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生——三封来自人间的信……

作者: 落秋诗情 | 来源:发表于2023-10-07 15:44 被阅读0次

    地界,幽都。

    空中黑雾漫漫,下方是恐怖狰狞的熔岩地面。岩地两边遍布丑陋的黑色沼潭,散发出阵阵令人眩晕的恶臭。潭水深处不时传来凶兽惊天动地的咆哮,随后是厉鬼的尖利长啸。啸声如利箭划破天幕,又倏地直射回来,震得岩石都要微微发颤。

    一具行尸走肉正在这狰狞的岩地上艰难蹀躞。

    他的样子简直腐坏得可怕!一只眼睛完全凹陷在皮肤里,另一只虽是睁着,可眼神呆滞,毫无生气,仿佛被这世上最猛烈的火焰灼烧过,失去了一切希望。他衣衫褴褛,破旧的布片从左肩直垂下来,随着身体的前进而一点点摆动。右胸则完全袒露,密密麻麻的黑色皱纹好像纹上去似的。而那心脏所在的位置,赫然是一片空洞,里面除了死亡的气味,什么都没有。

    他像一具木偶一样行进着,一拐一拐,没有目的地,只是机械地把身体向前推,任凭这漫漫黑雾侵蚀自己。

    他走啊走,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走过了狰狞的岩地,淌过了浊臭的黑潭,终于来到一座桥边, 在这里停下了脚步。

    此刻,他不再是一个人。他的身边有千千万万具同他一样的行尸走肉,他们的眼神一样呆滞,迈着一样机械的步伐,一点一点向奈河桥蠕动。

    无一例外,他们的心都是空的,布满了黑色皱纹,充斥着死亡的味道。

    忽然,他的眼睛里露出一点奇异的光亮。他抬起手,空中几缕黑雾汇成一条丝线,来到他手中,霎时幻化出幽蓝色的火焰。火焰燃了一会,将黑雾燃作灰烬,灰烬又聚在一起,慢慢由灰变蓝,再变红,再变白,最后化成一封信,一封白绢红笺之信。

    有人在人间给他写信了。

    他抬起另一只枯树般的手,颤颤巍巍打开信 ,用那半呆半滞的独眼读了起来。

    “信郎,你已经离开一年多了。

    “一年过去,家里都大变样了。院子里新添了磨坊,是吴叔帮忙搭的。去年秋收的时候,好多人都来借磨坊磨谷子 他们送来很多东西,有鸡蛋、布帛、清酒等等。屋子里满得堆不下,最后都放在地窖里。整个村子的人都坐在院子里,大家一起聊天,一起笑,非常热闹!


    “哦,对了!你以前不是常担心围栏矮,容易招来狼吗?一大家来的第一天就一起把它加高了,别说狼,就是山里的熊来了,也进不来。

    “院子里新垦了几块菜地,就在你种的那株皂角树边。皂角树长得好高好高。它在顶铺开的绿叶好像一顶绿色的大伞,我站在树下,总是感到很安全。皂角叶大得出奇,比我们的手掌加起来都大。九月时候,淡紫色的花开满枝叶,整个院子里都是心人的香气。那么大的花从叶子间落下来,躺在土地里,像一个正在酣睡的小孩子。我路过时,总是要小心翼翼地跨过去,生怕惊醒他们。

    “你刚走的时候 ,每天一觉醒来,身边空荡荡的,眼泪总是止不住掉下来。记得刚成亲那会,你每天天不亮便起床出去了。我一睁眼,看到被子里没有你,心中总是泛起一阵不安与焦虑。为此,我还有些委屈,赌气不说话。你察觉到我不高兴,我才和盘托出。自那以后,每天早上一睁眼,我总能看到你那黝黑而认真的面庞,心里便笼罩着一层温馨的感觉,可是现在,每天起床时,我都见不到你,那种孤独寂寞的感觉好像又回来了。或者说,这种感觉从未消失过,只是你在的时候,它悄悄藏起来罢了。

    “信郎,后山的花开了。满山遍野是是红色。阳光暖暖地洒下来,我们几个在山野里摘采药,好像在一片火烧云里行走,来到山顶,视野开阔起来。天比海还蓝,山红色的山峦起起伏伏,让我想起琉璃瓦上柔和的线条,给人非常温暖的感觉。我想,要是你在身边就好了。你一向很喜欢这样火红的景象的。

    “秋天真是一个美好的季节呀!山是红的,风是暖的,麦浪是醇香的,阳光是温柔的。犹记得两年前的一个秋天.阳光把墙 壁晒得好像要软化,院子里处处都是稻子的颜色。我坐在院子里翻晒辣椒,你躺在椅子上诵诗。多好呀!我不只一次在梦中见到这个场景,总是希望时间能多停留一会儿,可老天爷连这点留恋也不愿与我,匆匆将你从椅子上挖去。我到处呼喊你的名字,走了好远好远的路,直到眼前的金黄变成寒冷的月色,远处的群山像黑色的怪物一样要把我吃掉。我恍然惊醒,才发现是梦,只好用被子把自己包裹严实,在黑暗中止不住地哭起来……

    “信郎,我好想你……”

    信笺结尾印有一枚章,写着"生死不离"四个字。

    “呼”地一声,他胸前黑色的洞中燃起一束火焰。这火焰太小了,和红豆差不多,像紫水晶一样闪着脆弱的光芒, 微弱得好像一口气便能吹灭。

    桥上,一个凶神恶煞的老太婆扯着男人一样的嗓子大喊:

    “喝了孟婆汤,忘却前生记忆,投胎入轮回!”

    听到这话,他那半呆半滞的眼神忽然充满惊恐。他用尽全身力气转过身去,却看到满山遍野的行尸走肉。他们迈着机械的步伐,如大军压境般朝奈河桥涌来,势不可当。

    他用胳膊拼命推开挡在面前的骷髅,挣扎着往回返,想要回到来时的地方。可推倒一个,又来一个,再推倒一个,他们再顶上来。眼前的人群好像浪潮一样,一浪接一浪拍击着他。很快,他体力不支,被踢倒在路边的岩石坑里。

    在黑暗的煎熬中,他两手挡在胸前,拼命护着那束脆弱的火焰。就这样蜷缩在岩坑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手中的信被那束蓝色的火苗点燃,霎时化作灰烬。黑暗中,灰烬又重新聚在一起,幻化出一封崭新的信。

    他又一次颤颤巍巍打开信,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信郎,春去秋来,你我已经分别十年了。


    “十年来,我去过许多许多地方,看到了很多不同的风景,也帮助了很多需要帮助的人。他们总劝我说,应该再找个好夫家,这样能少一点苦,少一点累,多一些意义。可是,我不想把人生的意义维系在成婚上。记得你曾经对我讲过,人生没有优劣之分。当一个贤妻良母是一种风景,独身一人亦是一种风景。就好比大海与沙漠都很广阔,怎能因为沙漠没有大海清亮,便说沙漠不如大海呢?两种风景我都很喜欢呀!

    “去年春天,我遇到一处淡雅的山谷。这里的山是翠绿翠绿的,透过飞涧边的水雾看,山仿佛披上了一层浅浅的白纱。白纱罩着翡翠,好像幻境一般。桃树到处都是,树上点缀看粉色小花,招来许许多多蜜蜂。站在木桥上向下看,湖面不是很高,像镜子一样。阳光被反射上来,很温暖,很惬意,让人想懒懒地睡上一觉。春风一吹,湖面飘起丝丝水纹,在岸边柔和地荡来荡去。我想,我们要是在这里造一所房子,再叫来王叔、李大娘、小元…许许多多认识的人一起来这里住,没有疫病,没有赋税,也没有战争. 这样世世代代幸福地生活下去,该多好……

    “我们刚成亲的时候,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又腼腆不敢说话,见到你时总是。低下头不敢看你。那时候你什么都会做,木工、织机、写字、占卜…我想,我这样一个只会干农活,打理家务的女人,怎么能比得上你呢?为此,我还特意跑去池边,大哭一场,结果引来山猪。我吓得不敢动弹,还是隔壁王叔拖着铁耙路过,才救了我。

    “后来,你总是宽慰我,说我纯真,说我善良,还反对‘比不比得上’这种说法,说那都是刻板无聊大人们强加给我的, 让我不要相信。我当时其实很开心,开心得想哭,一直扭过头抹眼泪,不想让你看到。现在想来,你一定能看到吧?

    “后山上生着好多枫树。我记得一到秋天,我们就去那里捡叶子。叶子有大有小,有的是山楂一样的红,有的是橘子一样的黄,有的则是红黄相间着,好像李大爷菜园里的苹果一样,让人看上去就想咬两口。我们采了好多好多叶子,回来后你便教我在上面写字。你写一个“李”,我便写一个“信”,我们还一起做了刻章,刻着“生死不离”,我一直随身带着。有时候拿出章来看一看,总是很感慨……原来已经十年过去了,可那些已 发,生的事情好像就在眼前,那样清晰,那样忘不掉……

    “信郎,我手边的绢帛已经不多了,不能再写下去了。尽管每次写完,绢都会烧掉,可我总是想向你倾诉。不知道你在那边能不能收得到,还是已经去转世了呢……”

    一片白色的人潮中,一处狭小的岩坑里,一封素娟信化作一片灰烬,幻灭在黑暗中。

    那持信的躯壳披着一身黑色皱纹,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他望向人潮赶来的方向,伫立良久,缓缓转身,融入人潮之中,一拐一拐向奈河桥走去。

    胸中那团清清火,已然燃成一团黄色火焰占据着炽热的胸膛。

    他像耄耋老人一样,一步一步走上桥面。站在桥中央,他向奈河奔逐而来的方向望去。远处除却黑暗,便是幽幽蓝雾。这雾浮在奔流不息的河上,就好像人的记忆留贮于奔流不息的生活间。河水不断地流,渐渐离雾远去,流向河的那一侧。可雾气不会消失,像一位远方的故人,默默等待河水回头。

    他伫立桥上,看身边一群又一群人麻木地喝下孟婆汤,投入轮回井,不再回来,忽然跼躅不前。

    这时,空中不知何处飞来一只萤火虫。它发着绿色的光,像羽毛一样在空中飘来飘去,最后落在他手心,幻化出一幅写满篆字的娟布。

    那位故人又来信了。

    “信郎,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五十年过去了。

    “五十年,我已经白发苍苍,变成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子。记忆里,信郎还是那幅年轻的模样,不知如果你见到我如今这幅模样,又会怎样想呢?

    “我住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每天看着夕阳沉甸甸落下,想着自己的一生也要过去,总是留下太多太多遗憾。


    “我想起你曾经说的,人应该原谅自己,原谅过去,不要为已经发生的事情太过悔恨。想想也对,人生在世,实在太短暂太短暂了。如果总是因为以前的事情烦恼,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岁暮将尽,很多事情也就看淡了。有时候坐在树荫下,眺望远处的太阳从最高处一点一点往下爬,心中总会涌起一种莫名的恬静,就好像成为一个看客,回望一个人一生。看着她出生,长大,出嫁,衰老。想想曾经遇到的那些可爱的人,想想曾经去过的那些地方,它们已经永远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不留一丝痕迹。旧日芳华早已不在,曾经多么刻骨铭心的事也化作几缕尘丝随风而去,世间又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呢?

    “于我而言,死亡早已不再遥远,反而成了一个即将来临的节日。我沐浴在夕阳的温暖里,等候着它随时来访。晚风拂过屋顶,几丝茅草随风而落。远处村庄升起的袅袅炊烟,下一刻便消散在一群乌雅的啼声里。小溪潺潺,杨叶沙沙,总令人留恋万千。直到此刻,我才真正看清生命的样子,领会自然的味道。

    “信郎,你一定已经投胎去了吧?不论你能不能看到这封信,我依然想说,遇到你是我一生最幸福的事情。如果有来生,我仍然想见到你,看看你变成了什么样子,然后道一声:‘好久不见啊……’

    “信郎,我来找你了……”

    绢帛再一次化作萤火虫,飞往奈河奔离的方向,消失在茫茫江雾中。

    他望着远方,眼中不觉流露出一丝淡然与宽慰。

    接过孟婆汤,他一口喝下,胸中火焰霎时飞出来,在空中化作千万座柔亮的河灯,星星点点撒在河面上,仿佛洒下了万家灯火。

    他来到轮回井前,听到水中一声婴儿啼哭。那仿佛是一盏亮丽的明灯,吸引着他钻进去。他拼命地游啊游, 游过万点星空,游过万丝彩绸,游过万条星河,直到眼前再也没有黑暗,一片温暖,一片光明……

    葛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

    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

    予美亡此,谁与?

    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谁与?

    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

    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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