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祖上据说是地主,一个不算大的穷地主。说白了,也不过是地地道道的胶东农民。
但从父亲这一辈开始,发生了变化。父亲十六岁进即墨县城,当了吃皇粮的国企工人。大伯和三叔,一个是文革前最后一届考上大学进入大城市的读书人,一个是文革后恢复高考第一批考上大学进了城的读书人。到我们这一代,家里更是没有一个年轻人留在土地上,靠种地吃饭了。
我家的状况,多少体现了最近几十年来农村的变迁:一代接一代的人们跟土地脱离了关系,走向了四面八方。甚至,现在住在农村的很多年轻人也不种地,而是从事着跟土地没有多大关系的各种谋生事业。
这些年进城大潮风起云涌,不论有工作还是没工作都千方百计想进城居住,父亲退休后对亲朋好友煽动他举家进城,置若罔闻,有滋有味的种起了地。他自己并没有口粮地,只有我母亲的二亩地。陆续又把远房堂弟们不想种的几块地也收归自己麾下,越来越把种地当成了甜蜜的事业。
跟那些农作时节才下地的农民不同,父亲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是下地,傍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去地里走一趟。一天两趟,春夏秋冬,天天如此。
夏天放暑假,我们姐弟三人带着孩子回老家住几天。等我们被母亲喊起来吃早饭,太阳升很高了。这个时候是看不见父亲人影的,他早就去田里了。
母亲大声嫌弃的说道:“你爸又下地啦!恨不得一天去八百趟!不知着了什么魔,整天往地里跑,像你们上班打卡一样,一天最少两趟,风雨无阻,我猜这两亩地里是住着一个妖精!”
西邻居马婶跟我站在门口聊天,也打趣父亲:“你爸爸每天要去西山走上两趟呀,天天不落空,跟去邻居家串门一样啊!”
父亲的地在西山坡上,故而马婶说去西山。
父亲爱种地,我们是知道的,但没想到到了这种地步。
我们坐在饭桌前伸着脖子等了很久,才等到父亲挑着水桶裤腿带着露水归来。他有时候是挑着一点灶膛里掏出来的草灰去的,有时候是担着两桶积攒的粪便去的(家里修了新式的厕所,父亲嫌弃粪便都浪费了,跟母亲还是用以前的粪桶。让人哭笑不得。)回到家来,要么是拿回一捆葱一把韭菜,要么就是带回花生开花了或玉米成没成熟的消息。
谁也不知道父亲每天去地里究竟都干什么,是去看他新栽红薯的长势,还是去观察刚种的芹菜籽出没出芽;是去试探刚下过雨的地里多久可以翻耕,还是用他的手掌丈量玉米已经长了多高。不管家里有啥重要的事,都没有他去地里那么重要,都要等他从地里回来才可以。
我爸一辈子不知道嫌弃人,偏偏碰上我妈一辈子都爱嫌弃人。
父亲一辈子受尽我妈的埋怨。埋怨他不够圆通灵活,不够精明有手段,总之一个字:呆。不过,好像我还没听到我妈说谁不呆。
家里招待完客人,我妈定准会数落父亲待人接物上的缺失,闲谈言论的不周;两人外出赶集,我妈嫌弃父亲走得慢或者走得快把她一个人丢下;父亲爱看央视健康之路节目,听到好的保健方法还戴着老花镜记笔记,这也惹我妈嫌弃;父亲偶尔出门跟左邻右舍聊会儿天,也遭我妈嫌弃.....
甚至就是种地,父亲也有让我妈嫌弃的地方。比如最近两年种芋头收成差,天干了不行,浇水也不行,算上浇水施肥花力气,收的芋头还不够自己吃。到了春季父亲仍然忙着种芋头。我妈一通抱怨:“大集上芋头成堆成山,才卖一元一斤,你说你爸图个啥?”
秋天谷子该收割了,父亲天天去看谷地,却不舍得收割,想让谷穗更成实些。等我做事果断的老妈拿着镰刀亲自动手,父亲才不得不跟着收割起来。
白菜生了蚜虫,蚜虫少不打农药还行,眼看蚜虫都密密麻麻布满叶片了,父亲愣是不打药,天天顶着毒日头去挨棵白菜找虫子。他坚持种有机蔬菜,懒得跟我妈辩白。又惹得我妈在家里骂他缺心眼。
父亲要搞点有机肥,跟经营生态园的大堂哥讨鸡粪,次数多了不好意思,经常偷偷把我们拿回家孝敬他的好茶好酒送给堂哥。“就傻到这个程度!”我妈说起来气得牙痒痒。
父亲不光跟堂哥讨鸡粪,抽水浇菜也用堂哥生态园的电,这我是知道的。后来因为不方便,父亲专门跑了一趟即墨小商品城,花四百元钱把家里原有的电抽水机换掉,买了一台柴油抽水机。春浇麦子,夏浇菜。
“不用电用柴油,方便很多!”父亲跟我言谈之间掩不住雄心壮志。
老妈不绝入耳的抱怨,有时候我都听得俩耳朵起茧,头脑发胀。对于他们老两口的官司,我逐渐学会只负责洗耳恭听,不负责判断对错。五十年他们都是这么过来的,早先我一直担心父亲早晚会受不了,后来发现这是他们自己认定的相处之道。谁劝也劝不了。
父亲对母亲的聒噪恍若未闻,该干活干活,该吃饭吃饭,该睡觉就睡觉。却又被我妈骂没心没肺。
我们姐弟仨偷偷摇头,感叹我妈身在福中不知福。私下里调侃,说又小资又难伺候的老妈肯定是窦娥转世,怨气缠身,跟她沾亲带故都要遭殃。我们仨前世一定欠了老妈不少钱,这世做她儿女来还债。说到这,我们不由想到:这么算起来,父亲前世该是我妈的仇人或死对头了,才被我妈一辈子折腾个没完没了。忍不住相视苦笑。
父亲迁就病患的老妈一辈子,这里面有多少外人无法想象的酸甜苦辣。
尽管在我妈眼里父亲呆到无边无际,但我们却知道父亲比我妈会享受生活,懂得自我排解。
前几年他在弟弟家看孩子,突然离家很久,生活在筒子楼里面,难免会有憋闷的时候。过了一个阶段,他完成看孩子任务回家了。弟弟在他床底下发现厚厚一叠报纸,他在无聊寂寞中给自己找到了娱乐。
面对我妈无处不在的唠叨,父亲也自有他的逃生大法。他逃到我妈那两亩地上去,给自己找到了伊甸园。
比起呆在家里听老婆子唠叨,比起串东家去西家说家长里短,在大田里父亲更舒服更自在吧。田野里云朗风清,气息芳香。他一手服侍长大的一稼一穑,一蔬一菜,在阳光的抚触下伸张翠绿的茎叶,倾吐花蕊,结实生籽,自有一派安宁祥和的喜悦。没有世事的纷扰,没有家事的愁烦。挥汗如雨之间忘却人间烦恼,身处青葱茁壮中“不知老之将至云耳”。
前年夏天我和妹妹商量要给父母在城里买房子,让他们进城住,老了方便我们照顾。
父亲在电话里断然拒绝了我们的好意,语气很是恼火。
我当时挂上电话,不明白父亲究竟为什么发火。
现在想想我们没有站在父亲的立场去考虑,还自以为在做什么了不起的好事。
让父亲离开土地等于夺走了他的安身立命之本,无异于谋夺了潜水员身上的呼吸筒,把鱼从鱼缸里捞出来,把鸟儿的双翼剪掉。
我的父母不是寻常父母,决定我们不能像一般人那样靠买房子尽孝道。
曾经给父亲买过一辆带车斗的电动车,方便他出行。谁知父亲嫌动力不足,又自己花钱换了辆带车斗的燃油摩托车。
我有点纳闷。后来父亲跟我炫耀他地里的庄稼不需要花钱找人拉了,他自己就可以搞定,我才明白父亲换车是为了拉庄稼。
而且我真正意识到我们屡次三番动员他把地要么种树要么转让出去的那些话,父亲虽然当时都没有反对,其实他从来就不想听,而且也不会听。
买了称手的车辆,又换了抽水机。装备精良,他的干劲空前高涨。
春天干旱,人家的麦子都长不高,唯有父亲地里的麦子又高又壮。
奎竹二叔家的地跟父亲的地近邻,收麦子的时候望着高矮不齐的麦田,笑道:“二哥,你麦子浇水多,我家跟你紧邻的这几行麦子都沾光,长得格外好!”
父亲种的土豆比别人家的土豆长得肥硕,白菜比别人家的白菜胖大。
这些比较出自平时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老太太之口,让我稀奇得很,好像太阳从西山上升起来。父亲任劳任怨,义无反顾地扎进土地里面,等的就是这样几句难得的肯定罢。
夏天,父亲给我们姐弟三人挨家打电话,要我们回家拉土豆摘黄瓜。
秋天,要我们回家采芸豆拿白菜摘地瓜炒花生。
冬天要过年了,要我们回家拿枣馒头蒸菜团小豆腐。
我们三辆车的后备箱塞了个满满当当,都是我们在城里转遍大街小巷买不到的纯天然,是在城里打着无添加无污染旗号卖出天价的绿色食品。
他一个快接近耄耋之年的人觉得自己还是很有用很能干,却弄得不事稼穑的我们不知道该劝他放弃种地还是鼓励他种地才好。
阿源上大学要走了,回老家跟姥姥姥爷告别。等了好久不见姥爷从地里回来。我跟阿源说:“你姥爷是这个世界上已经为数不多的真正热爱土地的人,是我们家祖祖辈辈最后的耕耘者。”
城市人口急剧膨胀,年轻人纷纷进城安居,现在的农村剩下的几乎都是留守的老人。他们都是最后的耕耘者。
他们之后呢,还有谁会在几千年的土地上继续耕耘下去?
谁还会在我们回乡的路上翘首盼望?
最后的耕耘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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