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节要放假了,我例行公事打电话回家,问父亲农活忙不忙。
其实我只是想过问一下而已,没想到东吴招亲——弄假成真,父亲第一次主动邀我回去帮忙。
原来这段时间,天公不作美,一直不下雨,土地干旱。花生该下种了,机器却无法播种,只能恢复以前的人工拉犁浇水下种。父亲从来不张口邀子女们回家帮农忙,这回破天荒开口,看样子是真需要人手了。
我不好意思为这点活计,去张罗远在青岛的弟弟妹妹回家,老公五一假期的课程又排得很满,只能我这个闲人回家了。
放下电话,我叹口气:唉,十多年没干过农活了。托老父亲的福,四十岁了,我要回乡下去拉犁具,不知道自己拉得动不。没出嫁之前拉犁这种活,不是弟弟和妹妹,就是我妈。他们不用我沾手,说我被犁具压得像一根要折断的麻杆,有点丢人。
现在又要回家拉犁,过去的心理阴影让我没出息的有些瑟缩。
好在我已经不是年轻时那么要脸要皮的了,丢就丢呗,谁没丢过人呢。
父亲拿着镢头刨窝,我跟在后面往花生窝里灌水,母亲跟在我身后往窝窝里点种,再挨个把窝窝收土埋好。种完两行,父亲扶起犁具准备给花生起垄,母亲一声不响,习惯的走到犁头前面弯下腰来,把犁柄搭在肩上。
我回头一看,心脏猛然被狠狠扽了一下。以前干这种活的时候,母亲还年轻健壮,我瘦弱单薄,母亲不屑于用我。现在母亲已经老了,显然还习惯于让我靠边站。我感到生气。深一脚浅一脚跑过去,有些粗鲁的从母亲手上夺过犁柄,躬下了身子。
抬犁最花力气的不是走在前面的我,而是躬身顶着犁具走在后面的父亲。但是令我暗自惊讶的是七十多岁父亲的体力丝毫不逊色于二十几年前。他稳稳把犁具抗在肩上双手牢牢扶住,锃亮的铁犁头深深插进泥土里面去,干燥的硬邦邦的土地在铁犁头两边翻滾起波浪。
我暗暗咬着后槽牙,脚下有些踉跄,任犁柄深深勒进我松软的肩膀里去。感觉不是我在前面拉犁,而是我被犁头不断用力往后扯拽,一不小心就会把我拽个趔趄,我得使出浑身力气才能不被它搞得太狼狈。
长久从事办公室工作,我更像棵经不得风吹的嫩瓜秧了。好在我勤于运动,非复吴下阿蒙,尽管吃力,还是勉强可以搞颠。只是心理不免憋屈,历史书上秦汉还是唐宋时期就对两人一前一后拉抬犁有记载了,这都二十一世纪了,还用这么原始的工具!
二十岁时拉不动,四十多岁还拉不动,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我一边把自己脑补成一头牛往前死劲拉,一边在心里这样嘀嘀咕咕。如果我不胡思乱想,我肩膀会被勒得受不了的!我实在不想在老爹面前丢脸。
“一条地垄要分别靠左靠右犁上两遍!”一听父亲这话,我脑畔不由自主出现一大串弹幕:“为什么?有必要这样麻烦?抓狂!”
第一次知道做农活还有这么多讲究。种花生的工序,仔细掐指一算,吓了我一跳:起垄,刨窝,挑水,浇水,点种,埋土,耙平,收垄,打药,覆膜,抻膜,压膜。整整12道工序。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诗真是至臻有理。
从城里开着车赶回乡下,把父亲种出来的土豆、玉米、地瓜、芋头、南瓜、萝卜之类一股脑搬上车,塞满后车厢的时候;坐在城市的高楼上对着这些野味挑三拣四,皱着鼻子吃起来不情不愿的时候,常常忘了父亲流过的汗水,也忘了这些东西来得多么珍贵。
种完花生,已是黄昏。走在回家的羊肠小路上,母亲因为提前干完了活,满身高兴和轻松。我拿得起笔杆,还抗得了抬犁,心里的傲娇也不可描述。夕阳的余晖照在父亲花白了的后脑勺上,父亲心满意足:“你不来帮忙,我和你妈要两天才种得完!”
第一次知道,帮父母干活,远远比给钱更能让他们老怀慰安。那是一种贴贴实实的温暖,一种让他们能够心安理得的关怀。
可惜远在青岛的弟弟妹妹早就指望不上。我虽然离父母近,可是工作限制,只能休息日帮一下,又大多时候赶不上农时。
最近一二年,父母连我也很少用了,电话打回去,不是说已经干完,就是还不到时候。
我们尽管还是徒劳无功的寻找着机会,婉转劝说他放弃种地,可也一边心里安慰:他愿意,那就干吧,当做锻炼身体。
直到有一件事,彻底让全家人打消力劝父亲放弃种地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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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有一个结交了一辈子的好友,姓李。我们都叫他李大爷。他俩原先都在大华机械厂,是同一个宿舍的工友。
这位李大爷为人灵活圆通,神通广大,后来在厂里当上人事科长,再后来又辗转在青岛市房管局升了一把手。声色犬马,风光一时。他跟父亲至交二三十多年,父亲在大华受过他的提携,妹妹留青岛也靠他帮忙。谁知退休后,他风光不再,七十岁了不得不跟妻子离婚,五个子女都因家庭矛盾跟他决裂,他搬到夏庄去依靠外甥,外甥也不想让他倚靠,老景很是颓唐。
父亲去夏庄看望过他几次,他说想把自己的房子留给外甥,外甥既不要房子也不想给他养老,他打算卖了房子去养老院。
那些日子,父亲和母亲为老李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过春节,父亲给老李打电话拜新年,老李说他在医院里过的新年。
送了年,父亲急急忙忙让妹妹和妹夫开着车,赶去看望刚出院的老李。老李住在养老院一个双人床大小的房间里,除了一张单人床,就是一台巴掌大的微型电视,一个小台式风扇。
往日谈笑风生意气风发的老李不见了,曾经的风光荣耀已杳如黄鹤,只剩下一个形容消瘦,疾病缠身的躯壳。
父亲给他带了炒花生,几盒副食品,留下三千元钱。
从养老院出来,忠厚的父亲脸上露出少见的志得意满,感觉自己天广地阔,比老李生活得幸福多了。那种能够做生活主宰的自豪和满足,让我们懂得了父亲钟情于土地的意义。
“住在这里有什么好!这是人住的地方?”他频频摇头,不能理解老李为什么要在养老院等死。精明又神通的老李,第一次让父亲不以为然。
父亲当然可以很自豪。他能开着车到处跑,家里住着锃明瓦亮的五间大瓦房,更重要的是他还能种地。
种地,的确是父亲得以证明自己有用的存在。世上没有比自食其力更值得自豪的事了。
看望老李回来,对父亲热衷于下地,全家人再也说不出一句反对的话。
我因此感叹人生。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是谁的贵人,不到剧终不能论定。冥冥之中自有一双神奇的手,早晚把一切不公允摊扯的四平八稳,最终让所有人获得生命的平衡。
如今,父亲将近八十岁的人还跟壮劳力一样下地,耕种,收获,这是住在城里的老人无论如何也不敢想象的神奇。土地,给予父亲这个最后耕耘者的丰富回馈,除了可视的粮食,还有人的尊严,以及对生命存在的质朴思考和追求。
向所有最后的耕耘者们致敬!
网友评论
最后的耕耘者值得致敬,自食其力的老者更值得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