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妹

文/萧山

（一）

桃林古城沟西村的德旺老汉是远近闻名的兽医，除了夏秋农忙，大部分时间都飘在关中道上。劁猪骟羊给骡马接生，看病牛治瘟猪，只要是牲口的病他一般都能治了。家里一儿一女，女子出嫁儿子结婚，儿媳妇对公婆也很孝顺。有了儿子儿媳的照顾，老伴儿再也不干涉他出外晃荡，只要年节能拿回养家钱就成。

三四十年代农民纯粹是靠天吃饭，家里有了德旺游医的收入，日子过的还算凑活。就是日本鬼子闹得最凶的时候因为有黄河阻拦，从府谷到潼关，日本人没少下功夫，可就是没有打过来，陕西硬是保全了国家的一点儿体面。后来红军在陕北扎了根和国军也有了撕打，但那些仗多是在陕北打的，关中道上还算太平。

出外的时候多了时间长了，德旺老汉胆子也大了，这次就是跑过西安到了乾县。在给一家看牛病的时候听说国军共军闹得很厉害，说不定有大仗要打，德旺担心家里的老婆娃娃，也就不愿意在外边行医了，计划着月底赶到家。

儿子李谋是德旺老汉四处游医的后方保证。二十岁上娶了下河孙家女子，第二年就给他家生了个儿子，娃娃虎头虎脑的，大脑壳子眯眯眼，一看就是老李家的种。这次德旺出门的时候儿媳妇二胎已经六个月了，再生一个无论男女家里人都高兴。在德旺的链搭里还装这给大孙子带的小玩意儿，给未出生的孙子（孙女）带了给拨浪鼓。世事不太平，他不敢在外边呆的时间长了，路过长安城他也没有进去逛，在城门楼子口歇脚的时候给娃娃挑了几个东西。他心里牵挂着呢！

长安城楼外的官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当兵上前线的，贩卖东西的商贩，走亲戚逃难的，还有德旺这游走江湖乱窜的。

靠在墙角角儿吃口东西歇一会，趁着时间还早，一百公里的路，加把劲说不定撵黑就能到家。一边嚼着手里的锅盔一边这样想着。

前面不远处来了一撮儿流民，其中一个身体瘦弱的女子模样的人斜斜的靠在离德旺不远的栓马桩上歇息，看样子已经几天没有吃饭了。德旺老汉可怜娃惜惶，掰了链搭里半角锅盔。可怜的女子已经好长时间没吃过像样的粮食，这半角锅盔虽然已经半干，硬的硌牙，可在她的嘴里这比啥都好吃。

她就是李金凤，是以后众多姊妹的母亲。她是岐山县人，十三岁上跟着驻扎在此地的一个国民党团长做了妾，大老婆一生不曾生养，娶她过门就是为了延续香火。十五岁的她给国民党团长生了个女儿，自生下娃后她就再也没有喂过娃一口奶。团长在家的时候情况还好点，大奶奶在家的时候她就是一个女佣，劈柴挑水，扫地做饭，没有她不干的活。每次借打扫房间的时候，她总想着看看自己的娃娃，可大奶奶的眼睛像盯贼一样前后跟着她。有一次奶妈实在忍不住让她抱了娃一下，大奶奶像疯了一样的蹿到她跟前，一把夺过包袱里的孩子，扬手就是一巴掌。她的脸立马印上几道红印，脸颊也被手上戴着的戒指划破了，血水长流，模样很是恐怖。奶妈吓的一句话也不敢说，跪在地上直磕头。从那以后，金凤再也没有进过上房门，后院、厨房的活计也归了她。

因为脸上落下了疤痕，团长也不像原来那么待见她。十天半月来一会，人家想的是这个能生养的小妾说不定还能给自己生个男娃呢！十五岁时，她又怀孕了，听大夫说她这次可能怀的是男娃。团长的脸上稍好一些，大奶奶偶尔也准许她不用干很重的活。在金凤心里她却不敢这么想的，该干啥还干啥，皮鞭子的滋味她是受过的。在她的心里她都想过多少回了，不管这次生男生女，她不敢奢求让娃叫她妈，也不敢说让娃吃她的奶，她只想着着能时常看看娃就行了。

“少做你的春秋大梦了！还想进上房？敢进前一步小心你的腿坏”，大奶奶一句话就把她撇的远远的。

小脚的金凤挺着尖尖的大肚子，两头窄小肚子尖大，活像一颗成精的“枣核”。

孩子生下的时候，金凤把自己小小的脑袋使劲的抬起，她想知道生男生女。稳婆倒提着娃娃的双脚，用手在娃嘴里扣，孩子的哭声变得哇啦不清。

婶子，娃好着呢么，是男是女？金凤的声音脆弱而惶恐。

二太太，恭喜啦！是个男孩。稳婆一边说着话一边拿小褥子裹娃。

门外传来大奶奶威严冰冷的问话，张婆子，完了没有？这么长时间了，杀猪也不至于这样。

好了好了，马上就好了。张婆子慌乱的应着。待要转身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衣襟被金凤死死拉着，金凤的另一只手麻利的掀开她的上衣，露出一对饱满白亮的乳房。张婆子脚跟发沉，她实在看不得金凤渴求而可怜的眼神。“可怜的娃娃呀！”张婆子扭头把怀里的娃送到金凤奶边，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话“一口啊，就一口”，扭过脸有朝门外喊了一声，大奶奶，是个男孩，身子擦完了，裹了褥子就出来。

大奶奶没有应声，只是听见门框“咣”的响了一下。

慌乱的张婆子急忙朝金凤伸手抱孩子，金凤还想让娃吃另一个奶，眉头紧促眼泪长流，低声的哀求，张婆子管不了那么多了，夺过孩子就走。

被夺了吃食的娃娃顿时哭声大作，张婆子脚下生风，一转脸就到了门外廊下。奶妈接过包袱开始了专业的哼唱，张婆子满脸堆笑的朝着背过身的大奶奶恭喜。大奶奶连头都没回的走了，临走撂下一句话，到账房领赏钱去吧。张婆子唯唯诺诺的答应着，嘴里不停的说着恭维感谢的话。

生下儿子的金凤在家的地位没有一丝变化，生完孩子的第三天就开始干活了。有了上次的教训，她再也不敢进上房看娃，相比头胎来说她已经很满意了，她的儿娃子总算吃过她的奶了。也正是因为这，第二年国民党溃败的时候团长带着老婆孩子要离开宝鸡，不带着金凤，要她自生自灭。起先她还死缠活缠的，大奶奶一句“当初偷着喂奶的时候就该弄死你，再缠枪毙了你”的话吓的她再也不敢“胡搅蛮缠”了！

兵荒马乱的年月，团长不会在乎她这个已经过了河的独木桥，说拆就拆。

就这样，十七岁不到的金凤从宝鸡一路逃难向东。路过长安县的时候，遇到了到路过长安的游医德旺老汉。

甭看她衣着褴褛、蓬头垢面，一路逃难丰富了她这个曾经的富家小妾的阅历，她认定面前这个低个子瘦老头是个忠厚之人，她要跟着这个人走，要不然她就得饿死在逃难的路上。

人的潜意识里一旦认定的事情是很难改变的，金凤的心里德旺老汉就是能救她命的人，她像溺水之人手中的任何物件，死死地抓住不放。德旺老汉走一步金凤跟一步，你往东她往东，你往西她往西，反正就是一前一后的跟着。走到灞桥路口的时候，德旺老汉停下脚步，回头招呼金凤。

女子，到这儿已经出了长安城了，往东往北都是平地都有人家，你跟我也就到这儿吧，我还要往东走哩，我这儿还剩半拉馍，咱们一人一半，你在不敢跟我了。

金凤没有伸手接老汉递过来的锅盔，拿眼死死地盯着德旺。

这女子饿瓜了，给馍不吃，德旺老汉把锅盔硬塞到金凤手上，转身就要走。

金凤没有管从手里跌落的锅盔，一把拉住德旺老汉的后衣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使劲的磕头。叔，你就收留我吧，我啥都会干，啥都能干，只要给我一口吃的，我啥都不嫌。我……我我伺候你一辈子，我给你当娃，对，我给你当娃。爹，你就收留了我，爹，爹。也不管德旺老汉啥反应，一边说着一边不停的磕头。

德旺老汉在外边跑了多少年，见过太多的可怜人，眼前这个瘦骨嶙峋满面菜色的女子充其量也就十四五岁，儿子也都是快三十的人了，孙子都三岁了，这女子当娃显小当孙嫌大，还么连屋里商量，咋要人家娃呢么！本想扭头就走也就算了，可心善的他还是没有挪开脚步。

娃呀，是这，叔给你说，你也甭叫我爹，我是个游走兽医，一辈子都在这关中道上晃荡，受过穷挨过饿，得人救济的时候多，我也帮可怜人。谁都有走窄的时候，眼前我能帮你的也就是给你一口锅盔，现在这兵荒马乱的，国军共军你打我我打你，土匪娃子东抢西抢，你给女娃娃也着实不便，你要真愿意跟我走，你就跟着。听你的口音你是西府人，咱是这路上有人问的话你就说我是你舅，你是我妹子家女子。我姓李，我叫德旺……金凤不等德旺老汉把话说完又开始磕头，嘴里叫着舅，激动的说，舅，我也姓李，我们是一家子。

往桃林县走的路上，德旺说了家里的情况，金凤只说家在岐山，父母双亡，一个当哥的当兵打仗去了，死活不知。根本没有提及自己在团长家当妾的事情。

就这样，没有余粮的新认的甥舅俩不得不一边行医一边赶路，半个月时间赶到古城李家营。路上见惯了外地来的逃难的，听惯了趁乱打劫的真假土匪，担惊受怕中终于回来了。

可谁能想到，历来是土匪窝的李家营这次竟然遭了流兵土匪？村里护庄的庄家汉和土匪干了几架，奈何锄头铁锨怎能打得过带刀拿枪的土流兵？一仗打下来，村里死了七八个壮劳力，最令德旺老汉想不到的是自己的儿媳妇竟然受了惊吓流产了，娃娃生下来就是死胎，媳妇奈何不到三天也一命呜呼。德旺到家的时候儿媳妇都埋了半个月了。

老婆受不了这打击，一气一急，原本不好的眼睛更是模糊。听见德旺回来，呼天抢地的一顿嚎啕，大骂德旺的不是。有听说还带了个逃难的女娃子更是破口大骂。看到家境破落的样子，德旺老汉也是前后难肠。好在这个叫金凤的女子一进门就亲热的叫着妗子叫着哥，手脚也不闲着，扫地抹桌，引逗小孩。给这个横遭磨难的家庭带来一丝慰籍。

好人多难，坏人长命，积德行善一辈子的德旺老汉咋也想不到厄运会再次光临他家。大孙子五岁上得了怪病，头越来越大，身子越来越瘦。请了多少医生也不见好转，娃没留住钱没少花。一家人哭的死去活来，金凤哭的更是伤心。老实本分的德旺老两口从此精神差的一塌糊涂，老婆成了半神经，自己躺在床上不得动弹。屋里头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金凤张罗，俨然是女当家一般。不忍心留下没有媳妇的儿子李谋，在对门老三和二哥的主持下李谋娶了金凤。没有像样的婚礼，就是叫个中人吃顿饭而已。

半神经的老婆一次走失再也没有回来，附近的沟沟岔岔寻了几天连尸首都没找见，德旺一口水烟水呛的上气不接下气，死在了炕上。有人说金凤命硬，有人骂金凤扫把星，可在有今天没明天的旧社会，谁家没遭过灾？谁家不死人？惜惶的日子也是日子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