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

长安城，酒馆外。

小和尚问老和尚，“师父，里面的人吵吵闹闹，嘻嘻哈哈，他们，可有佛心？”

老和尚反问:“傻徒儿，酒肉之徒，心秽神损，佛心都未开呢。”

小和尚嘟囔，“可是，我觉得他们快乐似佛呢！”

这话惹的老和尚哄然大笑，附身问道:

“佛？你可知佛是什么？”

壹.

很多年前，老和尚也是小和尚。

他整日吃斋念佛，背诵经文，未曾出过寺门。这日七月十五，盂兰盆会，老和尚唤来一众弟子，郑重其事的道:“佛为化缘而来世间成佛，佛虽入灭，化缘未绝。今日你们下山，广结善缘，度化世人，记住，度人不求多，但度得一位，便可回山。”

一众僧人接了法旨，兴致勃勃下山去了。

小和尚佛龄十四，年方也是十四，本不该入世，但因佛根聪慧，也加入到了下山的僧人中。老方丈给他一个紫金钵盂，叮嘱道：“你未到化缘的年纪，可聪慧过人，六根清净，这次准你下山，切记尘世繁华，莫贪念红尘，丢了佛法，忘了度人。”

小和尚懵懂的盯着方丈，回道：“方丈师祖，弟子记住了。”接过紫金钵，转身离去，两只眼里充满了对未知的期待。

一路颠簸，已到山脚，众僧分手，向着熙攘的长安都城散去。

小和尚看惯了山里的风光，初见长安，面对热闹的街道，一时竟不知所措，索性漫无目的的闲逛起来，可心里时刻记着，此次是因化缘度人而来。

长安城内叫卖婉转，熙熙攘攘，突然看见这样一位年幼的小和尚，人们不禁驻足打量，更有甚者，跑来和小和尚打趣，“这位小师父从哪个寺庙而来？可曾有法号？怎么年纪轻轻就遁入空门了？是从小就出家了吗？”

突然被问到这么多问题，小和尚显得有些局促，稚嫩的小脸憋的红扑扑的，而后才上前施礼，有条不紊地一件件回答起来，“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小僧从广化寺而来，法号一慧，从小在寺里长大，此次下山是为化缘度人。”

小和尚奶里奶气的声音有几分稚嫩，也有些可爱，惹得众人哄堂大笑，世间有万般苦难，一个小和尚能度得几分呢。一阵调侃过后，众人便又散去，归入了喧闹的街道之中，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唯独一个与小和尚年纪相仿的小姑娘没有离去，好奇的打量着他。小和尚发现了异样的目光，四目相对，只见姑娘眉清目秀，却衣衫褴褛，与街上其他人有一些不同，心里想着，这便是师父所说的女人吧。

小姑娘缓缓地向他走来，怯怯询问道：“你…你…你说你会度人，能不能度一下我的父亲，他不要我和母亲了。”语气里充满了央求的味道。

贰.

这日青楼迎来了两位特殊的客人。

一位面容姣好但衣着破烂的年幼女子；另一位满面佛光，手持紫金钵盂的清秀和尚。看着这两位不速之客，引得众人注目私语，窃窃嘲笑，仿佛已经看到这两位定要给这风月之所添一道可口的下酒菜。

老鸨见状，上前挖苦：“呦，这二位是第一次化缘讨饭吧，你们这可是来错地方了，我们这儿可不是行善之地，要讨生活，去别处找寻吧。”

这话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小和尚波澜不惊，但小姑娘却满脸委屈，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一样，急忙辩解道：“不！不！我不是来要饭的，我是来找我父亲，听母亲说他就在这儿，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了，我来叫他回家……”

老鸨听得这话，便知又是哪家大人沉迷酒色顾不得家了，而这种事情早已见惯，店里自开业以来，没少遇到这种事，可回头的没几个，老鸨大概已经猜到这位小姑娘的命运，但有什么办法呢，他开店赚的不就是这些人的钱吗，妻离子散早已看惯。

于是平常的说道：“这是谁家孩子呀，哪位官人快领回家去吧，我这里可不白养姑娘！”而后话锋一转，阴险的笑道：“要是不愿养啊，可以卖到我这里来，我看这姑娘也眉清目秀的，好好调教一番，倒也算得上美人胚子，还能帮老娘挣几个钱，总比饿死街头强多了。”

远处赌桌上一位满脸胡渣的中年大叔闻声向热闹处望来，一脸鄙夷之色，他本家庭美满，妻儿和睦，因偶入赌桌，输了大半祖产，想着翻盘却越陷越深，没脸回家，又不甘收手，才搞成现在这个样子。听得老鸨如此说话，难免激起了男儿的血性，拍案而起，大声向老鸨吼道：“你这个满嘴胡话的臭婆娘！老子的闺女怎是你这种逼良为娼的娼妇可以乱说的，小心我撕烂你那张臭嘴。”

老鸨接过的客人，大大小小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早就熟知客人的脾性，听那人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不怒而笑：“哈哈哈哈哈……可真真笑死老娘了，你一个酒肉赌徒，也有胆子和老娘较真，来啊，给我打出去！”

说着从角落冲出几个彪形大汉，一顿拳打脚踢，将那人扔出了门外。

小姑娘见壮哭的梨花带雨，爬在父亲的身旁不断落泪，关切的问父亲伤到哪儿了，可疼不疼？父亲见女儿如此关切自己，心里五味杂陈，艰难的笑笑：“乖女儿，不疼，咱回家，找你母亲去。”

小和尚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虽说受了皮肉之苦，但总归是妻儿团聚了，佛说圆满，大概，这便是圆满吧。

又想到一家三口无法过活，便将手里的紫金钵盂递于姑娘，小和尚说：“佛讲因缘，施主于我相逢即是缘分，贫僧身无长物，这件钵盂便赠予你们吧，愿施主自此脱离苦海，好好生活，阿弥陀佛。”

说完，施了一个佛礼，未等小姑娘拒绝，便消失在了拐角处。

小姑娘欲言又止，只在心里默念，有缘再见。

叁.

广化寺，佛殿内，小和尚跪在佛前。

“方丈师祖，弟子已渡得一人，特来交旨。”

老方丈摇摇头：“傻徒儿，你说你已渡得一人，可未曾真正渡人于苦海，看来你佛性未够，还需修行几年。”

小和尚不解，明明那人已离开青楼，妻儿团聚，怎么说未曾脱离苦海呢？看来这方丈，定是老糊涂了。

老方丈看见小和尚一脸疑惑，不禁失笑，“佛渡有缘人，你可知佛不渡不可渡之人，如今只是小姑娘渡了业障父亲，你并未渡化分毫，反倒徒增冤孽。再去修行几年吧。”

小和尚只得允诺。

日月轮回，转眼过了五个伽蓝菩萨诞辰。

彼时小和尚已然十八，宝相庄严，倒有了些小佛陀的样子。

这日大典，老方丈将小和尚招到膝前，附身说道：“五年已然过去，当年你种的因，如今也该有个了断了，此次下山，断了因果，立地成佛，若断不了，可就白白坏了你这一十八年的修行。”

小和尚领旨下山，直奔长安城。

小和尚是在当年的街头碰见小姑娘的，当然，小姑娘也早已亭亭玉立，认出她，全凭她手里的那个紫金钵盂。
她的脸上已完全看不出当年的稚嫩之气，可眼睛依然明亮。

他俩四目相对，就像五年前一样，只是这次换小和尚开口：“这次换你渡我，好吗？”

肆.

青楼里吵吵闹闹，都说花魁的房里来了个酒肉和尚。

房里异香扑鼻，惹的小和尚面红目赤，小圆桌上摆满了素酒素菜，小姑娘见壮，嘤嘤笑着给小和尚斟上了素酒，略带几分调戏说道：“怎么，当年那个吵着要度人的小神僧哪儿去了，这点场面就受不了啊，看来你佛心还未定嘛。”

小和尚几时见过如此香艳的场面，一时支支吾吾的不知说什么好，好半天才定下心来，面色沉重的问道：“当年你不是随你父亲回家了吗，怎么又落到了如此田地？”

“怎么，这般不好吗？现在我吃得饱，穿的暖，每天不知有多少人垂涎我的美色，不惜花费千金来与我共行鱼水之欢，我觉得，我过得很快乐，可不比和那个死鬼父亲在一起活的差。”

“你是说……你的父亲？”

“没错，他早就死了！当日若不是你这紫金钵盂，他反倒安稳些，可自从知道你这物件是个宝贝，他那秉性就又出现了，而后一发不可收拾，最后落得个横死的下场。”

小和尚闻言一惊，方丈师祖可从未说过这个紫金钵盂是个宝物啊。

小姑娘看懂了小和尚的疑惑，便将手边的钵盂拿了过来，取出一锭金子放入其中，眨眼间，那一锭金子就变成了满满一钵。这可惊坏了小和尚，他并不知这件宝贝有这样的法力，不然怎么能让它落入凡人之手呢。

小姑娘继续道：“是了，看来你也不知此宝物的法力，不然也不会害了我们一家。父亲也是偶然发现了这个宝贝的力量，自此又变得吃喝嫖赌，整日穿梭烟柳巷。我和母亲都曾劝说过他，可他不听，反而变本加厉，常常一掷千金，久而久之，已成习惯。”

小姑娘端起酒杯，一干二净，说：“这宝贝也是通灵，或者也不愿意看他再胡作非为下去了，有一天，它突然就不往出变银子了，可父亲早已过惯了那种日子，也因为之前的豪爽，别人愿意借给他银两，接连几天，钵盂还是没有吐出银子来，那时他已经负债累累，后面被讨债的人逼的没有办法，只好当了钵盂，可还是不够，就把我卖到这儿来了。”

小和尚听完这些话，心里很懊恼，又试探的问道：“那你的母亲呢？”

“也死了，被父亲气死的。”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波澜不惊，完全看不出一点点感情色彩，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

小和尚不知如何是好，满脸歉意的说：“对不起！”

“没什么可对不起的，这都是命。你们佛家不都讲因果嘛，这大概就是他和我的结局吧，这样也挺好，至少，我过的很开心。”

“你不恨他吗？”

“有什么可恨的，我这身体是他给的，就当是报恩吧。”

小和尚盯着小姑娘，仿佛看到了她身后亮起了佛光，这世间人人可成佛，人人可渡人，佛不渡不可渡之人，但不可渡的人，总会有另一种存在用生命去渡化他。

她渡了父亲，父亲也渡了她，即便看起来并不如意，可那何尝不是一种“成佛”呢？他好像悟了，一瞬间万千佛语在他耳边响起……

“古有生死，若退若出，亦无在世及灭度者。非实非虚，非如非异，不如三界，见于三界，南无、南无。”

玖.

长安城，酒馆外。

小和尚问老和尚，“师父，里面的人吵吵闹闹，嘻嘻哈哈，他们，可有佛心？”

老和尚反问:“傻徒儿，酒肉之徒，心秽神损，佛心都未开呢。”

小和尚嘟囔，“可是，我觉得他们快乐似佛呢！”

这话惹的老和尚哄然大笑，附身问道:

“佛？你可知佛是什么？”

小和尚稚嫩的声音响起，宛若天雷炸裂:

“他们就是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