喷出,那物在旁,闪躲不及,正被溅了一身。那鬼暴躁,攥着陆生,又抓又扯,须臾,陆生的头发被薅下几绺,激得陆生忿起,与他对抓对打,争斗一会儿,竟没落了下风。

      原来,这鬼怪一事,也有法力一分。初者,新鬼无宿,清风一团,故常有清风指代,多从暗处吓人。长了,倘修行得法,便可与人为祸,多占着一个身处不明,鬼阴侵体之先,或曰:戾气大的,阳气盛的,凡鬼亦徒之奈何!

      今陆生能视,宿饮成醉,且那鬼新成,法效甚微,故仅堪与陆生抓扯,多一时,看得一众与群鬼侧目。这面,知府等众迷茫,只见陆生自舞,那面,从没见过生人如此凶猛,扭打一阵儿,陆生随势捡了把刀,无甚章法,竟轮得那鬼退去。

      陆生喘息退回,被众人持刀围住。天色昏暗,群鬼亦挨凑一起,不愿擅动。屏聚了一会儿,陆生指着空处,叫家丁去砍,砍了多下,胡乱又伤了几只鬼,亦有家丁被抓,破处奇痒不止,俱是遭了鬼气侵邪,耐受不得。陆生同痒,忽想起那个泥丸子来,取出敷上,竟不治而愈,众大喜,都拿着球儿搓搓,一下都好了许多,重又拼在一处,两厢对峙着。

      那面群鬼暴怒,才与陆生对打的厉鬼吼道:“爹爹何在?儿已抵不住了”,知府栗抖,耳语陆生道:“仇人到了,生时对头,死了更是冤家,先生应我之事,不可退毁,望好生待我丫头”,说着,又一阵狂风席卷,一个恶鬼现了,先自瞅了这边的鬼众一眼,骂道:“好一群废物,惊扰老爷我修炼”,“不是,今夜那里有个能耐的,在对面撑腰拔创。”

      “噢?”恶鬼围着人群转动,晃了一圈道:“那狗奴才,我本不欲动手,只因圆满之期尚待,你既找来帮手,又毁了我女儿前途,今也顾不得了,纳命来”,说着,欺身近前。

      知府知大限已到,不愿旁人受累,一把拨开人群,在那里引颈受戮,陆生不忍,按着老乞婆的话,觑准时机,呼地将泥丸子甩向恶鬼,说时迟,那时快,那鬼已抓了知府前襟,正要拿利爪刳开,不防背后受击。才一接着,顿时火起,那鬼忍痛,詈骂道:“好你个骚狐狸,我不犯你,你竟惹我?”语罢,一把掏了知府的心肝,扯个稀碎。

      旁的见知府受难,登时慌了,乘乱向四外逃散,那鬼顾不得他人,只要陆生性命,一下飞至身前,抓起陆生,狠命朝墙上掼去,摔得陆生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险些那世去了。

      那鬼还要再抓,不堪背上的阴火灼烧,急忙忙行法退火,趁这间隙,歘一个身影跳进,背了陆生便跑,群鬼恨恨,却已追不得了。

      究竟这陆生的性命如何?留待下回分解。

      返回目录 陆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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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算山》第一卷 陆知(上)陆文远错宿头夜遇李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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