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陂芳草，萋萋而语 第一卷 周南之风 第一章 关雎 (其二)

泽陂芳草，萋萋而语 第一卷 周南之风 第一章 关雎 (其二)

“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你和凝墨可曾想好去哪里过？回天上陪我还是继续留在这里尽忠职守？”沉默良久，凌泫不经意地提了句。

如水的月光将他的脸映得透白，怎么会有生得如此精致的脸，我入神地盯着他，竟忘了回答。

“我想回去！这人间实在无趣，处处烽火狼烟，中秋月圆能如何，还不是家家不能团聚，饿殍横生，哀鸿遍野。”凝墨大抵是收拾完了草药，走进屋子感叹起来。

我这才清醒过来，凌泫的这张脸着实太过惑人，早晚被他吸去魂魄。

“不行！我们任务尚未完成，不可轻易回去，否则如何同街坊邻里解释这几日的行踪。况且卫侯管辖之地礼乐正盛，哪里会起什么烽火狼烟，即便是起了，自然也连累不到你，你烦什么？”我的话斩钉截铁，丝毫不容商量。

何况他还在乔南山上生死未卜，我怎么可能还有心思过什么中秋？

凌泫没有说话，凝墨却忍不住了，抓过我的手臂用力一甩，我趔趄了一下被迫与他们对视。

“芣苢！你难道真的不明白么？”凝墨用一种十分怪异的语调朝我大吼，他从未这样同我说过话，虽然知道他心里对我并无恭敬，却也未曾见他这般疯狂过。

“凝墨！我派你来是辅助芣苢，不是朝她嘶吼的，她是你的主人，你的任务只是服从！”凌泫起身，比我整整高了一头，他看向凝墨，声音不大却极具威严。

“可是！”凝墨瞪大眼睛看着他，心里似乎有一百个不服。

“没有可是，下次再犯，我便将你扔进若水。”

凌泫提步走出房门，翩翩白衣不多一时便消失在漫天星辰中。

我愣愣看向他离去的方向，似乎了然了什么，又似乎一切都变得更加模糊了。

第二天一早凝墨就从菜市场买了一大堆蔬果回来，草药也晾晒得甚为整齐利落，一切都似乎没有发生过一样。

“主人，卫侯家的公子今日派人送去请柬约绿绮姑娘中秋去河滨赏月。”见我从卧房走出，凝墨边摆碗筷边说道。

离秋尚且还有三日，这个卫公子倒是会未雨绸缪。我走到饭桌边坐下拿起碗筷，往嘴里塞了一口青菜，含混不清地道：“绿绮姑娘想必是答应了？”

“不答应又如何，递请柬的可是卫公子。”凝墨啃着手里的黄瓜，白了我一眼。

“他既然非平民，中秋之夜也就没有只约一人的道理。”要知道，这种节日可是结交人脉的最佳时机。

“的确，据说他准备了许多河灯画舫，想一并宴请城里的所有达官贵人。”

“嗯，你偷两张请柬过来，我们也去凑凑热闹。”最后一片卷耳菜被我送进嘴里，朝凝墨吩咐。

游船画舫，钟鼓齐鸣，中秋之夜众位名人雅士，达官显贵尽数出现在卫公子筹备的宴饮之上，言笑晏晏，却不知这言笑的背后到底有多少真心，又藏着多少野心。

我和凝墨眼力虽好，奈何人太多，找了许久才找到静静伫立在最大的一座画舫上的绿绮姑娘。她今夜穿了一件浅绿色的罗裙，外面罩着粉红色单衣，乌丝用木簪挽着，额前散落下几缕碎发，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红。说不出的风情万种，只是表情却很僵硬，笑得有些勉强。

卫公子套了一件淡灰色长袍，玉冠束发，眉目俊朗，虽没有周公子的丰神俊朗，却也算是一位极好看的翩翩少年郎。

我施了个法术窥听那方传来的声音，又滤去一众人等的觥筹交错，卫公子和绿绮的谈话霎时明朗起来。

“绿绮姑娘可喜欢今夜的安排？”

“绿绮不过一介民女，能得卫公子如此厚爱已经受宠若惊，又岂敢以喜不喜欢加与评判？”好一个聪慧的女子，我不禁在心里赞叹，难怪会被两位有身份的人同时看中。

那边沉默了一阵，才又传来卫公子的话：“听闻绿绮姑娘前几日结识了一位姓周的公子？可有此事？”在这方土地上，似乎大家都已经默认了绿绮的身份，卫公子唐突至此自然也不会有人生下疑窦。

“呵，周公子不过是救过民女一名，故而走得近了些。”绿绮的声音似乎较刚才鲜嫩了些，或许是想到周公子的缘故吧。

“哦？那倒要好好感谢周公子的大恩了，他今日可有过来赴宴，我要亲自敬他几杯！”

“说到敬酒，今日应当绿绮敬卫公子才是。”

不过是真真假假的试探寒暄罢了，我已懒得再听下去，将这里交给凝墨，自己去河滨赏灯去了。

卫侯本是文王嫡子，武王伐纣后受封与此，这么些年，在大肆的礼乐教化下，君子甚多，封地处呈现一派繁华。

自打知道了周公子的身份，凝墨就一直说这里会挑起战火，我倒觉得未必。

只是这周公子……

武王共有五子，姬诵、邘叔、叔虞、应侯、韩侯，姬诵尚且年幼，定然不是，邘叔、应侯、韩侯既已分封，想必也不可能再来卫国走动，那如此来看，这个周公子应该就是武王的嫡长子，叔虞。卫国日益兴盛，难免令人忌惮，想必远在镐京的武王已经开始怀疑卫侯的衷心，又不好确定，才派自己的儿子在这里查访。

这守着天下的孤主，时时刻刻都不得不提心吊胆，以免被人覆了家国成为千古罪人，着实累得很。

感慨了半晌，突然觉得夜风有些寒凉，想回雅阁了，这里凝墨守着应当没有问题。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不远处竟然有人在吟诗，音调起起伏伏，似是欢喜又添了些许无奈，以如此喧嚣热闹的河滨为背景，显得有些落寞。

我又想起了他，那个长眠在乔南山，等着我去救赎的人，我的子熙。曾经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他就真真切切站在我边上，独自吟唱，虽然看不见那月光下的容颜，却足矣肯定，他就是我想要捧在手心呵护的人，他拥有我这根顽草想要托付的灵魂，不着一瑕的干净。

我漫无目的地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走，看到吟诗之人的脸时，我吃了一惊，不是别人，却是方才还在画舫中与人谈笑的卫公子——琇。

原以为这件事不过是位纨绔子弟的一时兴起，想不到，他竟真的动了情。

“卫公子。”我走到他边上向他施了一礼，抬起头与他对视。

他没有回礼，眼周有些红晕，看了我一眼便重新转过头盯着河上的画舫“姑娘有事？”

“非也，只是方才听了公子吟诵的诗句，想起一位故人，便顺道过来看看。”我也转过身看向画舫，绿绮姑娘正站在船头盯着镐京的方向，不动也不说话。

轻轻呵出一口气，琇转过头对着我的侧脸：“不瞒姑娘，我对绿绮姑娘倾心已久，怎奈前几日突然来了位周姓公子，赢了绮儿的芳心，我……哎……”

一个贵族公子，伤心之余还能言辞如此谦虚，虽然没有叔虞的那股风流气质，却要比叔虞稳妥许多。选择叔虞，不知道对于绿绮来说是对是错。

“公子贵为卫侯之子，想必若要迎娶绿绮也不会太过费力。”我的眼睛依旧没有离开画舫。

琇施了一礼：“原来姑娘竟是这般衡量感情的，男女之情本是上天馈赠，我怎能用身份强迫她，将她禁锢在这里！看来姑娘与我并非同道之人，告辞。”说罢，他便大步走开了，待脚步声消失，我轻轻叹了口气：“不过你这样想倒也算成全了我的第一笔生意。”

叔虞交付之事已经无需担忧，在征得绿绮同意之前，琇绝对不会娶她进门，而绿绮早被凝墨施了迷障之法，一心都在叔虞身上，绝不会答应嫁给琇。

我却高兴不起来，这件事情，本不该是这样的。

我突然很想窥视一下绿绮的内心，在叔虞出现之前，她和琇之间到底都发生过什么。

赏月结束已经是深夜，琇亲自送绿绮回的家门，我化作一缕轻烟一直尾随着他们。

琇一直彬彬有礼，绿绮冷淡回应，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他。

我不禁有些同情起温文儒雅的琇，他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因为雅阁的一桩生意毁了大好姻缘。

琇辞别之后，我又跟着绿绮进了门，看她同父母问安，走进卧房。

我为她造了一个梦，梦中，琇背对着她吟诵那首“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绿绮落下大滴大滴的泪珠，跑到前面抱住琇，瘦弱的身子微微颤抖着：“琇哥哥，琇哥哥，我好想你。可我之前好像做了很长的一场梦，梦见自己将你忘了，喜欢上另一个人，无论你如何挑起琴瑟，奏起鼓乐，我都像是听不见一般，惹得你很伤心。琇哥哥，绮儿到底有没有伤害到你。”

站在一旁观望的我有些犹疑，是不是自己太自私了，为了救下子熙，竟然要拆散他们。从此镐京朝歌，千里之遥，便要将这对雎鸠永远隔开了。但是子熙……我的子熙，他还在乔南山孤零零地躺着，该怎么办。

离开绿绮的梦之后，我又一个人来到河滨，漫无目的的向前走，向后走，走累了就坐在地上将石子投掷到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

繁华褪去之后，这里竟然显得如此荒凉。

“如此深夜，姑娘守在这河滨作甚。”水面使劲儿动了动，缓缓升起一个青衣白发，如玉公子模样的东西，我顿了顿，又抛出一颗石子。

“怎么，砸到你了？”

“倒是未曾砸到我，只是碰到了在下的未婚妻。”那东西又从水里捞出个白衣绿发的少女，与它十指相扣，百般亲昵。

“一条鱼而已，学人家说什么在下，怎么还有如此酸的妖精。”我正纠结着，自然免不了没好气地对待前来讨麻烦的。

“你！”那少女朝我瞪眼睛，似乎十分生气。

我索性站起来，与她对视：“我怎么？难道我说错了么？瞪着你的死鱼眼作什么？”

“姑娘莫要太过分了！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那公的开始发怒，头顶冒出各种颜色的泡泡，我见了很是羡慕。

噫，竟然还有这样的妖精。

“你这生气的样子倒是很可爱，与我说说你们叫什么，方才之事是我心情不顺，失礼了。”我揖了揖，背过手看着他们。

男子看了自己的未婚妻一眼，敛去头顶上翻腾的泡泡，我心里倒有些不乐意，早知他收的如此快，就再说几句话气气他了，还没过完眼瘾。

他也揖了揖：“在下蓝夜，这是在下的未婚妻，宛舟。”

“我叫芣苢，幸会。”

“哦，芣苢姑娘，幸会。姑娘为何烦忧至此？不知我俩可否一听？”蓝夜接着说道。

“说与你们并无妨碍，只是其中原委不能尽道。”我重新坐下，示意他们也过来一起。

“姑娘且说来听听。”宛舟坐在我旁边，扑鼻而来一股荇草的味道，独特却不刺鼻。

“我想救一位故人，却不知为他伤害不相干的人，对是不对。”我看着远处模糊的乔南山，轻声说了句。

“那故人可是姑娘的情人？”宛舟问。

我轻声笑了，声音有些凄凉：“他从未见过我。”

“从未见过……那姑娘怎么……”宛舟十分惊讶，眼睛睁得老大。蓝夜敲了一下她的脑门儿：“你就不能听人家把话说完！”

宛舟揉揉脑门儿委屈地哦了声，恢复安静。

“我也不知为何，单单只是听到他的声音，就有种魂之所依的感觉，见与不见，都不碍事的。当芣苢还不是芣苢姑娘的时候，就爱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