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终于，那次迫于无奈而又惊险异常的杀猪事件给我们命运多舛的养猪事业划上了一个虽不完美，却也还说得过去的句号。

论起来，相对于其他养猪户的早早退出，我们的抉择很是有些落后。

一方面，私家养猪的红利期已经过去，在大型养猪场的快速出栏和薄利多销的挤压下，个体户的养猪利润已经被挤压殆尽；另一方面，由于品种的改良，生猪在短期育肥的同时，也付出了抵抗力越来越差的代价，我们都是“土八路”，又没有专门的防疫技术，这直接导致了家里多次的对于病猪的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它们跌入死亡的深渊。

总之，我们不再养猪，因为是最后的养猪户，所以在村里延续了成百上千年的养猪传统便在那一刻决绝地消失了。

那时候，我并没有什么感觉，直到很多年后，才突然明白，时代就是这样的残酷和冷漠，它在抛弃一个群体或者一个行业的时候，是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的。

这时的我，已经初中毕业，升入了相邻镇上的高中，和老家隔着三四十里地，要一两个月才能回一次家，又忙着学业，一心想借着高考逃出农门，远走高飞，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和乡村的感情渐渐淡了，却浑然不自知。

高中时代倏忽而过，我幸运地考上一所还不错的大学，大学坐落于离家乡十分遥远的一座城市，在这座城市里，我流连忘返于现代都市的霓虹闪烁，偶然回头，愈发觉得那生我养我的故乡是那样的落后不堪，进而对其产生了更大的抵触和远离。

紧接着，在另一座城市参加了工作，也是远离家乡，至此，我真的实现了小时候逃脱土地的愿望，成了村里羡慕的城市人，而故乡已如一块遮羞布一样，被我随手丢失在那无涯的时光荒野中。

2

弹指一挥间，几十年就这样匆匆过去了，这期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故乡也发生了太多太多的变化。我们这些弱小的个体，在时代洪流的映衬下，是那样地不值一提，一个个被裹挟其中如浮萍一样随波逐浪，飘向了我们曾经以为去不了的远方。

村里像我这样的同龄小伙伴大约有七八十人，但是通过考学改变命运的，包括我在内，统共不会超过十个。都说上学是改变阶层流动的最好的捷径，可是以我的亲历现身说法，对于农村孩子而言，这条路远远比期盼的要艰难得多。

当然，我们还是要相信努力的意义，至少它让我们看到了改变自身的希望。

那些没有通过上学改变命运的小伙伴们，也没有呆在村里，一个个背上行囊，去了遥远未知的他乡。

我曾经在大学暑假里去工地上打工赚钱，知道他们过着怎样的打工生活，吃住强过乞丐，但也好不了多少，远不像他们过年回家时候的西装革履和风流倜傥。

他们之后的生活历程大致是这个样子，拿着自己出卖体力的血汗钱，然后加上父母一辈子的积蓄，一个个去了城里买房，娶妻，也被迫地离开了乡村。

为什么说是被迫？因为乡村的整体架构在某一瞬间就已经分崩离析，不复存在，单单是孩子的上学问题就已经让那些农村父母们焦头烂额，放眼望去，周边几十个村子竟然都没有一所像样的小学，更别提初中和高中了！

现如今，村里的空心化越来越严重，年轻人绝大部分都选择了逃离，只剩下一众的老弱残兵，且在无情的岁月的摧残下，日渐凋零，而那一座座的老屋仿佛是一个个巨大而幽深的坟茔，落寞地等待着这最后一代的农村土著的消亡。

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回老家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偶尔会碰上小时候所熟识的叔叔婶子，曾经的他们风华正茂，可如今头发灰白，老得不成样子，连认都不敢认了。

我不禁悲观地想，人这一生，到底在追求什么？支撑着我们活下去的理由又是什么，他们作为地地道道的农村人，一刻不停地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辛苦劳作，可又曾想过自己存在的意义？

3

有一阵子，我被派驻下村搞调研，见到了那绿油油的一望无垠的麦田，仿佛一下回到了小时候那故乡的田野。无意间走过一个犄角旮旯的时候，我竟然意外地发现那镇上唯一的一个养猪户，突然间，心好像被某个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回去的路上，夕阳余晖铺满了苍茫大地，在这天地构成的巨大褐色胶片中，似乎每一个事物都要被溶化在里面，于这朦胧混沌间，我不免回忆起之前的那些旧时光。

于是，再次回家的时候，我茫然而失落地徘徊于村里的各个角落，只为拾取那些久被遗忘的岁月残留的只光片羽……

我记得劁猪三儿，那是我小时候心中的大英雄，问起爹爹他的境况，爹爹说三儿早死了，还不到四十多岁，就得了癌症。我以为那是因为他干的营生罪孽深重，可是罪孽到底是什么？又有谁能够定义，审判他的又是谁，老天爷么？是，也不是，他只是为了谋生而迫不得已，世间罪大恶极的坏人有的是，老天爷太忙了，并不能逐一带走。

我记得跟溜儿大爷，自从他弃了屠刀之后，当然并不是自愿，而是被公家人查得太紧才无奈放弃，依靠着女儿所在的绿化公司的关系，做了一名苗木基地的看护员，过得很是逍遥自在，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可是，不知怎的，我仍旧喜欢他过去操刀卖肉的热乎气儿，多年以来，在我心中，他一直是这么一种形象……

我记得老杨大爷，老杨大爷因养猪发家，早在八十年代就是万元户，可偏偏在英雄迟暮的时候遇到了那么一个女人，最后被架空得滴水不剩。有时候，我会经过西高村的他曾经住过的独院，前些年还在，只是屋顶漏了，又过了几年，墙倒了，再到后来，已经连砖块瓦砾都不见了，成了一片极为平整的农田，仿佛老杨大爷根本没有从这世上走一遭。

我也记得老杨大爷的那个女人，女人掏光了老杨大爷所有的钱之后，没过多长时间，老杨大爷就死了，至于是老死的，还是另有隐情，没人能够说得清。他孤家寡人一个，又与兄弟们断了关系，且由他自生自灭。女人走了之后，爹爹因为走街串巷跑买卖的缘故，曾经见过她。

那时候，她又找了个男人，岁数也不小，是个养蜂的。也是同样的套路，女人和养蜂男人结了婚，拿走了他所有的钱，不过。比老杨大爷更惨的是，养蜂男人有一个收养的女儿，也不知是自愿还是强迫，嫁给了那女人的二儿子小龙，从此便再也没有了消息。

好吧，我终于说了实话，将这些人的最真实的结局都告诉了大家，很平淡，或许生活本就应该如此，激情终究淡去，衰弱总会到来。

4

如今，因为工作的缘故，我经常接触文化方面的研究，也因此有了大把的时光来挥霍和浪费，反正觉得人生也不过是这样，很少有那么雄壮的惊涛骇浪，多数不过是平静湖面上的点点涟漪，倒不如把这些时光花在曾经养育自己的这片热土上，也算是报答故土生我养我的一种方式。

这世间的事，真是可笑，身处其中的时候，总是觉得这样不好，那样不好，等到离开之后，回头一看，又有其中的无穷韵味，却早已不是那个年纪，也总归回不去那个时代，就像小时候的那段养猪时光匆匆流过，只留下了那些平凡的人们的七零八落。

我也不是有意要写这些东西，不过是因为最近猪肉飞速涨价才突发奇想，可是没有想到，即便是最平淡的时光，只要亲身经历过，也会有非常的美好。

我想把我的这些故事讲给孩子们听，时间不算久远，可是没有了亲身体会，自然无意听取，何况他们这一代真的是只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的一代。

我选择把这篇长文写下来，也算是对过去有个交代，有些事情并不需要去怀念，只是祭奠一下就好。

或许，这些文章并没有什么人去看，但是，毕竟写出来了，至于写得怎样，效果如何，我当然对自己没有信心，但是倘若从里面能够读出些什么，或者有那么一点点的收获，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记住，这是一个没有落幕的结局，也永远不会有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