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一生,看过几次月出?”
“月出?”
“我看过两次。第一次是在沙漠的晚上,月亮像一张白玉饼,上面洒了些芝麻沫,看着就想让人咬一口。”
“那第二次呢?”
“第二次,那可有的说了,是在繁华的长安城里,高高的鼓楼驼起一颗夜明珠,街上灯火如昼,少年的眼睛里倒映出万卷长书,抬头的时候,能装下千里苍穹。”
壹
院子里的桃花又开了,一朵一朵地簇拥着,风一吹,就有一地的落英。我捡起一枚花瓣,贴在额头中间,跑回房间照镜子。这是长安城最流行的眉钿妆,富贵人家的小姐会用精致的瓷碗捣碎桃花,再将汁水放到模具里,添加特有的蜜粉,制作出各种形状的花钿,妆点眉间。
我什么也没有,只有这一树桃花。
它已经开了三年,我来到长安也已经三年了。据收养我的孙大娘说,是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发现的我,当时我奄奄一息,孙大娘将我带回家,胡乱医治了一通,实在是因为穷,没钱请大夫。好在我命硬,躺了三天就能下地走路了。
孙大娘是个好人,年轻时和丈夫逃难到这里,走街串巷的卖馄饨。有一天收工早,夫妻俩拿着零碎积累下来的积蓄买了这间院子。丈夫积劳成疾,早早地去了,孙大娘无儿无女,只将我看做唯一的女儿。
关于我的过去,我一点也想不起来,最开始的时候连长安话也不会说,是孙大娘教我说话,教我读书认字,对我关怀备至,反正我也不记得亲生母亲了,我愿意叫她一声娘。
莫名其妙失去了一段记忆,心里总觉得空着一块,风起时能听到空荡的回音,风住时,只想学着街头屠户家里的那只大黄狗,暖洋洋的晒太阳。
贰
这一天吃饭的时候,孙大娘告诉我隔壁搬来一个书生,长得很是俊俏,在街上收了许多香帕子。是了,长安民风开放,公主能养面首,待嫁的姑娘可以向心仪的少年郎扔帕子和鲜花。
孙大娘打趣我:“小桾,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将盘子里最后一块鸡蛋夹到孙大娘的碗里,说:“有多俊俏?我见过世界上最美的人,已经除却巫山不是云了。”
孙大娘被我颠来倒去的长安话逗笑,问道:“小桾见过最美的人是哪一个?”
估计她以为依照我的性子会说是我自己,但其实不是,我虽然不太聪明,但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旁的姑娘妆点上桃花像天上的仙女,而我照了镜子,像一棵开了花的树精。
我说:“当然是娘啦,娘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
孙大娘摇摇头,说:“小桾还小,再过几年,一定是名动长安的美人,到时,恐怕来提亲的人要踏破我们院子的门槛。”
我只当她是安慰我,做生意的人最会说好话唬人了。
看着孙大娘眼睛里流露出的不舍,我心里也感到一些悲伤,但更多的,是十分熨帖的温暖,像花园里所有的花都开了一样。
虽然我失去了记忆,可依然有人爱我呢。
于是我主动承担起了洗碗的任务,却在打碎了一个碗之后被孙大娘赶出了厨房。
叁
到了晚上,月亮升起来了。孙大娘爱惜烛火,早早地就睡了。我爬到院墙上,想要一窥那位俊俏书生的芳容。
隔壁的院子只有一张石桌和一个石凳,看起来颇为寒酸。我的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看过的话本子:落魄书生进京赶考,一朝上榜,抛妻弃子,入赘公主府。几年后敌国入侵,公主被掳走,书生前往营救,却意外看到自己的糟糠之妻盛装华服陪伴在敌国君王的身侧......好吧,后面是我编的。
我不能再编下去了,因为蹲在院墙上太久,腿抽筋了。我龇牙咧嘴的摔下了墙,发出不小的声响。孙大娘在房间里吼道:“孙小桾,你睡不睡觉?!”
我赶紧说:“马上就睡,马上就睡。”灰头土脸,抱头鼠窜,一瘸一拐地钻进了被窝,暗暗决定明晚再战,然后就是一夜好眠。
可惜我一连蹲了三天,都没有看到这位俊俏的书生,我开始怀疑孙大娘是不是在骗我,来试探少女怀春的隐秘心思。这样一想,我就决定不再蹲了。
肆
三月十六,是孙大娘在河边捡到我的日子,我们经过投票一致同意将我的生日就定在这一天。
唯一的女儿生日,孙大娘没有出去卖馄饨,在家里给我裁衣服。光亮水滑的银白色缎子,下摆处还有几朵桃花的花纹,触手十分柔软,一看就是极好的料子。孙大娘的巧手翻飞,到了晚间我就穿上了这件新衣服。这时我才注意到,这并不是纯银白色,透着浅浅的樱色,像少女脸上的红晕,也像天上的云霞。
我高兴地在原地转圈,咯咯的笑个不停。
孙大娘赞叹道:“好标致的小姑娘。也不小了,十六岁,是能嫁人的年纪了。”说着,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孙大娘害怕我离开她,我每长大一岁,她眉眼间的忧愁就深一重。可我心里知道,我永远不会离开她,她是我的娘。
到了晚上,穿着新衣服的我兴奋的睡不着。院子里的桃花树下,埋了一坛酒。是在我刚来到这个院子时孙大娘亲手埋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喝。
月色正好,我突然很想尝尝。挖起来喝一口,再埋回去,娘应该不会发现。
我蹑手蹑脚的挖了出来,刚一打开,就差点醉倒在扑鼻的桃花香中。原来是桃花酿,听说这是喝不醉人的,于是我放心大胆地喝了起来。
到后来,不知怎么爬上了院墙,这一次,我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俊俏书生。
他穿着一身浅灰色直䄌,身姿如松,眉似剑锋,鼻梁高挑,嘴唇是薄薄的两片,颜色比点了唇脂还好看。是一张极端正的长相,偏又面如白玉,平添了一分妖冶。总之不管谁看到,都一定会赞一句“翩翩少年郎”。
我来到长安城这么久,确实没有看过这么好看的人。少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娘真的没有骗我。
我蹲在墙头上和他大眼瞪小眼,心里一直跟自己说——不好看不好看,我不喜欢不喜欢。可开口第一句话还是:“公子有家室了吗?”问完我眼神发亮地看着他,诚觉我问的没有错,如果有家室,那可不能喜欢。
少年郎耳朵红红的,大概没有想到我会问的这么直接,紧皱着眉,轻轻摇了摇头。
我大喜,又问:“公子可有意向入赘公主府?”
少年郎还是摇了摇头。
我心里的担忧终于完全放下,举起酒瓶又灌了几大口,喝完豪迈的一抹嘴:“我叫孙小桾,今天刚刚十六,你叫什么名字?”
可能我真的醉了,我忘记听他的回答,颤颤巍巍地从院墙上爬到了楼顶,躺在瓦片上看月亮。高高的鼓楼驼起了一颗夜明珠,将长安城照的亮如白昼,我看到少年郎嘴角勾起一抹笑,手上拿着书,也在抬头看月亮。
此刻我的脸应该很红,因为我觉得有些热。新衣服上沾了泥渍,明天洗衣服的河边,孙大娘一定会口吐芬芳地骂我。
我的脑子一阵清醒,一阵迷糊,忽然想到这么俊俏的少年郎,应该把他抢过来当夫君。于是纵身一跃,跳到了院子里,跑去厨房拿了一棵西兰花,按照长安的风俗,扔到隔壁。
“啊!”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