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桢六年,洛城,歧国王都。
黄昏时分,一抹斜阳半笼城楼,兵士的青冷铠甲变身黄金甲,让本就高大巍峨的城楼更显恢弘。
城门将闭,人流往来渐歇,突然大队兵马冲出,其中有一领头将军打马向前,扬了扬手,士兵立即分成两列站立,整齐划一,只听得士兵走路时铠甲哗哗声和站定的啪嗒声,可见这位将军平日定是治军严明之人。
行人见一队官兵从城内踏马出来,慌忙避让,只以为朝廷又是追捕什么要犯,需要派兵马出城,后见城门口士兵成两列站立后,那将军只是来回踱步,并未有进一步的动作,才放下心来出城的出城,进城的进城。
不多一会儿,远处有灰尘弥漫,只听得马蹄嘚嘚声,向城门处而来,渐渐可见人影,也是一队人马,约百来人,中间有一马车,皆西域异族打扮。一声唿哨,西域人马停下,与城内出来的兵马相隔三丈,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下马走向马车,说了几句什么话,后掀开马车帘,两个着汉装的女子弯腰下车,一个身着白衣青衫,头上轻挽一个髻,余下头发披肩而下,另一蓝衣女子随行搀扶着她,应是她的家仆,让人心生奇怪的是一个汉族女子为何会出现在西域马队之中,且看这马队列阵非普通商队护军,而是一小支军士。
女子走下马车后,就再未前行一步,只是抬头凝望城门上“洛都”二字,好似近乡情怯,又好似物是人非,风吹起她的乌发,整个人透露着一股沧桑与孤寂。汉人士兵的将军下马去迎,走近女子,见她沉浸在自己思绪中,故并未开口打扰,只是默默的看着她,站立一旁等待。
直到旁边蓝衣女子唤她:“夫人,苏将军等候多时了。”女子的目光从城门上的“洛都”收回,对着将军福了福身:“苏将军,见谅,只是想起家父当年,一时感慨。”
苏将军抱拳:“苑老当代鸿儒,桃李满天下,德高望重,天下士子无不以承教苑老门下而自豪,丞相每每思及恩师也是感伤不已,想若苑老犹在,何愁天下士子之心不归。丞相现能迎先生回归故土,也算圆了一桩心愿,先生一路劳累,请这就随末将入城,丞相正设宴等候先生呢。”
女子面上笑了笑,但眼内并无笑意:“苏将军还是一如当年,不似一般武将粗俗不懂书礼,想来脱下这身战袍,为文官之首也无人不服。我去与朗鶄将军告个别,多谢他一路相护,去去便回。”
苏将军对她话里含刺浑不在意,点点头,示意后面士兵随着一起过去接替西域的马夫赶马车。
女子则向西域马队走去,与那个络腮胡子的男子说了几句,非中原语系,叽里呱啦,只见那男子摆摆手,又点点头,翻身上马,自带领人远去。
士兵开道,苏将军与苑先生的马车一起穿过街道,向丞相府走去,因天色将晚,街面有些清寂,行人不多,时有碎言碎语随风飘进了骑马人的耳朵。
“听说这就是苑老苑雍的女儿苑明珺,丞相寻找了多年。”
“是啊,用重金及布匹无数从西域那边换回的。”
“苑明珺啊,一代才女,难怪丞相念念不忘。”
“她与丞相师出同门,青梅竹马长大,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苑门败落,丞相寻找恩师后人,护佑恩师血脉,有情有义,乃大丈夫。”
“男人啊,还不是美色所惑,什么情义,如若貌丑,你看寻不寻。”
“你这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听说丞相已在为她寻才子做良配。”
……
“市井流言,先生不必在意。”苏将军侧头对苑明珺说道。
“多谢。”苑明珺已不似刚见他那时咄咄逼人,语带讽刺。
至丞相府门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府自是威严赫赫,让人望而生畏。
丞相钟胥已在门口相候,虽年过半百,依然是清癯健朗,以丞相之职兼掌歧国兵马,透着一股杀伐决断的王者之气,给周围人一种无形威压。
丞相旁边站着一位夫人,头上戴了一只双凤钗,大红对襟襦裙,金线暗纹,无不彰显自己的身份,甚是雍容华贵,据说相府大夫人无所出,管理后院乃是丞相的三夫人梁氏,她生有两个儿子,一文一武,相得益彰,甚得丞相看重。
梁夫人温和有礼,见到苑明珺下马,亲自走过来虚扶苑明珺,笑道:“先生一路风尘,想必很累了,房间都已收拾妥当,只当自己家。”丞相也接过话来:“是,只当自己家。”苑明珺笑了笑,未做客套。
丞相、梁夫人及苏将军一起陪同晚膳,因苏将军是旧人,算起来桌上不熟的也就梁夫人了,管家多年,府内一应应酬都是梁夫人处理,规矩之外不失风趣,对女眷照应周到,故晚餐并没有苑明珺想象中的尴尬场面,大家随意聊了一点所见所闻,后钟胥见苑明珺面露疲惫,转头吩咐人:“叫七小姐钟琪过来。”
梁夫人见苑明珺疑惑便解释说道:“老爷担心苑先生一人安住,难免无趣,叫了我们七小姐陪着一同起居,有孩子在身边,热闹一些,钟琪年六岁,虽众子女中,年纪最幼,却是个顶顶懂事的,苑先生见了就知道了。”
苑明珺正待想个托词婉拒,小姑娘已到了眼前,小小的个子,扎着双髻,只绑了两根丝带,大眼睛滴溜溜的,甚是清新可爱,想是大人已经告诫过,见到苑明珺便下拜行大礼:“钟琪见过先生。”苑明珺见到孩子,内心柔软,一番拒绝的话语便吞了回去,拉起钟琪,问了几句可有读书呀的寒暄之语,算是应了。
钟琪,丞相家最小的女儿,因出生那一年,正是丞相钟胥兵败于南楚,从此天下以长江为界分而治之,南楚自长江以南为治,歧国就是长江以北了,是以百姓又称歧国为北朝,称南楚为南朝,既是兵败,自是一面要面对朝廷诸臣责难,一面要重振旗鼓以图再战,诸事繁杂,于是对于小女儿的出生并未过多在意,府内之事皆看丞相眼色,故也未安排隆重喜庆,只是当日家宴了事。
丞相连名字都没赐予一个,只说让夫人择字即可,便选了个“琪”字。而钟琪生母,赵姬也因此郁郁寡欢,不多久便辞世而去。幸而因生得乖巧可爱,得梁夫人的大公子钟阙和三公子钟玮的喜爱,有两位公子护佑,自此她在府中也颇受待见。
多年后钟琪仍然很清楚的记得第一眼见到苑明珺的模样,她泼墨长发只是轻挽了一个髻,用一根翡翠发簪固定,白衣青衫,干净明亮,面露微笑,带着一种经历岁月后的沉淀,温和有力。
钟琪觉得平日里卖弄的乖巧突然变得不合时宜,所以规矩的行了礼,六岁的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岁月带给美人的不仅仅是白发,还有阅尽沧桑后的释然,虽然那个时候她还不懂,但她感受到了这种释然带给人的安宁和温暖。
父亲让她叫苑明珺先生,跟着苑先生读书识字。
初初相处,有点怯生,不敢放肆笑闹,渐渐相处日久,钟琪发现先生性情温和,写错字也不会罚板子,常常听钟玮说他的先生会打板子,而苑先生不仅不罚,还会讲故事,娓娓道来,常常一听就是一下午,先生从来不觉得跟一个六岁的孩子整日相处觉得烦闷、孤独。只是偶尔看着钟琪,眼神却并没有落在钟琪的身上,好像透过她看到了别处,或者看到了某个别人。
“先生,先生,后来呢,那位女子从马上摔下来了吗?”钟琪拉拉苑明珺的衣袖。
“哦,没有,因为有人救了她。“ 苑明珺收回目光,看着钟琪,摸摸她的头。
“那就好,要不然可疼了。”钟琪一脸庆幸。
“比起后面的疼,还不如忍受从马上摔下的痛呢,身体的痛怎及精神所受之痛万一。”苑明珺喃喃说道。
“先生,精神痛?精神是什么?怎么会比摔跤还痛?”钟琪一脸兴奋,又有新的词可以学了。
“你还小,还不懂。今天有练琴吗?”苑明珺慈爱的摸了摸她的头。
“练了,父亲说先生的琴音冠绝天下,让我以后好好跟先生学,以后也成为先生这样的才女,方不辱没先生的威名。”钟琪带着小小的骄傲。
“你父亲…说冠绝天下“,苑明珺停顿了一下,陷入沉思,复而悠悠说道:“冠绝天下又如何…天下从来不是女人想要的天下,于我而言,冠绝天下,反而盛名所累,如若能平淡度日,不弹琴不识字也应是幸福的。”
“但父亲说哪有丞相家的女儿不识字不弹琴的,既然享受了这个身份带来的锦衣玉食,就要承担这个身份带来的责任。”钟琪童言童语,六岁稚子模仿起丞相父亲说话竟有模有样。
苑明珺看她少年老成的样子,轻点她的额头:“你呀…”
“钟琪,钟琪” 梁夫人的第三子钟玮抱着书,站在门外。
“三哥,你下学了,找我有事吗?”钟琪一脸雀跃,跳起来奔出门去。
“苑先生好”钟玮十岁了,平日也随父亲参加一些大臣们的酒宴,也会参加父亲与大臣之间的议事,见识自然也是远超一般人家的孩子。只是这一年和钟琪随意惯了,还是会露出孩子心性,自从苑明珺入住钟琪院中,也守礼许多,进门总是要问苑先生好。
苑明珺点点头后,他方对这钟琪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问你读书识字也一段时间了,院子的名儿可想好了?”
“没有呀,我才识得几个字啊。” 话是对着钟玮说道,眼神却是给了苑明珺。
“嗯,也是,不过你渐渐大了,叫人来找你也诸多不便,总是钟琪院的,钟琪院的,既然苑先生教导你,要不然让先生赐个名儿,苑先生高才,又是尊长,再合适不过。”
“那请先生赐个名儿吧”钟琪转头,甜甜的请求着。
“那就叫梓归院吧,以后自己更好的再改也可以。”苑明珺笑着回。
“先生取的自然是好的,虽然现在我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觉得很好听。”
“那我叫人去备牌匾,找个吉日挂上。”钟玮说。
“如此多谢三哥了。”
“小丫头什么时候这般客气了,有了先生就是不一样。”
“三哥还不是一样,自从苑先生来了之后,进我的院儿规矩有礼多了。”
阿朵进来问是否准备晚膳的时候,看到苑明珺微笑坐在一旁榻上,钟琪依偎在一旁,粉雕玉琢,钟玮站在下首,已悄然是翩翩君子的模样,有如母亲看着自己心爱的孩儿环绕膝下,幸福而温暖,不忍打扰这片刻宁静,便想悄悄退出去。
但苑明珺在她进来之时已经看到了,想是为了晚膳的事情,就说:”三少爷今日功课有无回复你父亲,如若回了,就一起在梓归院用晚膳?”
钟玮点点头:“嗯,现在冬天,父亲下朝得早,我下学便回了,刚就是从父亲处过来的,便是想和钟琪一起用晚膳,看看她。”
晚膳过后,钟玮才起身告辞回自己的院子。
阿朵进来苑明珺房间,安排好沐浴物件:“夫人好久没有像今日这样开心了。”
苑明珺说:“既然重新开始,就不用叫夫人了,还是叫姑娘吧,钟琪确实是个好孩子,看着她少了不少忧思。”
阿朵:“姑娘这是有些舍不得,打算一直在这丞相府度过余生了?”
苑明珺:“自然是要离开的,山中的宅子是否已派人打点好?”
阿朵:“正在添置一些家具,已经能搬进去住了,但丞相能放姑娘离开吗?”
苑明珺:“我自有法子,他已得到他想要的,我再附送一件礼物,相信他会放手,唉,只是多年情谊还是终归算计。这些年我们经历那么多,也没什么看不开,天下又有什么事不能算计和被算计呢。”
阿朵:“姑娘,你就是太善良了,总是对人真心,就算错付,也不怨愤,世人皆盲,错过姑娘这样好的人。”阿朵背过身去擦了擦眼角,整理好表情,又挤出些许笑容:”好在虽然互相算计,丞相也是有心,将姑娘接回,不然姑娘再算计也无用,只要回了山中宅院,此后逍遥度日,也算是姑娘这些年的福报了。”
苑明珺笑道:“阿朵,想不到这其中最通透的人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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