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谷虽地处偏僻之境,但谷外的风也并非全然吹不进来。
1996年底,第一批出山闯荡的两个人,银珠的幺爹程秋山与无心河对岸的明锦松回到无心谷,向村人描述了他们在外的风光以及外面世界的斑斓景象,令村然羡慕不已。那些奇闻是他们从未听过的,那些描述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最重要的是,他们带回了钱,以及许多村人从未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村人带着艳羡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向他们打听山外世界的情形,并受了鼓舞。于是,第二年开春,又有五个人跟着他们一同出山去了,去往那他们所以为的斑斓的大世界。秀儿的母亲郝春燕便在其中。
程秋山是程秋平的弟弟,陈三妹的小儿子,银珠的幺爹,无心谷第一批外出闯荡的人之一。
听完程秋山的描述,郝春燕分外向往那个世界,那个与无心谷完全不一样的世界。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郝春燕的心仿佛钻进了一只不安分的兔子,横冲直撞,她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安安心心待在无心谷了。
1989年至1990年,郝春燕和田卫国因结婚、分家等事向村中借了不少钱,六年过去了,却仍未还清。而无心谷大部分经济来源基几乎全靠每家的那几亩庄稼地。郝春燕想出去挣钱,那些债务,或许并算不上什么大数字,可压在心头,总让她感到有些难受。她说她先出去看看,若果真如他们所说,明年田卫国便可同去。田卫国自然是不同意,让一个女人独自去一个他们一无所知的世界,面对各种他们全然不认识的陌生人,这太过荒唐。然而,田卫国并没能阻止住郝春燕,他只能眼见她跟着那六个男人一同去向那陌生的他一无所知的山外世界。
秀儿跟在父亲身边,望着母亲远去,心中莫名地恐慌,她悄悄抓住父亲的衣襟,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明白或许母亲会走很久,但她不知道那究竟是多久。
郝春燕离家后,地里的庄稼全靠田卫国一个人。他常常累得筋疲力尽回到家,屋里冷冷清清。
从前,秀儿和弟弟每晚挤一块门板,上面只垫了一床褥子,一张床单,一床被子,硬得很。由于门板窄,加之弟弟睡觉不老实,秀儿怕他晚上跌下床去,她便总睡在外边,让弟弟睡里边。秀儿总能服服帖帖地一躺一整晚,一动不动。从那时起,一生之中,秀儿都习惯这样睡觉,老实得不能再老实。
母亲出门后不久,父亲便叫弟弟到大床上去睡了,那块门板是秀儿一个人的了。虽然她也想去大床上睡,但她不敢要求。于是,她便想到父亲的脚很臭,弟弟晚上尿床,因此,还是一个人睡好。只是,母亲走后,日子似乎变长了。秀儿总在想,母亲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她常常拉着弟弟站在打谷场边上,望着那条出山去的路,母亲就是从那儿走的。弟弟每每问她,妈妈啥时候回来,她只说不知道。
那条路,她望了许多次,什么也没望见。渐渐地,便不再望了。
在这一家人中,真正不介意秀儿是女娃而疼爱她的,除了母亲便是奶奶白月梅。郝春燕出门后,秀儿和弟弟常常在奶奶屋里玩。她常常跟着奶奶去槐花溪里浣衣,去山脚边的泉水沟里割水芹菜,蹲在坛子边看奶奶如何将洗净的水芹菜摁进酸水里,不多久便可以吃上酸脆酸脆的泡水芹菜。她们去山上摘倍子(即五倍子),奶奶说要没有破的倍子才能要,破了里面的虫就会跑掉,就没用了。她们去采茶,秀儿扒在锅边,看奶奶如何将一簸箕青翠细碎的活茶叶揉捻筛抖,一会儿搓成团,一会儿打散,最后,一簸箕活茶叶就变成了一小团。奶奶拈一小撮新出锅的茶叶,放入搪瓷茶缸里,注入开水一冲,一杯水便渐渐变绿,清香四溢。秀儿喜欢茶叶的味道,喜欢奶奶身上茶叶的味道。
在秀儿眼里,奶奶是无所不能的,她有一双神奇的手,能炒茶,能做馍馍,能擀面条,能烙饼,能腌菜,能晒萝卜干,能做盐菜,能做鞋,能将别人送的旧衣裳改得合秀儿的身……她常常幻想着,有一天自己长大了,也要像奶奶那样,什么都会做。
秀儿与奶奶在一起时,弟弟多半都与爷爷一起。爷爷从地里回来,常常锄头刚往墙角一搁,便将弟弟抱到怀里,虽然他已经四岁了。
秀儿与奶奶割水芹菜回来,爷爷正将弟弟抱在怀里,秀儿一眼便看到了弟弟脚上蓝色的新凉鞋。秀儿咬了咬嘴唇,低头将挎篓背到灶房,随后溜进房屋(即卧室),床边看看,床底看看,墙角看看,又打开箱子看看……什么都没有。
秀儿的心像一只坠落的鸟儿,蓦地沉了下去。
这时,白月梅进门来。
“奶奶……”秀儿看着奶奶,眼里有些悲伤。
“嗯?咋了?”
“爷爷给二狗子买新鞋了……”
“我看到了。”白月梅从墙上取了罗筛便出门去了。
秀儿感到有些失望。她想,自己要是个男娃,那该多好。
弟弟穿着新凉鞋在屋里进进出出地跑,秀儿的眼睛总是时不时地要往那新凉鞋上瞟。弟弟跑到秀儿面前,“姐,你看,爷爷给我买的新鞋。”
秀儿看了一眼那鞋,垂下眼睑,“我晓得,你个人到一边儿去玩,莫在这儿搅我。我跟奶奶在做事。”
弟弟只好又去找爷爷。
秀儿的目光不禁又追上那鞋,心头一股酸酸的东西淌过。秀儿又想起了母亲。
秀儿与奶奶在槐花溪里浣衣时,看着水里自己的影子,水波一漾一漾地,把她的影子搅得变了形。头顶的天空和云朵的倒影也一样,仿佛被谁揉搓了一番。两旁的槐树上,槐花还未完全开放,偶尔飘来淡淡的香气。雀子在林子里叽叽喳喳地唱个不停。这样的光景,令秀儿感到安逸而又满足。这样的时候,秀儿小小的心很安宁,她不用害怕看见爷爷的脸和他震天响的吼声,不必去注意弟弟的新鞋,不必为自己是个女娃而苦恼,即使她偷个小懒,坐在石头上玩一会儿水,或者下水去逮螃蟹,奶奶也不会说她。
秀儿坐在岸边,两手向后撑在石头上,两只脚在水里荡来荡去,轻轻哼着歌儿。一片构树叶从水上飘来,秀儿便把那树叶想成一艘船,载着她去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爷爷,没有弟弟,没有父亲,有谁呢?母亲和奶奶是一定要有的,还有舅爷,舅爷虽然是个寡子,啥也不知道,连话也不会说,路也走不稳,但他从未讨厌过秀儿,还给秀儿烧过洋芋和红薯。另外,还要有太爷和银珠太奶奶,他们都给过她吃的,他们令秀儿感到亲切。其他人,那些曾经对她好过的,也可以一并带去。可是要去哪里呢?秀儿觉得,那个地方也该像无心谷一样,有槐花溪这样一条小河,有很多房子,有鸟,有花,有风,每天都有星星和月亮,每天都是晴天,山上有吃不完的野果子和菌菇,地里能种出吃不完的粮食。那里还应该有一大片草地,草地上开满白色的小花,像夜晚天空里的星星一样,秀儿不想牛羊吃那草地上的草,不然花也会一并被吃了,所以就不要牛羊了……
秀儿还在幻想着她的远方王国,被奶奶一喊,立马回过神来,那片构树叶早已不知所踪,水面只剩下粼粼的波纹,以及水底的砂砾,还有她的影子。秀儿感到有些惋惜,她想,要是那是一艘真的船,那该多好。
回到家时,后半晌才过了一半,时间还早。秀儿跑到鸡笼上去看,今天有两个鸡蛋。秀儿小心翼翼地将那鸡蛋拿出来,一手捏一个,回屋交给奶奶。
今日父亲带着弟弟去看太外爷(太外公)了,爷爷也不在,舅爷坐在门口,一看见秀儿便咧嘴笑,笑得有些傻气。秀儿望了他一眼,便跑到打谷场边的碾子上坐着,想她小小的心事。她还没忘记那艘船。她的眼睛又不经意望向了村口的路——那个母亲可能会出现的地方。
在碾子上坐了一会儿,秀儿扯了一把狗尾巴草,一些竹叶草、灯芯草,又摘了些不知名的野花,在那碾子上摆弄起来。秀儿正玩得高兴,听见奶奶喊,便赶忙扔了手里的野花野草,跑进屋。刚到门口,她便闻见屋里飘来的香味,那是……鸡蛋香!秀儿咽了一口口水,心里有些激动,“奶奶,你在做啥子呀?”话还未说完,秀儿的便已扒到了灶台上。灶里的火刚熄,灶台还有些烫,锅里鸡蛋炒饭散发出来的香气几乎将秀儿的魂儿都要勾走了。奶奶将那鸡蛋炒饭盛到碗里,正好一平碗。秀儿忍不住又咽了咽口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碗饭。奶奶抽了一双筷子,便将碗递给秀儿。秀儿抬头望了望奶奶,有些发愣,“给我?”
“赶快吃,今儿他们都不在屋里,这是昨儿晚上我专门留的一碗饭,就这点儿。”
秀儿接过碗,咽了一大口口水,便囫囵扒起来。才包了一嘴饭,秀儿抬头看看奶奶,将筷子和碗递给奶奶,“奶奶,你也吃点。”
“我不饿,你吃吧。”奶奶把碗推回给秀儿,摸了摸秀儿的头。秀儿看看门口的舅爷,又抬头望着奶奶,“舅爷吃不吃?”
“舅爷是大人,这是小娃子的饭,舅爷不吃,你快吃吧。”白月梅将鸡蛋壳捏碎了扔进灶洞,刨了红火灰将蛋壳埋了,不一会儿便飘来一阵奇怪的香味儿。
那时,无心谷的主要食物是苞谷,人们一年到头都吃苞谷糊糊,只有家里来了客人或请人干活儿时才有米饭吃。
秀儿吃得太快,噎得眼泪都出来了,白月梅赶紧拍拍秀儿的背,“慢点儿,都是你的,又没人跟你抢。”
“奶奶,要是爷爷晓得了咋弄?”
“我们不叫他晓得不就行了。”白月梅往锅里添了一瓢水,“他能给他孙儿买新鞋,我就不能给我孙女儿吃个鸡蛋?”白月梅向屋外偏了偏头,噘了噘嘴,又掉过头来对秀儿说:“你快吃,吃了我好洗碗,可莫真叫他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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