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石村的猫先

作者: 李梦初 | 来源:发表于2017-09-02 08:47 被阅读149次

    乌石村的猫先

    春仔

    “猫先”二字放在一起,从汉语言文字的搭配来看,似乎是风马牛不及的,“猫”无所谓“先”,亦无所谓“先生”、“后生”,若以它是“猫先生”的缩称来看,在花山埂下的乌石村,它是陈坚的绰号,昵称。“小老头”说,所谓“猫先”,大约是说陈坚小时候聪慧文静,秀才的样子,加之不太会干农活,下田种地,粗活、重活都不如人。小老头曾经是乌石村的知青班长,他说的话貌然可信,可乌石村的老人却说,猫先的小名叫猫牯,发蒙读书时,伙伴们颇为幽默地称他为猫先,听来也甚是亲切,从此代代相传,叫了他“猫先”一辈子。

    认识猫先纯属偶然。

    四月天气,云淡风轻。和小老头约好,晚饭后一起去茶吧喝茶的,见面之后,他却临时起意,说想念一个人,要去当年的知青点上看看曾经一起玩耍,现在渐渐老去的猫先。小老头说,当年他17岁,猫先大他5岁,天天在一起干活、玩耍,甚是快乐。常常吃完晚饭,两人总会趁着月明星稀,相邀踏田埂,过小桥,翻山头,结伴去上海知青点看上海知青,或到邻家、邻村去串门,偷看漂亮妹子,或在农家堂屋里打扑克争上游,或在门前草坪上唱歌、唱样板戏。草坪上围满了人,暗影浮动,清风徐来。猫先会拉胡琴,人们喊,猫先来一曲,他就来一曲什么骂鸡调、或者嫂子调、安童调、花石调,有时来一曲采茶调、花鼓调,或者“小吹小打拜双喜”,甚是好听。空旷的夜的山村,琴声回荡,渺渺的余音飘得很远很远,旮旮旯旯里歇凉的男男女女,情窦初开的姑娘小伙们,扯长耳朵来听。

    赣西北这块土地,当年真的好山好水,莽莽花山,树深林密,潺潺清溪,淙淙有声。夜深了,他们去山上捉野鸡,打野兔,或是到田里抓蛤蟆,到溪里赶鱼,然后煮来做宵夜吃……

    小老头的讲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说走就走,我们驱车往山里赶。

    温泉西路正在养护中,沙石在车轮下橐橐作响。拐入村道,亮白坚硬的水泥路在田畴青苗间穿行,一个弯跟着一个弯,小车在弯道上徐行,庄稼、树木,村庄、山体,纷纷后退。苍茫的暮色渐渐暗沉,到得乌石村,天地间已是铁幕一般,万事万物,全都笼罩在黑暗之中。

    佩服小老头的记忆力。下了车,沿着练白的村际公路走一小段,小老头带我拐入一条岔道。多年不来,他对去猫先家的小路依然了然于心。猫先住在旷野那边的山脚下,要穿过一大片稻田。天地已然铁幕沉沉,伸手不见。小老头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亮白的光就撕开一道铁幕的口子,脚下的田畴便跃然眼底,路边的野草、芒蔸,清晰可见。田野里,蛙鸣依稀,虫鸣如歌。我们踩着铺满青草的田间小道前行。

    我们所处的位置,是乌石村所在山窝的中部。当地大都是客家人的后裔,他们把山窝叫做坑。小老头指着坑的下方说,那里不远处,曾经有一座庙,故猫先家的住址叫庙背。猫先49年生,1950年,不知什么隐情,他母亲改嫁到庙背李家,还在襁褓中,猫先就做了李家的继子。母亲改嫁后,再没有生育,猫先的父亲健在,还做了一名养路工,收入稳定,生父和养父就共同养育他,供他读书,让他读了孔子、三字经、百家姓什么的,后又送他上了小学。猫先没有随养父姓,仍跟生父姓陈。若干年后,因继父又收养了一位继孙,猫先就自立门户,在废庙的位置建了一座房,从此诸事不顺,他36岁结婚,生了一个女儿,老婆却发疯死了,女儿长到26岁,也死了。迷信也好,玄乎也好,人怎么能跟菩萨争地呢?如今,猫先不在那里住了,仍然住在他继父的老屋里,村里有人老了,他就给丧家打祭。

    感叹着猫先的命途多舛,不觉就踏上了山脚下几近荒芜的小径,拐一个弯,电光照见了几棵衰老的树,还有猫先那土夯木构的老屋,还有他窗前透出的微弱的光。一段向上的台阶,铺的是刀劈斧凿的青石板,颇有些岁月了,而且有些塌陷了,小草在缝隙间倔强地生长,欲要将青石板盖住的样子。踩几脚,上到屋坪前,已经看不见昔日人丁兴旺时的光亮整洁,却是长满了荒草,曾经用过的农具、圆桶、篾搭、晒垫、水缸之类,横七竖八。两三栋楼屋已经破败,几间屋里沉寂无人,原来只剩猫先一人住在这里了。

    先前看见的灯光,是猫先睡房里透出来的。小老头在屋坪上喊了好几声:猫先,没有人答应。去敲大门,也没有动静。小老头继续喊,终于有了回应:“哎,哪人呐,来了来了”,正屋的门就开了。

    对于我们的不速造访,猫先有点蒙圈。逆着手电的光,他眼发花。小老头说,我是xx啊,来看看你。猫先反应过来道,噢耶,xx啊!他喊着小老头的名字,甚是欣喜。

    拉亮前厅的灯,天花板上还是几十年前的老电灯,灯泡上蒙了一层尘灰,光线微弱、昏黄。扫一眼厅堂,里面只摆着一张旧餐桌,一个案几,一把水壶,一个水杯,一个脸盆架,一个脸盆,还有几个杌凳,家徒四壁的味道。猫先又引我们进了卧室,里面仍然是一盏昏黄的灯,一张老旧的床,一张老旧的书桌,一个杌凳,床上也仅一床席,一床被,一个枕头,唯有老旧的书桌上,有纸、有笔、有墨,有发黄的书,有手抄本。拿起一本来看,是手写的《丧礼仪注》,小楷,字迹工整、清秀,署名陈坚。打开的部分,墨迹新鲜,那是他刚刚誉录的。

    猫先复又把我们引回前厅。我们坐下来,猫先赶忙去倒茶。带着歉意,猫先说他刚才誉抄《仪注》太专心,加上耳朵有点背,没听到,甚是抱歉云云。他说,他誉抄的是继父留给他当地举办红白喜事的应酬实操,继父是办理当地红白喜事一等一的大师傅,他想根据继父的实操,再根据继父所教的实践理一理。现在的红白喜事简化了很多,把现在仍然实用的礼仪理出来,好传给继孙。

    我们由衷地感叹,一位年近古稀的孤独老人,在这个偏僻的角落,在这个孤寂冷清的地方,在这栋超过200年历史的老屋里,孤灯相伴,正默默做着民俗文化抢救,传承的大事。可是,我们也想知道,他的妻子,他的爱女,早早地离他而去,到底给他留下了怎样的哀痛。当我们开口向他打听,他的喉哽咽起来,眼圈微红,泪水也在眼眶里蠕动了。

    在这初春的晚上,山里要比城里寒凉许多。猫先的心脏不好,说话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他用手按着他的胸,有点难受的样子。我们于心不忍,劝他早点休息,赶紧告辞。

    离开猫先的日子里,我常常想,人生在世数十百载,哪怕像猫先这样普普通通的平常人,同样会有许多意味深长,耐人寻味的故事。我们敬佩他现在所做的,却也想从他的角度,细细体味一番人生的况味,细细体味世间生离死别的痛楚与哀伤。于是,趁着夏日的午后,我又去了乌石村。

    籍口口渴,我进了一户人家,赶巧,正是猫先的堂叔。我们聊起来,他给我讲述了一些猫先的往事。

    猫先18岁,父母给他讨了亲,谁知不久得了肝病,他认为夫妻八字不合,固执地把妻子劝回了娘家。后来,继父收养了继孙,猫先在庙的旁边建起新房,36岁又结了婚。可是好景不长,妻子临盆,孩子出来了,包衣却没出来,吃了老接生婆留下的草药方,已经晚了,妻子凌晨就死了。女儿长到26岁,谈了恋爱,男方父母却反对,不久就流产,三五天后,她去地里摘菜,不明不白染了病,那病那个凶啊!猫先到处借钱给女儿治病,还是没有挽回女儿的性命。

    猫先就这样成了孤独老人,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我们不知道猫先心里埋葬了多少悲伤,才能让我们看到他的坚强。

    如今,猫先过着淡淡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书。他不再拉胡琴,但是他编仪注。清风与孤灯与他相伴,青蛙与虫鸟为他鸣琴。他一个人,一张书桌,一支笔,一砚墨,抄啊抄,编啊编。

    特殊的日子,猫先去帮人办婚庆,办丧礼。凡是有需要的人,他都去。他做师傅,主持着婚丧大典。面对死去的魂灵,他站在庄严的灵台前,高声唱道:“内外肃静,执事者各执其事。放炮……击鼓……鸣金……奏大乐……”其声憾人。他给主家送三五十元的随礼,执事期间,主家也给他三五十元的红包。

    猫先还种几亩地。继孙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住几十里之外,农忙时节就来帮他,给他把秧苗栽下去,给他把稻谷收上来。平日的柴米油盐,继孙都会按时帮他买回来。

    年近古稀,猫先吃上了低保。女儿死后没几年,政府以失独的名义,每年补给他6000元。

    ……

    夕阳快下山的时候,我独自走过那条长满荒草的小径,再次去看了猫先。他的邻舍,因为一场大雨的缘故,房屋全部倒塌了。远远地,我看见有人在清理瓦砾,猫先带着草貌,正在废墟里帮忙。

    2017/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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