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相思,是天启宫中武力最低等的妖女。
一年前的冬夜,宫主白云卿外出归来,在山脚下捡到了我。彼时,我已在天启山冻了三天三夜,皑皑白雪覆盖下,只余微弱的喘息。
犹记得那夜雪下得格外大,天空是望不断的浓黑,没有半点星光。
在厉风呼啸下,我听到一个极好听的声音在问,“你是何人,怎会在此处?”
是在同我说话吗?
残存的求生欲让我顷刻间清醒过来,奈何受了风寒,竭尽全力也只发出一声嘶哑的呜咽。
我用力抬起头,透过眼中氤氲的雾气看向来人——
一身雪衣,孑然自立。
男子身姿挺拔,只静静站在那里,便有种说不出的威严,让人心生怯意。
我不敢吭声,唯恐触怒仙人,招致杀身之祸。可短短一息的对视,没想到竟让他起了兴趣。
白衣之下,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松开来,薄唇微抿,清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没有怜悯、没有探究,无怒亦无悲。
于万千风雪中,他轻叹出声,“罢了,从今以后,你便跟随本座吧。”
白云卿带我回天启,路上因我腿脚太慢,绕是他一再减慢速度,也仍然无法跟上。
他面上不耐,动作却带着几分小心,单手将我提起来,嘴里嘟囔了句“麻烦”,接着便用轻功飞上了山。
深夜归来,左右副使早已恭候在山门之外,打眼见宫主怀中藏了个羸弱的女孩,心下皆骇然。
左使骆瑛冲动了些,一边跟随白云卿的步伐,一边忍不住问道,“宫主,此女是何来历,为何会随您上山?那些名门正派对咱们虎视眈眈,明里暗里纠缠不休,怕不是他们刻意安插这女子在您身边,宫主不得不妨啊!”
说话间,骆瑛的目光屡次落在我身上,带着不加掩饰的敌意和轻视。
而白云卿却丝毫不为所动,反而阴阳怪气地回了一句,“本座不过离开数月,想不到左使的权力竟这么大了。本座的决定,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指点点了?”
“骆瑛不敢!”
“宫主息怒,骆瑛不是那个意思!”见白云卿似乎有些动怒,右使蓝宁赶忙出来圆场。“宫主下山日久,骆瑛记挂您的安危,才会一时忘了规矩,宫主莫要见怪。这位……小姑娘?”
蓝宁看看白云卿怀中的我,斟酌后又道,“既然宫主亲自带她回来,必然是值得信任的。不过我见这姑娘着实单薄了些,天启宫地势又高,比别处更冷上几分,怕是受不住的。不如便让骆瑛先带她下去,换身暖和的衣裳,再好生睡上一觉,至于其他的……正所谓来日方长,您说对吗?”
夜深而长,我从白云卿衣袖间看过去,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温和的眼眸。
蓝宁,倒真是人如其名。
虽明知他只是为帮骆宁,可毕竟给我留了退路,我不由心生感激,冲他笑了笑。
白云卿允了蓝宁的建议,将我放下来,回身看向骆宁,“天启宫女子不多,皆在你掌管之下,至于她……”
极寒的夜色中,白衣男子再一次垂眸看向我。这一次,借着斑驳的月光,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君子皎洁,如水中月,如月下仙。
任谁也想不到,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天启宫主,竟有着这般绝世出尘的相貌。
只可惜,他周身散发的凛冽气息,和眉宇间长存的鄙薄与不耐,让人很快醒悟过来,原来此人是魔不是仙。
而此刻他便这般看向我,微微蹙了眉,“会说话吗?你叫什么名字?”
“相思。”
“嗯?”
“相思……咳咳咳!”谈吐间,寒风入喉,我忍不住嗽出声,担心因此遭到怪罪,却听蓝宁说道,“相思姑娘许是受了风寒,宫主不要难为她了。”
蓝宁再次出声,却并未看我,只是问白云卿:“宫主要留她在殿中吗?”
“不必。”白云卿默然,抬头看了看不远处巍峨的殿宇,淡淡说道,“带她下去养好身体,交给骆瑛就是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疾步朝前走去,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而我的命运,自此便与天启宫密切攸关,与那个名唤白云卿的男子,逐渐纠葛不清。
2.
我来天启的第一天便知道,骆瑛不喜欢我。甚至可以说,她很讨厌我。
起初我不明白,直到某次洒扫亭台时,与我一起的女弟子好心提醒,“左使和宫主的关系可不一般哦,你要当心点了。”
一段枯枝被风折断,发出一声脆响,我寻声望向无垠的天际,问道,“哦?怎么个不一般法?”
也是巧了,这弟子原是个活泼的性子,没什么城府,见我好奇,便将她知道的一股脑儿说与我听。
原来,天启宫从前是没有女子的,据说是因为白云卿不喜。他年少便身怀绝技,又心狠手辣,孤身一人在江湖中闯荡,得了个狠辣孤绝的名号。
天启宫是他一手撑起来的,事无巨细都在他掌控之下。从前,只有蓝宁是他唯一的心腹。
直到有一天,骆瑛突然求见,说自己自幼习武,愿接受考验,做白云卿的臂膀。
白云卿自然不屑一顾,任由她跪在山门之外,不曾多说一句话。
是蓝宁心软,在骆瑛跪足七日之后,亲自去白云卿那里替她说情。
“宫主,我看这女子与别个不同,不如给她个机会……”
“蓝宁,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是……”白云卿的过往,和他执拗的脾性,没人比蓝宁更了解。他点点头,可并没有停下,“此女名唤骆瑛,出身名门世家,却自幼嚣张叛逆。去岁因不满父母安排的婚事,一怒之下竟打杀了未婚夫婿,招致大祸。这般境地,如果宫主不肯收留,恐怕她将难逃一死。”
最后,也不知是蓝宁的面子大,还是骆瑛运气好,总之白云卿答应留下她。
而骆瑛也践行了自己的承诺,凭借着过人的谋略,很快便被委以重任。
可我还是不明白,这与她讨厌我有何关联?
“嗐,你还没看出来哪!”
“看出……什么?”
见我满脸疑惑不似伪装,那弟子犹豫片刻后,一点点凑近我耳边,悄声说道,“左使大人,对宫主有意思!”
“啊?”我愣了愣,一时难以分辨真假,又说道,“可是这与我有何干?”
“这很难理解吗?”女弟子俨然在笑我蠢钝,“听说你是宫主亲自带回来的,这等殊荣前所未有,就连我们这些下等弟子都议论纷纷,更别提左使大人了。毕竟啊,从前她可是宫主身边最得宠的女子呢!”
如此说来,难道骆瑛是怕我取代她的地位吗?
我自嘲地咧了咧嘴,虽然不知道白云卿为何选择留下我,可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如何能威胁到骆瑛呢?
至于其他的……
我垂眸,脑海中浮现出雪夜中出现的白衣男子。
怎么可能呢?他与我,原就是天上地下,不会有交集的。
我摇头,让自己专注于脚下的落叶和灰尘,敷衍道,“好了、好了……别再打趣了,咱们还是赶紧打扫完的好。”
“那你是不信我说的喽?”女弟子撇嘴,“你就等着看好了!”
我虽未将那次的谈话放在心上,可之后再面对骆瑛时,我努力表现得乖巧听话,企图消除隔阂,可依然收效甚微。
按理说,新弟子上山,应当尽早拜师,才算正式入了门派。
可骆瑛总有许多理由,一再拖延此事,以至于我至今仍无名无份,在天启宫打闲杂。
今日一早,骆瑛便派人传话给我,说后厨肉食短缺,命我下山采买。
我恭顺地答应下来,面上始终带着微笑,“我会尽快回来,不耽误大家中午的饭食。”
“如此便好。”来传话的是位年轻的男弟子,我背身离开时,依稀听他在身后说着,“原来是位清丽佳人,难怪……”
余下的话,皆被风无情地吹散。
一路上我还在猜想,究竟旁人会如何看我呢?
是芙蓉面庞,蛇蝎心肠?还是窈窕淑女,却笨拙如斯呢?
总归是不会有什么好话了吧!
最悲哀的是,我竟无法反驳。毕竟从我决定出现在天启的那一刻,便该彻彻底底地忘记过去,只做个人间游魂罢了。
下山后大约五里外,有个热闹的小镇,邻里和睦,鸡犬相闻。
我走进一间挂了红绸的肉脯,里面只有一个身量高大的伙计,见面便问道,“姑娘许久未见,家中一切都好?”
“嗯,还好。”
“今日需要多少肉食呢?”
“跟上次一样,要最好的。”
“哼……”鼻腔中闷哼一声,伙计散漫地清理着带血的桌案,低声说道,“姑娘家中人多,称肉需要时辰,不如便上楼等候,免得被血腥气冲撞了。”
话说的句句在理,我不动声色地点头,而后熟稔地从侧方小门穿过,拾阶而上。
本就不大的铺面,二楼更是狭小逼仄,空气中弥漫着浅浅的药味。
我猜的没错,今日他果然在这里。
“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相思腿脚慢,山路不好走,叫公子久等了。”
我走上前,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看向眼前儒雅的男子,说道,“公子今日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事情,派底下人传话就好,相思……”
“我不来,放任你继续拖延时间?”男子青衣墨发,薄唇微抿,直直看向我,“相思啊,你不会忘了当初是如何承诺我的?你是个好女孩,可不能学那说谎的毛病啊!”
“相思不敢。”我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他,与从前一样,俊逸的脸上难掩病色,可他今日显然精神还不错,一双凤目平添几分妖冶,端的是位翩翩公子。
“白云卿手下耳目众多,皆对他忠心耿耿,我资历尚浅,只能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男人指尖把玩着玉盏,漫不经心地笑道,“到底是不敢,还是不愿,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了。我可是听说,天启宫主对你另眼相待,相思啊,你说有没有可能,英雄难过美人关呢?”
“公子……”
“别再废话了!”一声急促的低吼,案上茶水四溅,男人恼怒地起身,俯身凑近我,咬牙道,“相思,当初是谁害死你的家人,又是谁救你性命,给了你生的希望,你可要时刻记在心里!是你说为了报仇可以不顾一切,现在箭在弦上,你却退缩了?你当我陆巡是傻子吗?”
“咳、咳、咳………”
“公子!”
陆巡因先天不足,长年服药调养仍作用有限,最不该动怒的。
可他偏有一双能看破一切的眼睛,我无处可逃,只能逼自己面对,“公子放心,相思心里有数,定不辱使命!”
3.
回去的路上,回想起陆巡绝望的脸,我不禁百感交集。
我本出身商贾,父亲是地方上有名的茶商。数月前,父亲与兄长去乡下收茶,迟迟未归。直至同行的家仆褴褛而回,告知途中遭遇不测,父亲与兄长乘坐的马车跌落山崖,尸骨无存。
母亲与父亲鹣鲽情深,无法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翌日便吞金自尽了。
富庶之家,顷刻间崩塌。家族之中,不乏虎视眈眈之辈,听闻噩耗,假意前来吊唁,背地里抢夺我家的生意。
更过分的,是叔父为了讨好商会,竟要将我许配给年近五十的老头子。
我苦苦哀求,企望他念在血缘情分上放过我,可不管我如何反抗,他都不肯答应。
大婚之日,我袖中藏了一把精巧的匕首,那是及笄之年,兄长送我的礼物。
犹记得那时,兄长少年得志,鲜衣怒马自在威风。
他说,“囡囡要记得,不论以后遇到什么,都有哥哥在。”
而如今,我茫然四顾,唯有这把匕首可以依靠。
那一夜,我战战兢兢饮下交杯酒,肌肤相触之前,我看不清那人垂暮的脸,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不断响起,“杀了他!”
我没有犹豫,用尽全身的力气刺向他,却不料还是慢了一步,双手被反翦在腰后。
下一秒,腥臭夹杂着酒气的身体便重压下来,避无可避,我绝望闭目,心道也许这便是天意了。
向死之心陡然萌生,我正欲咬舌自尽,忽听房门打开的声音,紧接着身体变得轻盈,红烛摇曳,眼前是一位儒雅的青衣公子。
此人,便是陆巡。
我那时想,或许是上苍垂怜,才会有陆巡的出现。
他将父亲罹难的因果告知于我,只道是一场荒唐的江湖恩怨,天启宫主白云卿追杀白道掌门,而父亲的车驾正好经过,白云卿疑心重,唯恐泄露天机,便顺手解决了我父兄。
原来如此。
短暂的默然之后,我整理好衣裳,跪直身体恳求陆巡:“我要报仇,你帮帮我。”
“白云卿手段阴狠,而你只是个弱女子,凭什么要我帮你呢?”
“你一定有办法。”我笃定,“否则,你便不会来救我了。”
“呵呵……”陆巡低笑两声,白皙的手指敲打着窗柩,发出“叩叩”的声音。
“既如此,你便跟我走吧。”
我随他出城,在他安排下来到天启山,扮作落魄孤女。
“只是这般,便能骗过白云卿的眼睛吗?”对他仓促的安排,我很难信任,“都说白云卿生性多疑,我突然出现在天启,若是引得他起疑,非但无法替家人报仇,反而白白送了命。”
“你怕死?”
“不,我不怕。”我摇头,坚定地看向陆巡,“我只是不想做无畏的牺牲。”
“不怕死就好,其他的无需多虑。”
他言语笃定,素来苍白的面色透出微红,似乎很是激动。
我不疑有他,在天启山生生冻了三日。还好,在冻成冰柱之前,遇到了白云卿。
于是,便有了此后种种。
骆瑛怀疑的没有错,我处心积虑出现在白云卿身边,原本就不怀好意。
只是……我后来才明白,即使身负血海深仇,我仍然无法……
“相思!你怎么在这里?”
“右使大人?啊——!”
“小心!”
一声低呼,我不小心踩到碎石,为护着提篮中的肉食,身体向后仰去,眼看就要摔倒。
幸好蓝宁身手敏捷,一个箭步上前将我接住,只是……一番天旋地转,待回过神来,我依偎在他怀里,竟有种说不出的暧昧。
“多谢右使大人,相思冒昧了!”
脚尖隐隐作痛,我双颊染了红,连连后退,与蓝宁保持距离。
我无比慌张,蓝宁却格外淡定。
抬眼看去,他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柔柔地落下来:“没关系,原是我唐突了,老远便看见一个人影,觉得像你,就唤了出来,没想到把你吓了一跳。方才你在想什么,如此出神?”
“哦……没什么。”我心中藏了太多秘密,不敢叫他看出来,便主动转移话题,“前日听说右使大人离宫,没想到今日便回来了,想来这次出行一定很顺利了?”
“嗯,确实超出了我的预料。”蓝宁笑着背过手,“那你呢?”他低头看了看我手中提篮,了然道,“骆瑛性子的确霸道了些,可她如此磋磨你,也着实过分,待我回去后……”
“右使大人!”我直觉不想与蓝宁有太多牵扯,便急忙打断他,“相思不通武艺,帮不上大家的忙,本就很惭愧。如今左使大人不嫌弃,吩咐我做这些活计,我已经很感激了,不敢再抱怨什么。”
“你呀,就是太听话了!”听我说完,蓝宁停下脚步,回身摸了摸我的发顶,意味不明地说道,“女子柔弱些没什么不好,我倒觉得,相思这样的就很好。”
“右使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别这么生分,往后叫我名字便好。”
“那怎么行?”自我入天启宫,便知此地规矩森严,且我与蓝宁并无太多交集,实在谈不上是朋友,如何敢逾矩?
我面上为难,只能俯身快步向前走,不知为何,总觉得蓝宁外表越是和善,我心中便越是不安。
见我没有回应,蓝宁不再勉强,于半步外紧随我身后,沉默不消片刻,又问道,“相思来天启,将近三个月了吧?”
“是,再过两日,便整整三个月了。”
“可还习惯?”
“挺好的,我……”
我轻吁一口气,甩掉脑海中不切实际的幻想,说道,“我并非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过去也是吃过苦的。自打宫主救我回来,让我免受风霜欺凌,也不必忧心走投无路,相思心中只有感激。”
“哦……”山间风大,我听不真切,似乎有一声低笑传来,蓝宁迈开脚步,转眼便到我身前,替我挡住大半风寒。
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大片的枯枝落叶上,状似无意地问道,“在相思心里,白云卿是什么样的人呢?”
白云卿?
我蹙眉,疑惑蓝宁为何要直呼宫主的大名,这在天启宫可是个忌讳。
可蓝宁面上一派坦荡,俨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我不好深究,只敷衍道,“宫主是相思的恩人,是天启宫的主上,相思不敢妄议。”
“呵呵……”听我这般回答,蓝宁突然大笑起来,“相思啊,你还真是有趣,难怪……”
他没有再说下去,复又看向我手中,说道,“白云卿对你,自然是不同的。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屈居身份做这些,去他身边就好了,你说对吗?”
“右使大人慎言!”
我不明白,为何蓝宁会突然提起白云卿。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误解,饶是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依然忍不住愤怒,“右使大人,相思着急回去,便不与您在此闲话了,相思先走一步!”
“相思且慢!”蓝宁一把扯过提篮,转挎在胳膊上,单手拦住我的去路,赔笑道,“你别生气,我不问便是。”
我别开脸,不想面对眼前情景,却听蓝宁轻叹一声,“相思,听我的话,往后离白云卿远一点。”
我不明白蓝宁何出此言,杀父之仇横亘其间,我与白云卿相见即是错,又何来远近呢。
我默不作声,拨开蓝宁的手,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淡然些,“右使大人说笑了,宫主高高在上,岂是我能靠近的?我自会守好自己的本分。”
“不,我指的不是这个。”
蓝宁今日有些反常,他微微俯身,凑近我耳边,沉声说道,“相思啊,一定要管好你的心。”
4.
“相思,你怎么又发呆了?快跟我走啊!”
“哦,周溟,我这就来!”
周溟是白云卿身边的侍从,而今我紧跟在他身后,绕过无极殿外曲折的回廊,身上只有小小一件包袱。
得知白云卿调我进无极殿,最惊讶的莫过于骆瑛。她瞪大了眼睛,恨不得揪住周溟的领子,一再质问他,“你确定,宫主要相思进无极殿?”
“确定啊!”周溟不明就里,纳闷道,“骆瑛,你这是干嘛?相思不是你手底下的人吗,宫主看中她,你也与有荣焉啊!”
“有你个头啊!”骆瑛显然没心思玩笑,转身恨恨地盯着我,“好你个相思,真有本事啊!”
天知道,我虽一心想接近白云卿,可始终投奔无门。得知这个消息,我也感到茫然。
心中隐约存疑,可进了无极殿,日后行事总归便利许多。因此我没有犹豫,简单收拾好衣物便离开了。
“喏,宫主吩咐,以后你就住这间。”
“好的。”我颔首,打眼看过去,是间很古朴的厢房。
“多谢周溟大哥,那么……宫主他在哪里呢?”
“这你可把我问住了!”周溟摸摸脑袋,笑眯眯地说道,“无极殿虽是宫主起居之所,可他诸事繁忙,呆在这里的时间并不算久。你安心住下便是,这里不比外边儿,宫主的饮食自有专人照顾,如无吩咐,你可以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只要别出了无极殿就行。”
原来如此。
难怪我入天启宫后便再没有见过白云卿,自然像他这样野心勃勃的人物,是不会居于一隅的。
我了然一笑,“我知道了,谢谢周溟大哥。”
“嘿嘿,你我都是宫主身边的人,就别客气了!”周溟笑得真诚,“说起来,你可是无极殿唯一的女子。不过也难怪,你生得这般甜美可爱,宫主喜欢也很正常。”
“周溟大哥,你说什么呢?”我赧然,我虽有几分姿色,可自知绝非大美人,还不足以以色事人。
可下一秒,周溟的话却叫我更加汗颜。
“你还不知道吧?宫主外表冷酷,可他却很有善心呢!在你来之前,宫主收养过一只奶猫,跟你一样雪白圆润。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亮晶晶、水灵灵的,宫主可喜欢了!”
“啊?奶猫?”
我尴尬地咧开嘴,不知该如何接话,却听周溟说道,“是啊,可惜那猫后来还是死了,宫主为此难过了好几天呢!不过现在好了,你来了,宫主就有新宠了!”
“呵呵……”
我哭笑不得,环顾着无极殿清净疏离的景色,内心渐渐沉静下来。
既来之,则安之。也许,这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周溟所言非虚,无极殿中的生活异常平静,小院犹如一座古井,年深日久,波澜不惊。
我从初时的不适应,到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又经过了整整三个月时间。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无极殿这个小世界,一点点褪去萧条,改换盎然的新衣。
我保持谨慎小心,与此间弟子和睦相处,赢得了一个好名声。
身为女子,总是更容易得到关心和照顾。甚至于在我委婉的请求下,周溟同意教我些简单的防身术。或许不堪大用,但我相信,若想在天启宫立足,总能用得上的。
山间岁月倏忽即逝,我日日期盼,仍是没有等来白云卿。
偶尔问起周溟,他也是含含糊糊,“宫主想见你时,自然会出现的,安心等待便是。”
我没有别的办法,而今困在这里,与外界全然失去联络,能做的便只有等了。
这三个月,让我有了充足的时间思考。数月前家破人亡,血泪交织的场面犹如梦魇,积压在记忆的最深处。
我时常在安静的月夜里起身,游荡在陌生的院落里,回忆过去的点滴。
母亲温柔的背影、父亲慈爱的笑脸,还有哥哥……
哥哥二十岁时,被母亲带去相看未来的妻子,回来时满脸不愿,拿我出来当借口,“若要做我的妻子,起码要赶上妹妹一半可爱,否则免谈!”
母亲被气的不轻,斥责哥哥整日里以读书为借口,要混到什么时候。
那时哥哥信誓旦旦,说有朝一日定会金榜题名,光耀门楣。
曾经的我们,仗着家世放任自由,还不懂人世悲苦。
可现在,即使想再见一面,都是不可能了!
明月当空,一声清脆的莺啼划破斑驳树影,落在雕花石刻的窗台上。
素白的窗纸被烛火照亮,透出一道挺拔的侧影,那是——
是哥哥吗?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那影子微微动了动,指尖抬起又落下,像在翻阅书册。
尘封的回忆如潮水般袭来,我不由得红了眼眶,顾不上什么礼仪规矩,提起裙摆快步跑过去。
门没有上锁,我径直闯进去,绕过刺绣精美的山水屏风,看见了坐在梨花木书桌前的男子。
眼泪掉下来,我低声哭道,“哥哥!我好想你!”
眼中是散不去的浓雾,连身体都感到麻木。脚下虚软,待我步步走近,嗅到那人身上浅淡的暖意,终是卸下所有防备,倾身抱住他腰身,自顾低喃道,“哥哥、哥哥……”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烛光渐渐微弱,我哭到力竭才堪堪停下。
理智一点点回拢,骤然想起,我的哥哥早在那场意外中去世,那眼前这个……又是谁呢?
一时间,恐惧、尴尬、懊恼、羞涩齐齐涌上来,我小心翼翼地想要抽回手,刚一动作却被那人反身压下来,双手被翦至腰后,鼻息间尽是男子霸道的气息。
我羞怒交加,挣扎着斥道,“你要干嘛?快放开我!”
“呵,方才还主动投怀送抱,这抱也抱过了,哭也哭过了,现在翻脸不认人,是否太过薄情了些?”
这声音……是白云卿!
我赫然吓了一跳,身体本能地瑟缩,反倒更贴近了几分。
我开口,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惧意,“宫主,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方才……方才是相思冒犯了,怪我一时糊涂,将您错认他人,才……”
我用力闭目,硬着头皮说道,“宫主,请您不要见怪!”
“哦?原来是这样啊……”
头顶传来轻微的叹息,白云卿并未松手,而是反问道,“刚才听你叫哥哥,想来本座与你兄长十分相似了?”
“不……不是这样的!”我懊恼地摇头,不敢抬头去看白云卿,“宫主天人之姿,岂是常人可比,我……”
事发突然,再多解释也是徒劳,我急得落下泪来,寂静深夜,只余啜泣。
“本座又没怪你,你哭什么?”
一只大手落在面颊,掌心薄茧轻抚而过,白云卿后退半步,抬起我的脸,“既已受你一声哥哥,本座自当做好哥哥的本分,好生照顾妹妹。相思啊,你说对不对?”
“啊?”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愣愣地说道,“宫主别说笑了,相思怎能做您的妹妹?夜深了,相思不打扰您休息,我先走——”
“你觉得我像在开玩笑?”白云卿松开桎梏,背手立在窗前,“行了,看你那可怜兮兮的模样,我还没怎么样呢,都快成花猫了!”
他递给我一张干净的素帕,唇角微微向上勾起,语气十分戏谑,“喏,要做我白云卿的妹妹,起码先把脸擦干净吧?”
月色朦胧下,我惊讶地看着他——
白衣似雪,发黑如墨。
依旧是遥远的记忆里,那个谪仙般清冷的男子。
唯一的不同,是他此刻嘴角含笑,犹如春水潺潺,冲淡了身上萦绕的锐气。
“宫主……”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呆呆地接过帕子,还在猜度他话里的意思。
只是下一秒,他便下了逐客令,“好了,今夜便到此为止,你先回去吧。”
“哦,好的……”
“明日睡醒来我院中。”
“哦……什么?”
我愕然抬头,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里。这一次,我清晰地听见他的笑声。
“好妹妹,千万不要失约。”
5.
春日的清晨,微风和煦。天启山上绿树成荫,点缀着点点红晕,显出无限生机。
随着白云卿归来,天启宫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而无极殿中,依然是寂静无声的。
只除了,他对我莫名的偏爱。
“偏爱”,这是周溟给出的定义。
那夜我意外闯进书房,在白云卿面前出尽了丑。原以为会引起他的防备,却不想翌日他便下令,叫我随侍身边。
这破天荒的提拔,在天启宫着实激荡出一番风波。
而最令我不解的,是这七日里,不论他去哪里,都将我带在身边。
我陪伴他在院中练武,看他招式千变万化,身形百转千回,白练如行云流水。
他在炼药房中试炼丹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上竟有比鹤顶红更烈的毒药,一滴入喉便可一命呜呼。
犹记得蓝宁同我说过,白云卿身上迷雾重重,自有阴险狡诈的一面,劝我远离他。
可白云卿倒是一点儿也不见外,他告诉我药房后有一条密道,还说要带我去看他的秘密。
我心生胆怯,可一想到,或许里面藏着的东西,日后可作为要挟白云卿的把柄,我便鼓足勇气跟了上来。
冷。
几乎在我踏入的第一步,彻骨的寒意扑面而来,我忍不住拢了拢衣领,倒吸一口凉气。
“很冷?”白云卿停下脚步,回头看我。
“有点……”见他一派自在,我疑惑道,“宫主,你不觉得冷吗?”
“寒冷有何可怕的?我倒觉得,只有这样才让人清醒。”
话虽如此说,他仍慷慨地解下外衣,披在我身上,“妹妹身子弱,可别冻坏了。”
我赧然缩了缩脖子,“宫主就别取笑我了,您身份贵重,还是把衣服穿着吧,免得受凉。”
我说着便要解开系带,白云卿伸手阻拦,反握住我的指尖,眉间蹙起,“不是说了要叫哥哥吗,相思怎么忘记了?我说了会好好照顾你,区区一件衣服又算什么,好生穿着便是。”
说罢,他不给我反应的时间,转身向前走去。
密道里交错燃着长明灯,路面平平整整,只是墙壁上蜿蜒着一道道水渍,一直流到过道中。
白云卿轻功了得,走在这样的路面上几乎听不见脚步声。
而我就不同了,绣花鞋浸了水,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在这洞里格外清楚。
从前在家中,父亲曾为我延师,教导淑女之礼。恐怕他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的女儿有一天会这般狼狈。
“哎呀!”
胡思乱想间,白云卿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而我不曾察觉,闷头撞了上去。
“啊……”我捂住撞红的额头,疼得撇嘴,“你的背是铁做的吗,怎么这么硬啊……”
“呵!”白云卿闻言,抬手揉揉我的脑袋,笑道,“妹妹惯会埋怨人的,明明是你走路不专心,倒成我的过错了?”
“哦……”我心虚地咧了咧嘴,“宫主说的对,的确是我不好,不该怪你的。”
“你这称呼…是怎么回事?”高大的身影突然俯下来,在头顶落下大片阴影,男人声音微涩,带着道不明的意味,说道,“不是说过了吗,日后你便是我的妹妹,叫声哥哥让我听,嗯?”
鬓角的发丝垂下来,划过我脸颊,刺刺挠挠的,让人心都发痒。
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天启宫主,而今就在我身边,蛊惑我落网。
而我比预想中表现得更差劲,对上他清亮的眼眸,便顺从地开口——
“哥哥。”
“真是好妹妹!”白云卿再一次对我笑,“走吧,前面就到了。”
穿过洞口,入目是皑皑白雪,蓬松地覆盖在山尖。
“原来,地道的尽头是天启山顶峰!”
我惊叹,放眼望去,整个天启尽收眼底。
身在高位,好像拥有了掌控一切的能力,而与此同时,又顿感世界之大,芸芸众生何其渺小。
可是……
“哥哥,你为什么会带我来这里呢?”
虽然风光无限好,只是这里并不像藏着秘密的样子啊!
似是早就知道我会有此一问,白云卿负手走至崖边,望向茫茫云海,说道,“站在这里,妹妹看到了什么?”
“重峦叠嶂,松柏林立,云雾缭绕。”
“不,你该向下看。”
“下面?”陡峭的崖壁着实令人恐惧,我勉强看了看,回道,“就……还是山崖啊。不对,下面有瀑布和溪流!”
湍急的流水,利刃一般穿过岩石的缝隙,垂直跌落,将天地都洗了个干净。
我惊喜地看着白云卿,“这回总该说对了吧!”
“妹妹以为,我大费周章带你来这里,就是为了看山看水吗?”
“唔……”我抿唇,苦恼地摇摇头,“对哦,你哪有这么悠闲。”
“哥哥,你有什么就直说吧,我实在猜不到。”
“嗯……”白云卿终于回过身来,定定地看向我,“妹妹怎会看不到呢?这下面分明是血。”
“血?”我下意识后退,看着云淡风轻的白云卿,顿时警铃大作,“是谁的血?”
“我娘亲。”
“什……什么?”
脑中疑团越来越多,我像个无助的孩子那样追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妹妹来天启山也有段日子了吧,没听别人说过我的事情吗?”
“略有耳闻。”
“只是略有耳闻?”白云卿失笑,“可我怎么觉得,妹妹好像很了解我呢!”
“哪有!”白云卿心思深沉,我生怕一着不慎露出马脚,些微侧过身去,“哥哥究竟说不说了?这里好冷,你要是不说的话,我就走……”
“急什么?你想知道的,我这便告诉你。”
山风凛冽,吹乱一池春水。
正如白云卿所说,在这样的环境下,人会变得清醒。
而我清楚地听他诉说着,属于自己的那段往事。
“在相思眼中,母亲是怎样的存在呢?温柔贤淑、知书达礼,抑或是勤劳朴实、宜室宜家?只可惜我的母亲,与这些毫无关系。”
说这些的时候,白云卿虚倚在一面石壁上,眉头紧紧皱出一道痕迹。
“我的父亲,据说死于一场武林争斗之中,母亲是当时颇有名号的神医,因父亲之死退隐江湖,并很快改嫁。从我记事起,我与她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明明是同一屋檐下,她有了新的夫君和儿子,日子圆满自在。而我只能寄人篱下,为了一口饭拼命地讨好。她最宝贝的儿子,嘲笑我是没人爱的可怜虫,而她尊贵无比的丈夫,表面上光风霁月,背地里蝇营狗苟,令人不齿。至于她……”
“哥哥,你别难受。”没想到白云卿幼时竟如此可怜,我忍不住出声安慰他,“不管别人怎么看,至少你现在很好。”
“是啊……”白云卿没有看我,轻叹道,“世事无常,以后的事谁又能预料到呢?”
他继续回忆,“原本我以为,我的一生就会这样庸庸碌碌地蹉跎下去。直到那一日,仇人突然追上门来,剑指着我母亲,质问她为何要杀死我的父亲。那一刻,我心里的恨意陡然放大。仇人挟持了她的幼子,威胁她说出当年的真相,是以我亲耳听到,我的母亲是如何的自私,为了保全自己不惜出卖我父亲的性命。最可恨的是,她一字一顿,竟似全然不觉得自己有错,只一心担心她那儿子的安危。可叹啊,即便她已经足够机警,最后仍棋差一招,幼子身重毒针,命在旦夕。”
“这也算一报还一报了。哥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放下对她的仇恨了吗?”我想起他说过,悬崖之下是他母亲的血,禁不住问道,“那你母亲呢,也是那次离开的吗?”
“不。”白云卿语带讥讽,“她一心救子,重拾当年的医术,不眠不休地研制解药,怎么舍得死呢?”
“那后来呢?”
“后来……她试了很多次,都只能勉强控制毒性,眼看那孩子一天天虚弱下去,她也日渐疯魔。不知她从哪里听说,用血亲之人的鲜血做药引,可以提升药效……这时,她终于想起了我。”
“她……对你做了什么?”
“呵,说来可笑。那是第一次,她从我身上看到了希望,便不顾一切地扑过来,抓起我的胳膊就是一刀。她看向我,眼神疯狂又兴奋,下手一次比一次痛快,就好像我是个没有感情的躯壳。”
“你干嘛不反抗啊!”我又惊又气,忘记了自己的立场,愤怒道,“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她不配!”
“妹妹无须激动。”洁白的衣袖落在头顶,白云卿无奈地笑了,“先听我说完。”
“我那时也以为她够狠,不过没想到,这才只是个开始。还记得那是极晴朗的一天,万里无云,长天一色,母亲突然笑眯眯地牵起我的手,说要带我出去下馆子。我虽疑心有诈,可面对久违的拥抱,依然决定再信她一次。可结果……不过是一场鸿门宴。那天,她脸上的笑意始终很浓,特别是在听到买家答应出个高价时,简直都要乐开花了。临走前,她转身按住我的肩膀,颇为真诚地说,"娘已经有办法救你弟弟了,只要卖了你,就能有钱换来解药。”
“原来如此。”
“直到那时我才明白,无论我如何伏低做小,哪怕付出血的代价,在她眼里依然不值一提。“”
“原来我只是个可有可无、随时可以被丢弃的棋子。”
“哥哥……”
眼泪簌簌掉落,我无法将眼前这个不可一世的天启宫主,和当年那个走投无路的小男孩联系在一起,可他们又确确实实是同一个人。
我心疼过去那个无助的小男孩,难过得拉住白云卿的衣袖,问道,“哥哥,那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呢?那个买你的人呢,他对你好吗?”
“这就哭了?”白云卿失笑,“我妹妹真是善良。不过幸好,当年收养我的人,是个年过半百的商人,因为老来无依,这才重金买了我。”
“原来如此啊……可是哥哥,那你怎么没有经商,而是到了这里?”
“那是因为,我当时心灰意冷,趁人不注意,从车上跳下寻死。”
“啊?”我不可置信地看着白云卿,“你这样的人,会想不开自杀?”
“为何不会?”白云卿丝毫不见赧然,大方地承认,“逆来顺受的日子,我当真过够了,那时坐在商队的马车里,车行至半山,天色将黑之际,我看着远方渐行渐远的薄暮,就像我的一生,已经走到绝境。等车队停下休息时,我借口出恭穿过低矮的密林,跑到了湖边。”
“然后你跳下去了?”
“应该说,差一点。”白云卿似乎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眉眼染上温柔的笑意,“我被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给救了。”
“我虽一心求死,但真走到那一步,心里难免胆怯。就是这片刻的犹豫,手心里突然多出一抹暖意,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傻乎乎地问我为何寻死。”
“然后呢,你都告诉她了?”
“嗯。”
“那她……说什么了?”
“她呀,哭哭啼啼的,叫我不要想不开,还说她要养我。”
我在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画面:傍晚的湖畔,湖水泛起橘色的波光,一个娇小的女孩,可怜地啜泣着,在她的身边,有一位清瘦倔犟的少年……
我微微闭目,恍然间觉得那画面如此真实,就像我曾亲眼见到过。
“哥哥……”再开口时,我竟也多了几分柔和,“所以人生的境遇很奇妙,当你以为已经到了绝境,可转眼间,老天爷另有一番安排,是不是?”
“哦?”听我说完,白云卿眉目一下子舒展开来,笑道,“她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那个女孩?”
“嗯,她告诉我,她也有很多烦恼,但是人不能应该轻易向命运低头。那些有负于我的,都应该一笔笔讨回来。”
“有道理!”我激动地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哥哥,是不是你听了那女孩的话,放弃轻生的念头,潜心修行创立了天启宫?”
“不,你错了。”白衣男子唇角含笑,伸手抚摸我的鬓角,“我听了她的话,突然醒悟过来,我怎么可以认输呢?该死的明明是他们啊!所以——”
“所以?”
“我杀了母亲,就在这里。”
6.
“呼……”
天启宫桃林盛开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行走期间,大口吐息这馥郁芬芳。
说来也奇怪,自打那日听了白云卿的故事,我再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梦里光怪陆离,却又分外真实。
穿过波光粼粼的湖面,我见到满身伤痕的清冷少年,我熟稔地同他打招呼,重复不断地劝慰他、鼓励他。
有一天,少年突然长大了,长身玉立,英俊逼人。
他转身,遥遥地冲我挥手。
恰是白云卿。
“够了,不能再想了!”
我快步穿过桃林,用力地甩头。再这样下去,我非得魔怔了不可,还如何替父兄报仇?
可是……无数次从梦中醒来,我心中不禁怀疑,这一切真的只是个梦吗?
若然如此,只是个故事而已,为何我会记得如此清楚,就连梦里都无比真实。
难道……
“相思,怎么又在发呆了?”
“啊,右使大人!”
我陡然被吓了一跳,抬头见到蓝宁,下意识敛眉,“右使大人,您怎么会在这里?”
许久未见,蓝宁似乎清减了,倒更添了几分儒雅,面前依旧挂着微笑,“今日无事,我便打算下山走走,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
他顿了顿,又问道,“无极殿不是我等能进去的,多日不见,你……还好吗?”
蓝宁与白云卿,似乎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如果说白云卿是深不见底的寒潭,那蓝宁更像是一池春水,总在竭尽全力地带来温暖。
可我能接受白云卿的靠近,却总是莫名提防着蓝宁。每次看到他,都有种后脊发凉的感觉。
因我近日总萎靡不振,白云卿特许我出来散散心。没想到刚走出无极殿,便碰上了蓝宁。
我暗自苦笑,这趟怕是白出来了。
“相思?”见我呆呆的不作声,蓝宁失笑,“你还是这样,一点儿也没变。”
“右使大人……”
“相思,我说过的,你我之间不必生分。”
“哦……”蓝宁虽这样说了,可我心中并不想与之亲近,还是用了敬语,“多谢您关心,相思一切都好。”
“你……”
“右使大人!”怕他再说出别的什么,我急忙说道,“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回无极殿了,宫主那边……”
“相思,宫主与长老们有事商谈,你不用着急回去,你……愿意陪我走走吗?”
我没有想到,蓝宁会带我来天启后山。
置身山间,与高处俯瞰不同,别有一番意趣。
“后山虽然景色一般,可好在足够安静,我无事时常喜欢来这里走走,倒是个散心的好去处,相思以为如何?”
“嗯,的确不错。”
有了上次的教训,我格外注意脚下,边走边问道,“这里是不是有条小溪?你能带我去吗?”
“没错,的确有一条浅溪。”蓝宁步履稳健,处处迁就着我,“你跟着我,咱们慢慢走。”
在天启呆得久了,我的体力早已今非昔比,跟着蓝宁走了约摸半个时辰,终于来到溪边。
山泉叮咚,溪水汨汨不绝。
青草簇簇,其间落英缤纷。
我不禁感叹,“没想到这后山还有如此美的风光!”
可下一秒我又想起白云卿的话,如他所说,在陌生女孩的鼓励下,他决定向母寻仇,并且最终将她杀死在这里。
甚至于,为了报复母亲,他在天启之巅自成一派,睥睨着罪恶的深渊。
弑母之徒罪大恶极,可这几日我反复地想,白云卿走到这一步,并非他所愿啊。
他也曾年少懵懂,渴望有一个温暖的家庭。是冰冷的现实,一次次残忍地逼迫,最终令他成魔。
他是多么矛盾的一个人啊……
“相思,你在想什么?”
“啊?”蓝宁的呼唤将我惊醒,注目看去,他正俯身拨弄溪流,看上去好不自在惬意。
“山泉水最是清澈,你不想过来玩吗?”
当然……想啊!
美景在前,我对蓝宁的顾虑瞬间破防,低头卷好裤腿后,便踢踢踏踏地跑了过去。
“哇,这水好凉爽!”
压抑了太久,我像刚出笼的雏鸟,尽情感受大自然的馈赠,鼻息间都是清新的芳香。
“相思你看,水里还有鱼儿呢!”
“真的哦!红色的、黑色的,那边还有金色的!”好奇心驱使下,我忘了自己原是个笨拙的人,伸手想去摸鱼,连尾巴都没够到,便被水中暗石划破,顿时流出了血。
“啊嘶——”
“相思,你没事吧!”
听到我的低呼,蓝宁迅速闪身过来,一把握住我的手,“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唉,怪我不该逗你的!”
他的表情太过自责,宽大的掌心将我的手包裹其中,素来温和的脸变得严肃起来,“伤口太大了,须得尽快止血。”
他取出一方素帕,紧紧包扎住我的伤口,又抬头看看四周,凝眉说道,“相思,你在此等我,这山中原先有片空地,弟子们开垦后种了不少草药。我腿脚快些,这就去摘些回来。”
我自知伤口划得很深,手指钻心般疼,可还是不想麻烦蓝宁,“右使大人,要不我还是回去再治吧,天启殿里,宫主……”
“相思!”
不知我哪句话触怒了他,蓝宁罕见地表现出愠怒,厉声道,“你在这里等我!”
说完他便转身,消失在绿树环绕的大山深处。
7,
“唉……”
蓝宁走后,我终于不用再忍,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什么叫出师未捷身先死,我现在可算是体会到了。
看着血淋淋的手指,我有苦说不出,这叫什么事儿呢!
“咕咕~咕咕~”
山间有花便有鸟,在一派宁静中,忽听到几声鸟鸣,我寻声望去,却见一羸弱的青衣男子,在老仆搀扶下走来。
时值正午,艳阳刺得我睁不开眼,待我终于看清来人,他距我只差一步的距离。
巨大的惊诧让我禁不住大喊出声,“公子,你怎么来了!”
一直以来,我都清楚地感知到陆巡对白云卿的恨意,却从没问过为什么。
陆巡出身世家,本不该与江湖中人牵扯,可他却宁可散尽家财,也要取白云卿性命。
而他今天更是拖着病体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天启山,这是不是说明,天启宫早已有了他的眼线?
“相思,数月没有听到你的消息,我甚是担心,可今日一见,你好得很哪!”
“公子!”
明明是病弱之人,却偏偏有一双极清亮的眼眸,我不敢与之对视,连忙低下头,“公子恕罪,相思无能,至今未找到合适的机会除掉白云卿,但是请公子放心,相思一定……”
“废物!”
白陆巡甩袖,一把将我推倒,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怒道,“别再浪费时间了!相思,你以为本公子为何要大费周章救你出来,要不是为了……咳咳咳……”
陆巡说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旁老仆连忙上前搀扶,替他捶背。
过了半晌,白慕卿才缓和过来,犀利的目光看向我,“莫要再与我扯什么借口了……七日之内,你想法子带白云卿出来,我自有办法叫他有去无回!”
“公子……”
这是最后的通碟吗?
千头万绪涌上心头,我含泪答应,“好,相思知道了。”
陆巡离开后不久,蓝宁带着草药归来,看到了倒在湖边的我。
他看着我脸上斑驳未尽的泪痕,只以为是伤口疼,安抚地揉了揉我的脑袋,“傻姑娘,别怕,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我愣愣地看他为我上药,又迷迷糊糊地跟着他回到天启宫。
蓝宁送我到无极殿,临别之际对我说,“相思,这一切很快会结束的,到时候……”
话音未落,他坦然后一笑,“罢了,你总会明白的,快回去吧!”
回到无极殿后,我泄力地躺在床上,只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前有白云卿虚实难辨的说辞,后有陆巡紧迫强势的通碟,再加上一个若即若离的蓝宁……
我仍然参不透这场迷局,可环环相扣下,诸多线索串联出一个模糊完整的故事,让我无法不起疑。
我的出现,当真只是一个意外吗?
白云卿生性多疑,陆巡命我设法引他出山,于我而言何其艰难。
可没想到的是,今夜白云卿传我至书房,主动提出要下山一趟。
“你准备一下,明日同我一起出发。”
“宫主这趟下山,有什么紧要的事吗?”我犹疑,“带上我会不会不方便?”
白云卿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不满地说道,“叫你出去散心,怎么搞得这般狼狈?”
“这个……”我摊开略微肿胀的手,心虚道,“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不要紧的。”
“哼……”白云卿起身向我走来,发出一声冷哼,“我妹妹果真是个万人迷,就连蓝宁都喜欢围着你转。那你呢,在我面前绝口不提他的名字,是为了保护他吗?”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我的脑子原本就是一团乱,实在不耐烦玩什么文字游戏了,脱口而出道,“相思只是宫主捡回来的孤女,在这里无名无份,不管是在宫主、右使,或者是天启任何一个弟子面前,我都只能俯首帖耳,这样宫主还不满意吗?”
我越想越委屈,说完便不顾形象地大哭起来,欲将这段时日所受的委屈通通发泄出来。
白云卿默默站在原地,没有出声抚慰,也没有打扰和不耐,只是静静听我嚎啕的哭声,慢慢转为低声啜泣。
直到我哭干了眼泪,一双眼睛兔子似的,呆呆地看向他,白云卿终于打破了僵局,开口道,“原来听人说,女孩子都是水做的,我还不相信。如今有了妹妹,我才知此话不虚。”
他伸手,在我脸上轻轻摸了摸,指尖沾上一滴清泪,我羞愤地快要跳脚,却听他笑道,“本就是打算带你下山游玩的,谁知我话还没说完,你便上演了这么一出,让我说些什么好呢?”
原来他明日下山,都是为了我?
如此一来,我心里那点犹豫不决,便更加肆无忌惮了。
我嘶哑地喊他,“哥哥……”
“终于不叫宫主了!”白云卿含笑转身,“时辰不早了,你快回去休息,我可不想带一只红眼兔子出去玩儿!”
于是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打发回去,却意外地睡了个安稳觉。
一夜无梦。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便跟随白云卿离开天启宫,直奔山下而去。
他骑一匹高大的赤色骏马,身穿青衣,头簪玉冠,竟似风流的书生打扮。
乍见之下,我没出息地愣住了。
公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见到这样的白云卿,才知书中所言非虚。
偏偏他明知故问,“妹妹看什么呢?”
我才不想让他骄傲,嘴硬道,“今天是个好日子,树上的乌鸦都起了个大早,我在跟它打招呼呢!”
看白云卿被怼,这感觉实在太好,我得意忘形,却在他打马要走时着急了,“喂,你就这么走了,那我怎么办?”
“哦?”白云卿回头,挑衅地看着我,“我见妹妹与那乌鸦关系甚好,以为它会好心带你一程,原来不是吗?”
“你!”我气结,默默劝自己大局为重,努力赔上笑脸,“哥哥,我错了,你就好心带上我吧……啊——”
话音未落,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腰上似箍了一道铁臂,顷刻间我便落到马上。
头顶传来白云卿戏谑的笑声,“坐稳了!”
我怎么也想不到,白云卿会带我回清河镇,见他的养父母。
“还愣着做什么,快叫陈伯。”
“啊?哦……陈伯。”
长途奔波,我已是满身风尘,反观白云卿,衣冠楚楚地对门内老者说道,“她性子慢热了些,陈伯不要介意。”
“不会、不会啊……”那老者慈爱地笑着,“这么多年了,云娃终于带姑娘回来了,好啊!”
“老头子,你还啰嗦什么,赶紧叫云娃他们进来呀!”
“哎……瞧我老糊涂了,女娃娃,你快进来吧!”
一间不大的小院,打理得整洁干净。白云卿再自然不过地牵起我的手,跟着陈伯进了里屋。
“你说你啊,带女娃回家,怎么没提前招呼一声呢,没得怠慢了人家!”
“不会的。”白云卿笑眯眯地与我对视,“相思是个好姑娘,是她自己说不想麻烦你们,是不是?”
“啊?”我冲他眨眨眼,尝试去理解他的意思,手心里传来一阵痒意,白云卿微微俯身凑近我耳边,低语道,“好妹妹,这次你一定得帮我圆过去。”
这……
我诧异地睁大眼睛,若不是一直跟在他身边,我真该怀疑眼前的白云卿是个冒牌货。
“嗯哼~”
我顺势攀着他的衣袖,学他一般压低了嗓音,“你想让我怎么做?”
“好说……”耳边湿湿热热的,白云卿蛊惑道,“从现在起,你便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你说什么?!”
“姑娘,怎么了?”
我一声惊叫,惹得陈伯夫妇一齐转身,陈伯更是关心道,“要是哪里招待不周,你尽快说。”
“没有、不是、我……”
我结结巴巴,有种被逼上梁山的无奈感,在求助白云卿无果后,只好硬着头皮说道,“陈伯我没事的,你们别忙活了,快坐下歇歇。我……”我看了看白云卿,意外地从他脸上看到欣慰的神色,深吸一口气,又说道,“您对白云卿恩重如山,我早该登门拜访了,谢谢你们对他的养育之恩。”
“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忆起往事,陈伯感慨万千,“云娃命苦,他是个孝顺的好孩子……这些年云娃东奔西跑做生意,挣的钱都给我老头子了。我总劝他,别总想着别人,早日找个合心意的姑娘,成家立室,也好在他身边做个伴。今日见到你啊,我也算放心了,云娃以后不孤单了……”
“陈伯,您总提这些做什么?”被养父夸赞,白云卿颇有些不自在,转而说道,“今天我带了好酒,陪您好好喝一杯,如何?”
“好、好啊!”
在陈伯夫妇面前,白云卿仿佛只是一个平凡的商户之子,在外奔波谋生,在家恭顺父母。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
只可惜,命运偏要对他不公。
“相思、相思啊?”
“啊?”我回过神,不好意思地看着陈伯,“您刚才说什么?我……”
“呵呵,不妨事,小姑娘害羞是很正常的。”陈伯慈爱地笑着,“我说啊,你们要是不着急走,晚上可以去镇上凑个热闹。”
“什么热闹?”
我疑惑地看向白云卿,却见他正含笑看着我,“每逢十五,镇上的露水桥下都会放花灯,想去看看吗?”
“花灯啊……”我心动道,“那一定很漂亮吧!”
7.
是夜,月上柳梢头,我与白云卿从陈家出来,一路走走停停,赶到露水桥的时候,桥上已经十分热闹了。
华灯初上,人潮涌动,姑娘们打扮得活泼可爱,手里的花灯各不相同,或三两结伴、或男女成双,一齐往水边去了。
“大哥哥,大哥哥!”
这时,一个小女孩跑来拉住白云卿的袖子,“大哥哥,我这里有很漂亮的绒花,给你身边的姐姐买一枝吧!”
额……我不由得同情这孩子,做生意做到白云卿头上,她定要失望了。
我正要开口替她解围,却见白云卿俯身说道,“好啊,你替我选一枝最漂亮的。”
“嗯嗯!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啦!”小女孩笑得灿烂极了,煞有介事地低头看看,将一朵粉瓣儿黄蕊儿的递给我,“姐姐生得如此美貌,连花儿见了都要害羞,也只有大哥哥这样的男子能配得上!”
“哎,我们不是……”
“行了行了,快走吧,再晚就看不到热闹了。”
“可是她误会了啊!”我被白云卿推着向前,不甘心地频频回头,忍不住埋怨,“你干嘛不让我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
露水桥畔,张灯结彩,火树银花。白云卿负手而立,别有深意地看向我,“男女同游,本就说不上清白,不是吗?”
“你说什么哦?”我有些气恼,“堂堂天启宫主,随便占姑娘的便宜,说出去不怕有损你的名声吗?还是说……”
“嘘,快看那边!”
我话没说完,白云卿的手便覆上来,轻柔地遮住我的唇。
我来不及反应,随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盏盏孔明灯从湖心漂上来,星星点点的烛光,像万千星河撒下光芒,映照着桥下年轻的脸庞。
而这其中,有我,也有他。
在喧闹的人潮中,我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声,就连呼吸都变得格外沉重。
他对我说,“相思,你用心看看。”
第二天,告别了陈伯一家,白云卿驱马缓缓而归。
想起昨夜,露水桥畔风光无限,身侧之人别有用心,一切都不真实。
更不必提,今晨临别之际,陈伯夫妇依依惜别,将我当做准儿媳般看待,句句都是关怀和期盼。
我自知承受不起,又不想辜负这一番好意,半推半就之下,险些感动落泪。
我有多久未曾感受过人间烟火气了呢?
大概从父母离世的那一刻,莫大的悲伤和恐惧,一步步将我推至万劫不复的境地。
那白云卿呢?
多年来苦心经营,为陈伯编织这一场美梦,是否因为他也心存感激,不舍割裂凡尘俗世的温情呢?
似是感受到我的目光,白云卿调笑道,“妹妹这么看我,可会叫我忍不住多想,莫非你已经情根深种,一刻都离不开我了吗?”
不知从何时起,我渐渐习惯了他这般不正经的样子,也开始卸下心防,就像过去与哥哥相处时那样,回怼道,“你既非貌比潘安,又怎么好意思说我在看你呢?明明是你挡住我晒太阳了,我才仰头的,明白了吗?”
“哦~原来如此。”白云卿煞有介事地点头附和,“妹妹身量的确娇小了些,如此小鸟依人,才会让我想到别处去。”
“哼哼……”
我坐直身体,懒得同他废话,“劳驾宫主,让你的马跑快些吧,这么晃晃悠悠的,天黑前怕是赶不回去了。”
“急什么?”白云卿嗤鼻,“妹妹不觉得这里的景色很美吗?”
虽然不想承认,但的确很美。
宽阔的车道依山傍水,湖中芦苇荡漾,鸟鸣啾啾。
“吁!”
白云卿突然勒紧缰绳,翻身下马,向我伸出手,“下来走走吧。”
“这里……”
沿着曲折的堤岸,杨柳依依拂面,清风吹来花草的芬芳,我微微闭目,脑海中又浮现出熟悉的画面。
“喂,你在做什么?”
梳着双丫髻的女孩,手捧着刚摘下的野花,好奇地看着面前的男孩,“你看上去好像很不开心,为什么呢?”
一阵风来,画面被吹散了,我眨眨眼,再看过去时,那男孩正巧转过身来,赫然便是白云卿。
“相思、相思……”
“别再叫了!”
我惊魂未定,迷茫地看着白云卿,伸手触摸他的脸。
心里有无数个疑问,我无法确定,梦里所见究竟是真是假?
及至眼前之景,和身边之人,到底是实还是虚?
“相思,你怎么了?”
我突然的变化,白云卿定然看在眼里,可他却好似早就料到一般,试探着问我,“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我……应该想起什么?”心里隐隐觉察出一丝端倪,“白云卿,你是故意带我来这里的对不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
我仓皇地环顾四周,苦恼地捧着脑袋,“我觉得这里很特别,好像曾经来过一样,还有……”
我仰头看向白云卿,他逆着光,面容不甚清晰,可他站立的姿态,说话时的神情和语气,却有种莫名的熟悉。
就好像……过去在哪里见过。
“怎么会呢?”眼泪先一步滑落,我用力抱住白云卿的臂膀,试图从他身上汲取力量,“落魄少年?天启宫主?白云卿,你究竟是谁?”
“你问我是谁?”白云卿任由我扯乱他的衣衫,好脾气地摸摸我的头,“以前,有个傻乎乎的小家伙,说要做我的家人。我信了,可没想到,她转眼就忘记了……”
白云卿长叹一声,“相思啊,你自己说说,你是不是天底下最没良心的女孩?”
8.
“你说……什么!”
我睁大眼睛,迫不及待地追问,“当年与你有一面之缘的女孩,就是我?”
怎么会这样!
我濒临崩溃,可耳边清楚听到白云卿的声音,“若不是你,我何必带你回天启宫?这些日子,我又是如何待你的,你心里不清楚吗?”
他俯身捧起我的脸,逼我同他对视,“相思,你说过要做我的妹妹,我没有忘记,你也不许忘!”
所以……这一切都是真的?
细细想来,我幼时贪玩,每每父亲外出经商,我总缠着一起去。而商户出行,三两结伴也是有的。
造化弄人,年少懵懂的我,阴差阳错下遇到白云卿,在他生命中留下浓重的一笔。
如果真是上天注定,那后来的一切又为何发生呢?
他口口声声唤我做妹妹,却杀死了我的家人啊!
莫大的悲欢下,我奋力挣脱白云卿的怀抱,近乎咆哮般质问,“白云卿,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你杀我父兄,害我母自戕,逼得我险些落入虎口之中,这一件件、一桩桩,须得你用命来偿!”
“你在说什么?”
面对我突然的发难,白云卿似乎很意外,伸手想来拉我,“我什么时候杀你父兄了?相思,你是不是误会了?”
“误会?”我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侧身向后躲闪,不去看他伪装的表情,失落道,“我真希望这只是个误会,那样……我们就不会再相见,也便不会产生无谓的纠葛。白云卿,你……”
“哈哈哈,白云卿,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不远处突然传来尖锐的笑声,白云卿侧目望去,有瞬间的疑惑,“陆巡?你还活着!”
“怎么,看见我很意外?”陆巡从山野间走来,挥挥手,只见方才还寂静的山野,暗卫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将我和白云卿团团围住。
我心知是计,可下一秒,白云卿便下意识将我护进怀中。
他单手抽出佩剑,高挺的鼻梁下,薄唇紧抿成一道直线。
“陆巡,多年未见,想不到你还是这般不成器,净使些下三滥的招数。”
他出言挑衅,陆巡不怒反笑,慢慢卷起一截衣袖,苍白的手指向我,“你莫要误会,今日有此一劫,实是你怀中小娘子的功劳。不信,你问她啊?”
话音甫落,一道目光径直落在头顶。纵使我不抬头,也知道其中包含了什么。
我含恨咽下苦果,氤氲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却固执地说道,“没错,是我。白云卿,从你伤我父兄的那一刻,前尘往事皆化作尘土,你怪不得我。”
“你就这么不信任我?”
我没想到,都到了这一步,白云卿仍不肯承认,反而显得十分失望。
他松开怀抱,颀长的身躯独立山中,眼中盛满悲伤。
“罢了……我早该放手的。”
“白云卿,你想做什么?”
那一刻,我被他冷漠的表情震慑,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就在这怔愣的瞬间,一道白练当头划过,白云卿孤身陷入埋伏之中,一起一落间带着强烈的杀意。
江湖皆道,天启宫主心肠冷硬,手下冤魂无数。
而今见他寡不敌众,困入僵局,或许很快我便大仇得报。
我应该感到开心的。
可是为何……心那么痛呢?
“唔……”
碎瓷片砸在身上,我吃痛闷哼出声,冷眼看向陆巡。
“怎么会!怎会还是让他跑了?不可能……不可能的!”
就在刚才,当所有人都以为白云卿在劫难逃,他却偏偏杀出重围,消失的无影无踪。
陆巡气急败坏,连一贯的体面都不顾了,把手边的东西都摔了个粉碎。
他捉我回来,将矛头指向我,“相思,你果然背叛了我!早知今日,我当初就不该救你,让你早点下去一家团圆,岂不是更好?”
他弯下腰,苍白的脸上尽是疯狂,“相思啊,这次我没能杀了白云卿,你也休要得意!白云卿向来嫉恶如仇,如今怕是恨透了你,只等你出了这个门,便要你粉身碎骨!”
“你!”
我眼眶泛红,却偏偏一滴泪都没了,怒视着陆巡,“公子此言何意?我蓄意接近白云卿,为的不过是替亲人报仇,此前种种,不都是你告诉我的吗?”
“哈哈哈……”
陆巡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突然仰面大笑起来,指着我道,“想不到你竟愚钝至此,白云卿的眼光也不过如此嘛,哈哈哈!”
”你……!”
心中疑窦隐隐作祟,现在想来,白云卿在湖边与我相认,他的一言一行,分明是不知道我的亲人已经罹难。
再追究下去,从我身负血海深仇,出现在天启宫,到今日小湖边埋伏,险些害了白云卿性命,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一个人——
陆巡!
“是你!”我后脊发凉,惊恐地看着陆巡,“是你杀我父兄,又引我误会白云卿,所有一切都是你的阴谋,对不对?!”
“不,你只猜对了一半。”陆巡眼中厉色不减,越过我看向身后,“我恨白云卿不假,可这世上看不惯他的,又何止我一个?蓝宁,你说呢?”
“蓝宁?”我不可置信地回身,在一众家仆中,看到了衣冠楚楚的蓝宁。
“右使大人,你怎会出现在这里?”
眼前似有一团迷雾,越想要拨开,却只能越陷越深。
“相思,”蓝宁没有回避我的目光,与我的狼狈相比,他是那样稳重自若,缓缓向我走来,“过去是我对不住你,以后……请你给我弥补的机会。”
“弥补……什么呢?”
“杀害你父兄的人,是我。”蓝宁言语清淡,仿佛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往事,“我与白云卿不睦已久,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结识陆巡。他与白云卿之间的纠葛我不感兴趣,可只要能对付白云卿,我愿意同他联手。至于你的父兄……”蓝宁蹲下来,双手扶着我肩膀,说道,“我与他们本无怨仇,只是为了利用你刺激白云卿。相思,真的很抱歉。”
“抱歉?”我挣扎着逃开他身边,无助地哭喊,“有用吗?蓝宁,你的一句抱歉,就能抹去所有悲剧吗?”
我痛苦地摇头,眼泪模糊了视线,“为什么偏偏是我?”
“因为,他的心里只有你。”蓝宁上前,温柔地替我擦去泪水,他的手永远是温热的,似乎想以此给我安慰。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相思,你能明白吗?”
“呵呵……好一个怀璧其罪!”
我早该想到的。
这世上哪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呢?
从我进入天启开始,蓝宁便处处袒护,一次次巧合与偶遇,不过是精心策划的骗局。
“蓝宁,天启宫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你的?”
“呵!”蓝宁嗤笑道,“相思,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看人不能只看表面。想当年,白云卿赤手空拳,凭什么在武林立足?如果没有我替他操持,天启宫怎么可能有今天?可他倒好,稳坐宫主之位,对我颐指气使,凭什么?”
蓝宁说着,突然悲愤大喊,“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名利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名利?不不……”蓝宁看向我,眼中是看不透的癫狂,“相思啊,我要的是他的命。”
那天之后,蓝宁将我囚禁在别院,不许外人进入。
他每日天黑前会过来,陪我吃晚饭,话题总围绕着白云卿。
“天启宫有我们的人,白云卿一直没回去。”
“陆巡派了很多死士,只要找到白云卿的踪迹,定叫他血溅当场。”
“白云卿太狡猾了,今天折了好几个弟兄。”
……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一言不发,听蓝宁自说自话。
大多数时候,他的情绪很稳定,我们围着一张桌子,像在闲话家常。
可有时候,他又表现得很激动,步履匆忙,把门摔得砰砰作响。
“相思,你认识这个吗?”
今日他来的晚了些,将一块剔透的白玉递到我面前。
我只瞥了一眼,便认了出来。
“这是爹爹给我的玉佩啊!”我惊呼,“这玉已经丢失许久,怎么会在你那里?”
“哼,果然如此!”蓝宁闻言,脸色倏忽间冷了几分,怪笑着看我,“你可知我从何处得来?”
我忽略他阴阳怪气的腔调,摇了摇头,“不知。”
“你还再装?”蓝宁恨恨地看向我,“相思,我还是小瞧你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能让蓝宁失去理智的,怕是只有白云卿了。
难道白云卿有危险?
关心则乱,我迫不及待地问道,“蓝宁,你们找到白云卿了?他怎么样了?”
蓝宁不说话,一时间气氛凝固,我不由得胡思乱想,“你们到底把他怎么了?”
我抓住蓝宁的衣领,拼命想唤醒他,“你别再与他为难了,如果你想要宫主的位子,他会给你的!蓝宁,别再错下去了!”
“够了!”蓝宁一把推开我,“相思,你就那么喜欢白云卿吗?只可惜,你们注定有缘无分!”
蓝宁握着玉佩,力气大到仿佛要将它捏碎。
“难怪白云卿一直将这玉留在身边,原来竟是你的东西……他倒算是痴情,可那又如何?”
蓝宁说着,上前两步将我逼至墙角,眼中情绪交织,说不出的妖冶。
“相思,你是我的!我一定会杀了白云卿!”
9.
蓝宁在暴怒下离去,一连七日不曾出现。我试图趁他不在偷溜出去,这才发现他将房门上了锁。
显然,他这是铁了心要把我囚禁起来。
给我送饭的是位年迈的老人家,步履蹒跚,发须花白。
我一直以为他是不会说话的,直到这天中午,他将食盒放在窗台,格外叮嘱我:“今天的鱼刺儿多,姑娘小心些。”
因为太久没听到人声,我当下没来得及反应,等终于明白过来,老人家已经离开了。
小心……鱼刺吗?
我关上窗户,一点点划开鱼腹,其中果然另有玄机。
一张素笺,笔体熟悉,上面写着——
别怕。
“嗒!”
泪珠滑落的瞬间,我所有的坚强都轰然倒塌。
无须更多言语,只这两个字,便让我所有的恐惧和懊悔,全部消失不见。
原以为是他亏欠我,而今才知,是我欠他。
原来,就算自身难保,他仍然尽力保护着我。
那么,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枯坐房中,直到一片黄叶飘进来,才知已经入了秋。
诚然,时间如白驹过隙,如指尖流水,悄无声息却义无反顾地流逝。
而对我来说,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唯一的信念,便是有朝一日离开这里,我会义无反顾地去找白云卿。
我要告诉他,当年那个女孩太蠢笨,辜负了他的相思。如果可以的话,我愿用一生来偿还。
“砰——!”
我犹自出神,房门突然被大力踹开,我起身的瞬间,蓝宁跌跌撞撞地闯进来,一把将我按倒,嘶哑地喊道,“相思!”
“你……!”
蓝宁浑身都是血,脸色煞白似修罗,我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本能地推他,手上便染上猩红。
“你受伤了?”我一时不敢动作,焦急地问道,“怎么回事?你好像还在流血,这……”
蓝宁此时已没了力气,或者说,他已经奄奄一息,连声音都是微弱的,“相思,你在担心我,真好。”
“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说这些没用的话呢?”
我试图扶他起来,可手却被反翦,蓝宁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我困至身下,温热的唇贴在我唇角,说道,“相思,这次是我输了。可是,白云卿也没有赢。你休想,他……”
一语未尽,蓝宁偏头倒下。
我只觉心口轰鸣,慌乱中胡乱地叫喊,“蓝宁,你说什么?蓝宁、蓝宁……”
可这一次,他再也不会回答了。
后来我才知道,陆巡的真实身份,就是白云卿故事里,那个身中剧毒的弟弟。
他将自己的悲剧归咎于白云卿身上,与蓝宁暗中勾结,密谋多年,只为取他性命。
我曾经问过白云卿,他有没有恨过弟弟。毕竟如果不是因为陆巡,他也不会受尽冷落。
当时,白云卿是这样说的,“他只是个孩子,犯不着恨他。”
在白云卿心里,一直对幼弟心存善念。
可显然陆巡不这么想。
拖着病弱之身,拼尽最后一口气,定要与自己的兄弟争个死活。
到头来,不过是两败俱伤。
至于蓝宁……
我始终遗憾,他这般有城府之人,竟会被虚名所累,凭白枉死。
名利二字,当真这么重要吗?
蓝宁死后,陆巡的势力也很快消散。我逃出看守,孤身奔波回到天启宫。
关于天启宫的内斗,江湖上流传着很多版本。但无一例外的,都将白云卿认作祸首。
这场纷争死伤无数,天启宫元气大伤,各方势力虎视眈眈,都想借机分一杯羹。
白云卿得罪过多少人,恐怕他自己都数不清。而今他负伤在身,江湖上流传着一张英雄贴,只要能取下白云卿的项上人头,便可获得重金酬谢。
这些消息陆续传入耳中,我不止一次听到有人说,天启宫这次怕是万劫不复了。
至于白云卿,天启宫并没有发现他的踪影,或许已经遭遇不测。
他……会死吗?
我竭力控制自己不去胡思乱想,他可是白云卿啊!
他这一生,有多少次濒临死地,最后还不是挺过来了。
这次也一定可以的。
我用了整整十天才回到天启宫。
山门外没有看守,我轻易便登堂入室。秋风萧瑟,山色如预料之中的寥落,巡逻的弟子与我相识,见面便唤我,“相思,你终于回来了,宫主都等你很久了!”
“宫主……在等我吗?”
一时间悲喜交集,我顾不上旅途疲惫,赶忙说道,“宫主在哪里,快带我去!”
再次踏入无极殿,我惊讶于殿内陈设的改变。
雕花的屏风、清甜的熏香、五彩的纱帐……无一不在昭示着,无极殿有女主人了。
他身边有别的女子了,还等我做什么?
心内燃起一股无名火,强烈的燥意让我一刻都无法再呆下去。
我转身欲走,门却被人推开,一道纤长的身影先一步进来,与我对面相见。
竟然是……
“骆瑛?”我惊诧道,“怎么是你!”
“为何不能是我?”骆瑛华服加身,脸上尽是高傲的神色,径直看向我,“无极殿是宫主的寝居,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不是吗?”
“是……”我环顾四周,自嘲地笑道,“所以,是他让你来的。你们……在一起了?”
如若不然,那这屋里处处都是女子的痕迹,又该如何解释呢?
虽然我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可当听到骆瑛大方承认时,我还是难以接受。
我用力眨眼,确信眼泪不会掉下来,这才虚伪地笑道,“你在他身边陪伴多年,原该如此的。只是……你能告诉我,是怎么发生的吗?”
我自知愧对白云卿,可他明明说过,心里是有我的啊。
在最艰难的时刻,只要想到他,我就有了坚持下去的力量。
我以为我们是心意相通的,我甚至幻想过,幼年时许下的诺言,我愿意用一生来兑现。
可现实是,我好像自作多情了。
骆瑛大步绕过屏风,端坐在梨木桌前,面上始终带着傲气,“相思,你可记得我曾经说过,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嗯。”我僵硬地点头,看着骆瑛,“我知道,你心悦他。”
“你说的没错。”骆瑛微微仰起头,垂眸看向我,“他那么孤傲,从不肯与人亲近,可我就是喜欢他。原本我以为,做他的副使,长日相伴,总能让他看到我的真心。只可惜,都是痴心妄想罢了。”
她说着,突然笑了起来,“相思啊,我应该感谢你的。如果没有你,他又怎会落得众叛亲离,让我得以亲近他,表白我的心意呢?”
骆瑛告诉我,当我困守房中走投无路时,白云卿正不断被武林中人追杀,纵然他武功再高,也不可能永远占上风。
是骆瑛不离不弃,带领天启宫弟子突破重围,屡次救他于水火,给了他休养调息的机会。
如果这便是理由,那我真的……无话可说。
“骆瑛,谢谢你。”我紧紧攥着手心,让自己看起来更真诚,“谢谢你一直站在他这边……你比我更适合陪伴他左右,我该离开了。”
我狼狈转身,只堪堪迈出半步,便听骆瑛说道,“这就走了?相思,你所谓的爱,就这么不堪一击吗?”
“你何必挖苦我呢?”
我愤而转身,哽咽难鸣,“我从一开始就做错了,可我何尝不是受害者呢?我不想伤害他的,可是……我再也没有机会弥补了!”
我掩面啜泣,如今白云卿连见我一面都不肯,定然是怨恨我的。
可我能说什么呢?他没有错,骆瑛更没有错,今天的苦果,皆是我一手促成的啊……
我越想越伤心,泪水划过指尖,滴落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一条帕子伸了过来,我听到骆瑛戏谑的笑声,“喏,还以为有多大能耐,原来竟是个哭包子。”
“你……什么意思?”我瞪着红红的眼睛,不解地看着骆瑛,“我什么都没了,怎么就不能哭了?”
“哦?”骆瑛甩了甩帕子,侧身笑道,“我有说过,我跟白云卿如何了吗?还不都是你自己想像出来的?”
“可你都住在无极殿了,这还不够吗?”
“住进无极殿,就代表我成了他的人吗?”骆瑛失笑,“我倒是想,可惜啊……”
“可惜什么?”
“瞧你心急的样儿!”骆瑛恨恨地拍了拍我的脑袋,才说道,“可惜白云卿还是看不上我,他心里始终只有你一个,满意了?”
一番跌宕,我都快分不清真假了,愣愣地抓住骆瑛的手,喃喃道,“那你、那………他呢?”
“呵呵……”骆瑛被我的傻劲儿逗笑了,语气好了许多,悠悠地解释,“我如今是天启宫新任的宫主了,至于白云卿嘛……他走了,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
“那……”
“哎呦我说,你哪来那么多问题啊!”骆瑛一把甩开我的手,将我推向门外,“该说的我已经说完了,天启宫没有你要找的人,你快去别处寻吧!”
“骆瑛……”
“相思!”骆瑛重重看了我一眼,挥手道,“快去吧,别让他等得太久!”
10.
骆瑛告诉我,在彻底肃清天启宫的内乱后,白云卿当着众长老弟子的面,将宫主之位让给了她。
而他这么做,看似很突然,其实早有预谋。
白云卿从来就不是贪图名位之辈,宫主之名,于他而言更像枷锁,将他死死地困在过去。
而现在,他终于自由了。
没有人知晓他的去处,天地之大,要找一个人何其艰难。
可冥冥中,我心中自有指引,长途跋涉,回到最初相遇的地方。
秋风过境,草木凋零,湖面上盖了厚厚一层白霜。
萧条之景,最配凉薄之人。
我看向湖边,那道清冷颀长的身影,沙哑地喊道,“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等人。”
“等什么人?”
我一点点走近,不断靠近他,心跳地乱了频率。
待他转身的那一刻,却仿佛一切都静止了。
世间所有,都敌不过他一句——
“等你。”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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