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四年过去了。那段最艰难的日子，田老太爷捱了过来。人们对老太爷的埋怨，也在日复一日中渐渐烟消云散。无心谷又回复了往日的宁静。
人们虽不再像从前那样敬重田老太爷，不再找他拿主意，却也没怎么为难他。这两年，老太爷的面容比从前慈祥了许多。他喜欢村里的那些小孩子，有些什么好吃的，从来舍不得吃，都给那些娃娃留着。小孩子也都乐意找他玩儿，他们围在他身边，拽着他的手指头、库管和衣角叫太爷，然后从他那儿得到些吃食。他每每见到那些孩子绕在他跟前叫他太爷，他的脸就更加慈祥了。
秀儿六岁了，弟弟也四岁了。秀儿从来不和其他孩子一同围着太爷要吃的，她总是一手牵着弟弟，一手牵着银珠，远远地站着，看着，一声不吭，直到太爷看见他们，招手唤他们过去，秀儿才咧嘴一笑，拉着弟弟和银珠到太爷跟前去。往后自己得了什么吃的，秀儿也总要给太爷留一点。
银珠和秀儿的家在一个院子里。银珠两岁时，父母打架，母亲气昏了头，跑回屋喝了农药，待发现时为时已晚，银珠从此便失去了母亲，成了村中唯一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彼时银珠年岁尚小，不懂没有母亲的苦楚。如今银珠已三岁了，喜欢跟在秀儿屁股后面转。秀儿也就无形之中成了银珠的姐姐，将她与二狗子一同照顾。银珠管秀儿叫姐姐，管二狗子叫狗哥哥。
村中的大人们都忙着耕种，没有时间管这些小孩子，便由着他们到处玩。他们常常一大群皮孩子从山脚跑到山顶，站在山顶马聋子的院子里扯开喉咙对着整个无心谷胡乱怪叫一番，又风风火火地往山下跑，到槐花溪去玩水，玩得浑身湿个透，傍晚回家时自然少不了要被扒了裤子在屁股上挨几巴掌，但下次依然如故。大点的孩子要到山上去摘野果子，秀儿他们还小，大人们不许他们上山，也不许他们下河，只许他们在打谷场和村人家中玩耍。在无心谷，哥哥姐姐常常充当着母亲的角色，要从小将弟弟妹妹带大，一点点将自己所学的东西教给他们，从把屎把尿开始，到穿衣吃饭，再到各种家事与农事。无心谷世世代代的哥哥姐姐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秀儿五岁时便跟着奶奶白月梅学做饭，待六岁时，便已能将就着给一家人做饭了。大人们下地时，秀儿不仅要照顾银珠和二狗子，还得忙活饭食。她小小的身体还够不着灶台，只得搭把椅子，吃力地上上下下、灶前灶后地忙活。另一边又得看着弟弟妹妹，免得他们玩菜刀或者闯出什么祸来。她哄着二狗子和银珠帮她摘菜，确定他们在她的视线内，一面忙着锅里的，一面指挥他们如何做。摘葱时，二狗子揉了眼睛，辣得直哭，秀儿只好扔了铲子去哄他，银珠见姐姐只顾着二狗子不理她，也跟着哇哇地哭起来，锅里的菜已然飘来糊味，秀儿又赶忙跑去将灶里的火熄了，再跑回来哄弟弟妹妹。
哄了半天不见好，眼看着大人们就要回来吃晌午饭了，可饭还没好，秀儿急得手一甩，也卧在地上同他们一起哭起来。二狗子和银珠见姐姐哭了，便忙止了哭声，去拉姐姐的手。二狗子的眼睛还没好，红红的，直流眼泪。秀儿抹了脸上的泪水，扯过袖子给二狗子擦眼睛，那眼泪却反而越擦越多，怎么也止不住。秀儿从炒好的菜里夹了一点，用碗装着，让他们俩坐在那儿，慢慢抓着吃，叫他们莫哭，自己又回到灶后去炒菜。终于在大人回来之前将饭菜做好了。
后半晌，村里大点儿的孩子们野上山摘刺泡儿（即刺莓），下山后给了秀儿他们一人几颗。二狗子和银珠吃完后还要，秀儿说大人不许他们上山，俩娃娃便哭闹起来。秀儿无法，只得哄他们，答应去给他们摘，让他们留在屋里等着，哪儿也不许去。二狗子和银珠又闹着要一起去，怎么也哄不好。秀儿急了，吼道：“你们再闹我就不去！”终于，他们不再闹了。秀儿给他们一人搬了一把椅子，让他们坐在门口等着，她一会儿就回来。
秀儿不敢走远，便在屋前屋后寻着，终于在猪圈后的陡崖上看见一株不小的刺泡儿，好些果子都已红了。那地方极隐蔽，长在茂密的树缝里，加之猪圈上茅草的遮挡，不易被发现。秀儿一手抓住一棵不粗的树，一点点探下身去，脚下一微微试探着踩稳，手一点一点靠近。终于摸到了！秀儿兴奋起来，小心翼翼地一颗一颗地摘了塞进荷包（口袋）里。
“姐姐。”
一声传来，秀儿吓得一个哆嗦，顿然冒了一身冷汗。一回头，二狗子正朝她这边一点点挪过来。银珠紧跟在后面。
“你们快回去，这儿危险！”秀儿厉声吼道。
“我帮你。”
“不要你帮，赶快把妹妹拉回去！”
猪圈后边的阶沿极窄，才四十厘米左右宽窄，一人通过时都得侧着身子一点点挪动，而下方则是百十米高的陡崖，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杂树。秀儿已有些发抖了，“二狗子，听话，赶紧把银珠拉回去，我摘完了，这就上来。”
“好。”
秀儿一听，陡然松了一口气。
二狗子转身时，正撞上迎面过来的银珠。二狗子摇晃了几下，一屁股蹾到地上。银珠也摇晃了几下，只听哇地一声，银珠咕咕咚咚滚了下去。秀儿浑身一软，稍愣几秒便赶忙爬上来，抱了二狗子跑到打谷场，叫他站在原地别动，自己则慌忙跑到溪里去找。崖下传来银珠尖锐的哭声，秀儿找到她时，她正被一棵粗树挡住，额上汩汩地冒着血，血混着泪水已将半边脸和胸前的衣襟染红。秀儿吓坏了，忙抓住野藤攀上去。
住在河边的赵老二闻声赶来，叫秀儿站在崖下，他自己则几步攀上去，接住了银珠。赵老二抱着银珠忙往她家跑，一边跑一边喊银珠爸爸秋平。银珠奶奶陈三妹闻声赶出来时，见银珠满脸的血，吓得魂飞魄散，“我的个天王爷呀！”
“秋平嘞？”赵老二问。
“还没回来，天王爷呀！这是咋搞的呀！”陈三妹吓得六神无主，脸色煞白。
赵老二把银珠交到陈三妹手上，“你快给她擦，我去找侯医生。”
银珠奶奶拿着手巾（毛巾），手不停地抖。秀儿缩在墙边，望着床上满脸是血的银珠和银珠奶奶手中糊了血的手巾，也不停地抖。
侯医生赶到后，给止了血，叫赶紧送到镇上去。银珠的额头磕到石头尖上，开了大约两厘米长的口子，他不会缝。赵老二和程秋平又赶忙蹬自行车将银珠送到镇上去。
田卫国闻讯赶到时，首先怒气冲冲地甩了秀儿几巴掌，打得秀儿晕头转向，却一声也不敢吭。
“叫你看个娃子，你咋看到崖上去了？我咋跟你说的？叫你只能在打谷场和屋里玩，不准到山上去，不准到河里去，你听哪儿去了？挨打的相！回去好好收拾你！”说完又朝秀儿后脑勺甩了几巴掌。秀儿没站稳，一个趔趄栽到地上，又晕晕乎乎地赶忙爬起来，靠在墙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流下来。二狗子见姐姐挨打，吓得赶忙躲到郝春燕身后去了。
田卫国询问了银珠的情况后，气冲冲地冲到银珠家门前的竹林边折了一根竹枝，回身一把将秀儿拎回屋，往地上一扔，那竹枝便如暴雨般落到秀儿的头上，脸上，背上，胳膊上，手上，腿上……秀儿爬起来，直直地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够了，你想把她打死啊！”郝春燕跑过来拦田卫国，反被误刷了几下，胳膊上立即起了红印。
“打死了倒好，养你啥用啊！”田卫国还要扬手去打，郝春燕忙抱住他的胳膊，“哪个能时时刻刻都把娃子抱在怀里？你莫说她才六岁，就是大人带娃子，也免不了磕着碰着。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她才几岁啊，你非要把她朝死里打？”
田卫国叹一口气，将竹枝往地上一扔，“你就惯着她！”
“不是我惯着她，人要讲理。你为了给别人一个交代，就把个人娃子朝死里打？就算你把她打死了又咋地？她可是你亲生的呀！”
田卫国气得呼呼地喘气，胸腔起起伏伏，恶狠狠地瞪着秀儿。郝春燕蹲下身去拉秀儿，看见秀儿哗哗的眼泪和满脸满身的伤痕，心头一酸，眼泪一滚便下来了。秀儿仰头怯怯地看着父亲，犟着不敢起来。
“你拉她搞啥经，叫她跪着。还有脸哭，你看你把银珠弄成啥样的了！”
“不是我弄的……”秀儿低着头，泪水又哗哗地涌出来。
“叫你看的娃子，不是你弄的是哪个弄的！我弄的？”田卫国见秀儿辩嘴，刚刚稍稍平息的怒火又陡然蹿上头来。
“她要……吃泡儿，叫我……叫我给她摘，我说了……叫她莫……莫跟过来，她还要……过来……”秀儿汹涌着泪水哽咽道。
“你个人好吃你还赖在人家头上，我看你是讨打！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她几岁你几岁啊！”
“不是”还未说出口，秀儿抬头望了望父亲，那两个字生生吞了下去，她闭口不再言语。
田卫国一甩袖气呼呼地出了门。
郝春燕蹲下身来，给秀儿擦眼泪，“秀儿，你是姐姐，你要懂事儿，大人叫你莫去的地方不能去，叫你莫做的事儿不能做，你要记好哇！”
“妈，真的不是我弄的……”秀儿扑进母亲怀里，眼泪滚滚而下。她满心的委屈，却无处可以辩驳。
郝春燕摸着秀儿的头，摸着她满身肿起的血痕，心头一颤，鼻子一酸，泪水又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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