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繁华
巷是南北开,北面连接大路,开活而热闹;南面砖瓦稀疏,常见大片菜田。哑巴便在巷南,以清扫巷子为业,常常穿着宽松的黄色工作服在各个巷弯中隐现,闲时就避在树荫下望着往来的路人,身旁是他常年不换的竹笤帚。
我搬来的那个夏天,头次见他,便是如此。搬家公司的车停定,树下的人影就冲上来,笑得傻兮兮的,却一句话不说。大家一头雾水,多少生了些戒备。商店的杜阿姨说,他是想帮你们搬东西。于是一个上午,来来回回加上清运垃圾,他已满头大汗。妈妈给他拿水,他也只是笑,并不接,晚些,又套上工作服扫巷去了。杜阿姨说,他是哑巴呀!于是恍然大悟似的,哑巴便成了他的名字。这似乎是巷子独有的一种“文化”,炸油条的就叫油条,卖豆皮的则叫豆皮,像杜阿姨,你不说老板娘,谁也不知是在说谁。这种说法生疏中又带着特有的中国式亲切。巷子是城市中落寞的乡村老者,南来北往流动着为生计奔波的人,用特征鲜明的代称覆盖名姓背后的风尘,是一种礼貌的界限。推此,哑巴中并没有轻蔑的意思,而是一种识记的形态,朴素的温情。
哑巴的妈妈本家姓王,扫车流较少的后街,常常是清晨,见哑巴扫完后街来扫巷子,王阿姨在院中喂鸡。杜阿姨说,哑巴幼时在家乡发了烧,村医耽搁了一晚,因而烧坏了嗓子,人也有些傻,好在还会扫扫街巷养活自己。我平日遇见哑巴,他虽只会向人笑,不能言语,但衣衫整洁,扫巷从不偷懒,比起许多遭遇不幸赖人施舍的人,这条巷子给了他一种叫做尊严的东西。
次年春,梧桐飞絮,因为过敏我起了怪病,按旧习询医之余去问了巷里卦士。卦士研习风水,各家红白喜事、大小病症都要向其问卦,以求凶吉,当然是非常迷信的。还听杜阿姨说,以前有人家盖新房,卦士说占了鬼道,后来就留了三尺出来,成了一个偏巷一直到现在。听闻我生病,杜阿姨去问了一卦,回来说是丢了魂,要招魂。虽然不知卦士是何方神圣,但爸妈依旧照做了,一下午都在院里制红签,哑巴烧完落叶后,帮着染完了剩下的红签。夜里爸妈替我去喊魂,一声一声:“玲玲啊,回来啊~”都听在耳里。招魂时人不能醒着,否则魂回不了身,我知道父母是看着我睡下才出去,可直到他们回来我都十分清醒,当然未曾让他们觉察。次日我见田边插立着许多红签,妈妈说那全是哑巴插的,三百根,他们喊一声,哑巴插一根,喊完病就能好起来。病依旧是春日飞絮便犯,来了再去倒也习惯了。只是每每走过田埂,见那三百根小红签扎扎实实地立着,和田里的苗一起,一年一年,土地应该给了他们生命。这呼唤与向上的姿态,像是巷子赠予我的平安符。
有日起晚,出门时哑巴已扫了有一段路,树下杜阿姨家老喜欢抱窝的那只母鸡不知去了哪,只剩土窝窝里的四颗鸡蛋。哑巴向着浅窝走来,我看了看不远处撒米的王阿姨,竟莫名紧张,停了步子。却见哑巴脱下工作服,转身回屋提来一只小纸箱,把工作服垫在里头,一颗颗拾起鸡蛋放在纸箱里,再把纸箱封好放在商店门口,仿佛在做一件十分神圣的事情。我一时羞愧难当,曾有那么一刻,我竟觉得他会把鸡蛋带回自家,是因为他贫穷,因为他以扫街为生,因为他是一个哑巴,我就这样恶意揣度他吗?我不知道。那一瞬间的紧张,是最大的恶意,一个自诩着科学、进步、不持偏见的青年,此刻才意识到:摘掉有色眼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不是一个人的事。巷子在,偏见就在,而偏见的存在,却也让它之下,不时的公正显示出更大的善意。这样的善意能走多远,谁知道呢?
此后与哑巴碰面,我不再只是点头致意,我会尽可能说些话,即便他不能回答。我希望表达一种尊敬,虽然这方式还太刻意。我觉得,他应当是欢喜与人交流的,他用他的眼睛,注视这个巷子,把心里的话,都用笤帚下起伏的落叶写出。
这是距离搬出巷子最近的一件事,杜阿姨家娶媳妇,早上红鞭热热闹闹地响完后,杜阿姨端着果盘分喜糖。我接了一大捧,也在人群中等新娘车来,哑巴在对路站的很远,但看得出他喜欢这样的热闹,这样遍地吉祥的红。杜阿姨发完一圈,正打算向哑巴走去时被来主持的卦士叫住:“哑巴是弃子,婚礼上不吉利。”杜阿姨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停下了,新娘到后,二道分喜糖,依旧与哑巴无关。我有些难过,也是第一次知道,哑巴是弃子。他踩在这喜庆的红上,却被视做灾祸的预兆。巷子太深,也就生了封闭,在鞭炮的噼啪声中失掉出巷的勇气与愿想。油条与豆皮们来来往往,在早晨叫醒巷子,给笼在烟气中的巷子布了一道门,上面自写着:平和祥乐。市井、庸俗或许是连着浓浓的家系情感,但难免落后,颓圮和斑驳都只是在失去社会功用,风干其上抽风机流下的浓稠油烟后,才叫典雅和沉淀。
那后来,杜阿姨托我送了半盘喜糖给哑巴,或者,只称糖是最准确。哑巴那被杜阿姨洗净后送还的工作服大口袋鼓起来了,孩子们都往他身边蹭,不半日,复又瘪回去,他依旧只一人看路。哑巴是不懂什么叫偏见的,他只知糖甜。傍晚赶完自家的鸡,他还会帮着杜阿姨把鸡赶回圈。
再就是不知哪日,城市终于想起这条深巷,自巷北的烟雾中走进,要把它抓回前进的赛道。巷子里的人大都安土重迁,房子是一栋栋倒下的,谁家走了,那废墟便一点点散尽温热。留下的主妇们自厨房窗间望见的,不是另一间锅碗瓢盆,而是垒起的砖瓦泥沙,于是渐渐也生出一股失意来,算了,都走吧。
我们是早早就搬出的,最后一次回去,巷北梨花在一场春雨后落尽。杜阿姨问,丫头,这天是又飘毛絮了,今年还生病么?我说没有再犯,杜阿姨便开心起来,说招魂是有用的。我说嗯,问她怎么不见哑巴。杜阿姨说王阿姨去世了,哑巴就没了踪影。哑巴是离婚后的王阿姨收养的,为了哑巴,王阿姨二嫁不顺,一生受苦受累,一去也是解脱。
告别杜阿姨,一路往巷南,哑巴家的土胚房上歇着一架挖掘机。一生苦累,或者喜乐,谁可凭说?那些个清晨,她在院中撒米,他在石子路上扫落叶。他因为她而真切地感受了人间;她亦因他,将生命以另一种形式延续,解脱中未必没有留恋。
三百根红签将在泥土中托起新的砖瓦,在那砖瓦里,蓄起另一个家庭的温情。哑巴也许会在另一个深巷,看落叶在巷的晚烟里起舞,他定会笑着,怀揣着深巷中的一点善意。生活给过他一颗糖,就足够他在火焰上沸腾。
梨花凋尽,春才刚来。巷院深深,深深巷院,这里的泥土,该最思念他。
本文为在群作者繁华原创
并参加2018年第二届中国青年作家杯征文大赛,获得散文组三等奖。首发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Z0acFh-4VXI8mil_mZFNEghttps://mp.weixin.qq.com/s/CnujbTqvzMmiYYBmYOjJ6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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