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父母者,操碎天下心。”
我有一个怪癖,于母亲而言我会亲昵的喊她“妈妈”,而在与他人谈起来的时候,我更喜欢称她叫“娘”。这个词显得庄重,作为打小生活在黄河畔,饮惯了黄河水的孩子,我觉得娘这个称呼更亲近。
娘今年已经五十岁,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我让她操碎了心。我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娃,用娘的话来说。“阎王就喜欢捉弄命格好的人,娃挺过去以后就会顺顺利利。
我于五岁发生了一场大的事故,丑陋赤红的疤痕横生在脸上。随着时间的成长和上学区域的扩大,我渐渐地明白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语言上的暴力和心思敏感,上学到半中途就休学颓废在家。
娘是一个没有读过高中的人,面对网络上铺天盖地的修复广告,娘一个人拿着小本子做功课写的密密麻麻。爹只是把我们送上了去北京的车就马不停蹄的去了单位加班,娘深一脚浅一脚的拉扯着我去了北京。
我们对于这个从没有涉足过的首都怀有敬畏,磕磕碰碰的摸到了医院,母亲挑着自己中意的大夫拉着我去看诊。
医院的床位局限,娘不知道拉着医生说了多少好话,我看着娘一个生活在小县城的女人对着高文化的医生主任,眼眶发酸的厉害。
“帮帮我吧,我想上学了。”我的嗓子干哑的厉害,扬起了久未抬起的脸。
“我想上学。”
手术很快安排下来,我和娘在前一天住进了病房。医生例行公事的交代完该注意的事情,我换上了病服一个人坐在窗边发呆,窗外是一片灰暗。
“娃别担心,以后都会顺顺利利的。”娘不会用华丽的辞藻,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这句话。
北京的风冷飕飕的吹着,医院的过道里更冷,暖气好像并不能温暖到人们的心里。经历了半天的空食,我站在准备室里胆怯的发抖,和娘只隔着一块玻璃。
在此之前我并没有这么仔细的看过娘,好像从蹒跚学步到学习读书,一直都是仰头看母亲带着金光的光圈。倏的,我的眼泪也就落了下来,眼睑竟然不能承受泪珠的重量,溅落在蓝色条纹的病服上,晕染出了点点湿斑。
什么时候我竟然比娘高了,俯看着她略微矮小有些臃肿的身体,脸上竟然出现了一道道法令纹,眼皮也不住的往下垂,早几年前纹的眉毛已经过时但勉强看起来给她提些精神。
娘的身上穿着一件新的粉红色褂子,她喜欢干净也有洁癖,总是教我和姐姐无论在何时何种情况保持自己的体面。
“你别怕,等过了这一遭以后就都是顺顺利利的了。”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我看着娘的嘴一张一合,在玻璃上聚集成一片一片的白气。
这道门暂时的隔开了我们两个,医生带领着未成年的我进了手术室,我看着娘伸长了脖子在玻璃门上不住的看着,她的脸死死的贴着玻璃,却不能进来。
我躺在冰凉的手术台上不住落泪,护士姐姐柔声安慰。针管从手腕处穿刺进去,我在逆光中看着针管回流的血液,随即意识进入了昏迷。
那是一场不愿回想的手术,麻木和冰凉中我看着虚张声势的伪装下被医用纱布紧紧缠着的头颅。娘不愿意让我一个人独自去洗手间,只要是进去娘用她的背尽可能的遮挡着镜子对我的收纳。
“娃的路以后会越来越顺。”娘整天这么念。
我实在是饿的不行,术后被禁食两周每天依靠着一个注射器抽吸牛奶,胃里极度的空虚但凡是闻得到一丁点的调料味,嗓子就不住的痒痒。
娘买了厚厚的一坨杂志进来,她知道我喜欢读书,自己却是时常不在房间里的。有一次出去找她,我看见娘在医院的楼下,拉着病友不住的问术后保养和哪种药品的疗效。
那是寒风凌冽的冬季,楼下的枝叶凋零,遍地灰黄。尽管医院的栅栏外车流量很多,但鸣笛声和吵闹却不曾有,一切都是和谐平静的。
我蹲在医院的大柱子后,仰起脸看着娘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和五湖四海的其他人无障碍交流。娘的嗓子像是被人无形捏着,她说话习惯性的用舌尖抵着硬鄂,抬起四十五度脸左门牙上缺了一个小口。
今天娘身上套着一件羊毛的宝蓝色裙子,聊的热闹连额头上都出了些细汗。“我闺女这下子就顺利了,医生跟我说那针口缝的密密实实。”
“那个大夫亲手做的肯定恢复效果好,你也真是厉害……竟然能求得动他。”
“为了孩子,做啥我都行!”娘在说一件骄傲的事情,整个人身上散发着一种金黄色的光。
我偷偷的溜了回去,看着娘高兴的进了屋。
“娃你放心,娘一定要给你治好。”
娘将挂面掰成一截一截几毫米的小段,滚烫的水里双手虔诚的将挂面碎放进去而后撒了一些盐,我吸食的十分满足。
娘在病房里串成了熟客,每天主治医生查房母亲都讨好的问这个问那个,在与爹通电话的时候,娘像一个孩子躲在楼道里的大洗手间呜呜的哭。
“娃疼却不和我说,咱娃以后会顺顺利利的。”
一堵实物墙横在了我们中间,我听着娘用家乡话和爹交代着我的情况。“娃会好起来的。”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长时间没去上学,这块心病不住地困扰我多年,那层脓盖在心房上厚厚的伤疤,突然滋生出了新的生机。
“娘我想读书了。”我看着娘眼里涌出来的惊喜和诧异,那是久旱的沙漠上迎来的第一场滋润,娘回了神眼角笑出了皱纹。“我说过了,娃以后会顺顺利利的。”
于我而言这是一场新的重生,于娘来说我看到了她眼底的那抹释怀。“这天下当娘的哪一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健康康,要是有啥厄运就揽到自己身上,娃是娘身上掉下来一块肉,做娘的就算是咬牙吃再多的苦也不能和娃说。”
我再没有吃到过挂面碎也没有和娘长时间的相处在一起,我在遥远的学校处和娘视频通话,娘咧着嘴听我讲校园生活,用她那缺一角的左牙嗑着瓜子。“娘说过,娃是好娃。”
隔着屏幕看着娘那喜滋滋的脸,岁月的痕迹清晰地滑过她的肌肤,做娃的泪如雨下。
“娘,你要老的慢一点!”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