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你和她的婚宴摆在淮河畔。
我在湖心亭上遥遥远望,看着岸上觥筹交错,衣袂翻飞,耳边隐约听到宾客们不住地赞美,说什么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心中默念,宇文达,与你,此生再不必见。
『一』
“主子,时辰也不早了,该回宫了。”身后跟着的小宫人颤声提醒我。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便低头不再做声。这是我半个时辰之前新挑的随侍,其他人都被我支开了去。
“……回吧。”
北周想灭大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齐国皇帝高纬,耽于妖妃,不顾朝政,已经成为了天下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为君子所不耻。
而我,既是那个妖妃,也是北周的棋子,哦不,是弃子。
“爱妃,朕最近头疼病又犯了,一听到那些大臣们叽叽喳喳的讨论不休,就疼个不止。”
刚一踏进大殿,就听到这样一句略带委屈的抱怨,我不禁调整了表情扬了笑,腻着嗓子快步走过去,“大王,那妾身替你按一按可好。”
“好啊,爱妃的手艺又精进了。朕觉得这头啊,也不怎么疼了。”手下的人完全放松了下来,呼吸渐渐变得深远。
“爱妃今日出行,可有遇见什么有趣的事啊。”听着当朝皇帝小心翼翼略带试探性的话语,我不禁轻笑出声。
是了,他就是这样一个小心眼的人,看得紧着呢。
“也没什么,只看到屋檐下两只燕子自己衔泥安了窝。”
“你要是想看更多的燕子,朕就派人在寝殿檐下安满窝。”我笑的眉眼弯弯,一颗心微动,扑在他的怀里,“大王,你真好~”
一年前我费劲心机,才成为皇后穆邪利身边的侍女,穆邪利年老色衰,高纬早有废除之意。
只因白日里高纬多看了我几眼,她便决定要弃卒保身,把我进献给她的王,来维持她的后位。
如今她仍旧稳坐高位,因为膝下还有幼子恒儿。
今日是三月十五,我在众人的拥簇下往皇后的寝宫走去,每月初一十五,都是我必须去向皇后报道的日子。
进门的时候听到,殿内似乎有人谈笑。
随侍挑了帘子,我缓步走了进去。看到刚下朝的高纬,穆邪利以及高纬的乳母陆氏围坐堂上,一一请过安,陆氏和善地向我招了招手,“怜儿,来,过来坐。”
说她只是高纬的乳母还不确切,她现在把持着后宫实权,就连现在身边坐着的这位皇后,也须得恭敬待她。
自我进门以来,高纬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我身上。
“乳母太忙,怜儿多日都没有机会去看过乳母,今日能遇见,实在是怜儿的幸运。”我热络地迎了过去,坐在了陆氏身边。
“妹妹的推拿功夫一流,歌舞也是一绝,当初在我这儿……呵呵,是我多言了。”穆邪利看到我和陆氏亲亲热热拉在一起的双手,没由来的说了这么一句。
我默不作声,眉眼低垂,上齿轻咬下唇,装作一副失落的模样。
高纬起身,“我看今日就先到此吧,我和淑妃还有些事,待日后再聚。”说完就率先离席,走到门口回头看了我一眼,“还傻站着做什么,跟上。”
陆氏未曾起身,只是脸带笑意;穆邪利欲言又止,起身和我一起走到了外门,高纬正站在十米开外处等着我。
“我只想告诉你,不要得意忘形,色衰而宠绝,要时刻记得你的身份。”穆邪利愤恨地向我低声说道。
“谢皇后提醒,毕竟曾有前人探路,我不会忘了身份。”我笑的眉眼弯弯。
“你!”
“大王还在等妾身,妾身就先行告退了。”我不再理她,疯狗而已,何必争论。
待我走近,他直接拥我入怀,“这是虎狼之穴,也不知道你平白受了多少委屈,朕回去下旨,日后,这安你也不必再请了。”
“大王……”
“不必再说。”
“好。”
『二』
初时宇文达是不信高纬会对我言听计从的,所以听闻穆邪利将我推上淑妃之位,连夜里骑马百里偷潜入宫,为我送来了秘蛊。
我忐忑了一番,最终决定还是先试一试高纬是否真如传言所说,沉迷女色,昏庸无道。
所以第一天拥我为淑妃之时,我便大闹了一番。
“大王,听闻这寝宫是曹昭仪住过的,你还对她宠绝一时,妾身住不惯这里,怕也如这曹昭仪一般只得大王昙花一现的宠爱,妾身不喜。”我学着记忆里幼时的自己向宇文达撒娇的样子,向高纬表达着我的任性。
结果他只是宠溺的笑笑,伸出好看的手揉了揉我的发髻,“这儿离朕的寝宫最近,你要是不喜欢,就把这里拆了重建,朕吩咐下去地基也重新浇筑。”
我默默收起了藏在袖子里的蛊虫,这种阴邪之物,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用为好。
攻略一个帝王,自然不是寻常之事。
在天下人口中,高氏一族虽身居高位,但多为疯子。这当朝天子也不例外。
自从伴君侧以后,我们出同车,寝同床。后来,就连他上朝,也会拉着我坐在他的怀里,一刻也不曾分开。
我也曾怀疑过,这天下从没有什么莫名其妙的喜欢。就如同我一直倾心于宇文达,只因为他曾把幼时的我从虎口下救出,还教我一身本领。
可是每一次话刚出口,就会被高纬一一打断,后来便再也没问过。
管他呢。
只要我是他最宠爱的淑妃就好,只要他还对我言听计从就好。
一日,我因为来了月信,腹中绞痛难忍。
高纬拉我入怀,大手轻轻地的为我按摩腹部,“爱妃日日为朕推拿,今日朕也为爱妃妃试一次。”我羞红了脸,深深地把脸埋入他的怀中。
“大王,该去朝会了。”高纬的心腹太监低声提醒到,我连忙起身。高纬却低声道,“爱妃勿动,朕抱着你。”随即抱着我直接去了大殿。
一入大殿,众人看到皇帝怀中还抱着个女子,讶声一片。
我面上羞赧,内心却波澜无惊,任由高纬一步一步抱着我步入龙椅。
当日的朝会很是混乱,高纬一边心不在焉的听着臣子报告,时不时应和一声;一边为我揉着肚子,以期能缓解我的痛感;大臣们也报告的颠三倒四,一直偷偷地向上瞄着高堂上的情形,我在这种不平静的氛围中,昏昏欲睡。
三五日之后,有高纬心腹来报,说民间已经将这件事大肆渲染,甚至编成了儿歌,唱的是什么,“帝高纬,宠妖姬,出同车,寝同床,高堂上,不见明君勤于政,端的是荒谬臭千年,羞羞羞……”
我听的浑不在意,高纬却大发雷霆。
“大王,都是臣妾的不是,让大王被天下人误解。”
“他们竟然这么说爱妃你,朕当然是第一个不许的。传令下去,如果有人在街头巷尾传这种闲话,举报之人赏五百金,传唱之人割舌头。”
我心念微动,能有一个人在世间这般护着你,其实也不错。
『三』
高纬其实是不愿做皇帝的,据说当时胡皇后怀他的时候梦到有日入怀,然后被先皇认为是上天降下的旨意,遂在自己撑不下去的时候传位给了年仅九岁的高纬。
“其实高肃比我更适合当这个皇帝。”高纬曾经在夜色深沉时在我耳边喟叹,“可是他从来没有选择的机会,也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的想法。”
我理解他,比天下人都多。所有他想说的不想说的能说的不能说的,都会在四下无人之时一一告诉我,而我,是一个合格的听者。
他说,他从小就被教导要学习帝王之道,可是高肃每次都表现得比他好;他说,别人的母妃都会陪着自己的皇子玩耍,可他身边只有乳母陆氏;他还说,自己终有一日要么让位给高长恭,要么就杀了他,毕竟这天下容不下他们两个人共生。
高肃,字长恭。高纬的堂兄,长得也是俊美非凡,可在我眼里,不及高纬。
我听后默默记在心里,然后在次日独处之时用明矾在纸上写上「与肃不和」,这是宇文达教给我的方法,想了想又将纸烧掉,取了一张新纸复又写上这四个大字,新纸又被我烧掉。
我应该传信给宇文达的,可是我的手却总是不听话的将它投于烛火。
罢了,我想我是爱上高纬了。
爱就要好好爱一场,我不是个合格的细作,但可以做一个合格的宠妃。
我们在四月初的时候去别院放了一天的风筝,在四月末的时候去猎场骑马狩猎。五月份的时候一起在某一日的清晨登山看日出,傍晚的时候他捉了三只萤火用灯纱拢住放在了我们的床头。
总之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尝了世上诸多新奇的事,他变得越来越像个孩子,而我的名声也越来越臭。
百姓们私下里都传我这个妖姬扰的帝王无心朝政。
但这些都是身后事,被人夸成花亦或是被人骂到狗血淋头又有何妨,经年之后人们只会知道冯小怜,而冯小怜只是一个名字,一个代号,再与我无关。
七月初,高纬像一个愣头小子一样约我乞巧节一起去游湖。
他说他准备了两个月整,造了一只大大的船,只为了能博我一笑。
我笑答他,只要你想看,我可以一直笑给你看,结果他宠溺的揉了揉我的头发,只说了一句,“傻丫头”。
他懂我,我确实不开心。
三日前刚从有心人口中得知,宇文达的夫人李氏已有了身孕。
虽然心里已经清楚不会再见,可是还是在听闻他有了孩子的时候黯然神伤。
我没有想过游街的时候能看到宇文达,他应该在他的夫人李氏身边悉心照料,而不应该出现在异国的都城,站在人海中遥望着轿辇上的我们。
我调整了一下身体,找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窝在高纬的怀里,不再去关注定定看着我们的宇文达。
是他告诉我的过好自己的日子,以后都不必再背负棋子的使命,他说,我蒙他的恩情都已还清。
“爱妃,我们到了。”
“大王,臣妾好久没有弹琵琶了,不如今日为大王献曲一首吧。”我终究还是不能对他视而不见。
“好,哈哈哈,这是朕的荣幸。”高纬笑得不见眼只见牙。
我的心情也跟着明媚了许多。
左手扶琴,右手抚琴。我在琵琶上第二宫暗格里拿出了一张新的纸条,悄悄的把它藏在广袖里。
入夜,高纬已经入睡。我悄悄展开纸条,打湿了在烛火旁映过,上面仅有几个大字,「高纬并非良人」。
呵,是不是良人,只有我知道。
可事实证明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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