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爷爷孙无大小,赵老四对儿女严厉,和两个孙子之间却是个老玩童。死前,他正跟大孙子躺在炕头互猜着谜语。
赵老四先出谜,说上车不买票,要打一地名。两个孙子想不出来,老实说不知道。他骂他们不动脑子,说不买票坐车,还不是让人往下拧你。大孙子挺聪明,高兴地说是宁夏(拧下),要爷爷再给出一个。赵老四骂着又出了一个谜,说肚大裤带短,再打一地名。孙子还是想不出答案,又缠着要谜底。赵老四骂孙子笨蛋。大孙子不服气,把裤子褪下,用手掏出小鸡鸡,握着要爷爷猜一种吃的东西。看着好笑,赵老四一时还真没猜出来,胡乱说了几个都不是,就谈判要交换谜底。赵老四的谜底是南京(难紧),孙子是手扒(把)肉。
孙子这个形象又妙趣的谜语,惹的赵老四笑得合不拢嘴,一口气跑岔了道,当时就不行了。孙子年小,看见爷爷倒在炕上直抽搐,还以为是笑疯了逗自己玩呢。爷爷吐开了白沫子,孙子才喊叫,赵黑跑过来,抚胸,拍背,掐人中,揪头发都不顶用,眼看着老爹头脸黑紫,出不上气,腿一蹬又一蹬,最后头一歪咽了气。
大能人赵老四就这么走了,走得让整个村子通霄都没能安宁下来,引出的骚动一直到第二天太阳出来了,才被白天的亮光和声息所取代。
赵家院外就搭起了灵棚,赵老四的尸体被从窗子抬出来,直挺挺比活着时舒展和硬朗多了。几个人揪着一块灰黄的毯子挡了阳光,两组人互相配合,亦步亦趋,小心翼翼放入了棺椁中,颈上垫了枕头,身下铺了麻纸,头戴一顶古戏中的县老爷帽子,身穿三身新绸缎衣裳,脚上著了一双上路新鞋,身边还摆了两双的。死人的口含钱则是一枚民国年间的袁大头银洋。
要盖棺板,赵家的一群儿女哭成了一堆。腮邦子上长着一撮毛,身体瘦的像个猴子一样的孙阴阳提醒孝子贤孙,说哭归哭,但不要把眼泪流在棺木上,更不要滴在老人身上,那样对老人不好。于是,一哇声的哭便只是对着棺椁,哭声一会儿高涨,一会低落,此起彼伏,一直断断续续到了中午。
中午,七、八个瞎子吹鼓手被请来了,吹吹打打一喧闹,儿女们的哭声小了。一切听起来乱轰轰,看起来乱纷纷,其实都按一套阴阳规矩,有条不紊地进行。
这是个晴好的白天,到了晚上却阴云密布,凉风习习。云气盘桓到了第二天黎明时分开始下雨。这一场雨一下就是两天两夜,田野和村庄湿漉漉到处汪了水。干旱的大沙漠也享受了一次多年没有过的酣畅淋漓的雨水沐浴。空气潮湿,仿佛手一攥就能握出一把水来。村人们当着赵家人的面,都说这是能人赵老四,为村里临走做得一件通天达地的大好事。当然也有人私下异议,认为赵老四的死,让天地为之一清爽,就痛快出一场喜雨来。
赵老四的尸体一放就是五天,雨是在第四天下午停的。孙阴阳对赵黑说这雨停的真是时候,明天肯定是个大晴天,人们抬埋棺木时就不用受雨淋之苦了。
赵黑两天两夜没睡觉,眼圈乌黑,神情疲惫,走路悠悠忽忽。他来到灵棚前,看见搭在上面的厚帆布,这边一滴,那边一滴往下渗着雨水,存放了几年的柏木棺材好几处都被淋湿了。他找来了一根棍子,交给守在灵前的赵五子,顶那帆布的凹处,让汪在上面的水从旁边流下去。自己则把供桌上快要烧完的香火清理到一边,捏了两簇新香煨亮了插到米碗里。
请来的孙阴阳抽着烟,把赵黑叫到一间空屋说:“按照你的意思,你妈的坟暂不与你爹合葬。这个,我已经借口皇历不对,日子犯冲,不易动土为由给你的几个姐姐都说了,也给村里的人讲了,你放心就行了。至于明天出灵,有些事情我得先给你安排一下……。”孙阴阳这一讲就事无俱细了,赵黑听着,脑子里木木的。孙阴阳见状说:“你这两天也累坏了,今天晚上还得好好休息一下,明天要折腾一天,事情还多着呢。”赵黑说:“我睡不着,脑子里嗡嗡响,好象飞着一群蚊子一样。”孙阴阳说:“你那都是累的,加上心情不好,只要能休息一下会好的。”
当天晚上,赵黑遵照孙阴阳的吩咐,倒身在大炕上刚刚迷糊了一会,就被几声闷雷惊醒了。他头重脚轻出到屋外,一道闪电瞬间划亮了夜空,雷声开天裂地,哗啦啦在屋顶上响过。来家帮忙的人都到院子里望着天空,漆黑一片中只有闪电照出瞬间的乱云。
喝着一碗烧酒的孙阴阳,正和瞎子鼓乐手闲谝。一道闪电兜头闪下来,雷声炸响,震得人听力都失了聪。乱风吹着,空中黑云不见移动,似乎只在一碗村上空翻腾。孙阴阳坐不住了,把嘴一抹,叫了一班鼓乐盲人使劲吹奏起来。一时间锣鼓钋镲和雷鸣闪电搅和在一起,在灵棚前乱糟糟响成一团。
黑暗中有雨丝飘下来,稀稀落落那么几点。一道闪电像长了腿一样,从北而南唿啦啦甩过来,尾巴扫到了灵棚,火就着了起来。闪电刺盲了人们的眼睛,雷声震耳欲聋,稍有平静,才一哇声喊叫开来。又一道闪电劈下,一条火蛇在棚里乱窜而过,棺木头上的雕花就被烧出了两处焦黑的印痕。
与此同时,村子里一道闪电划过,队部门前的那棵有着二百多年树龄的大柳树被击中。住在跟前的人家,借了电光,就看见一个大树杈应声落地,着了几串火花,很快就熄灭了。
这边,灵棚上的火很快在人工和天雨夹击下被扑灭,闪电、雷声和大雨滴停留了一阵也慢慢走了。闪电中逃进屋的赵五子,重新回到了老爹的灵前,把人们忙乱中碰翻的祭祀用品,摆弄回原来位置。赵黑没有参加救火,只是傻愣愣地站在院子里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孙阴阳领人去查看棺木,发现了烧灼过的焦痕,摇头皱眉吸气,自言自语这一天象的蹊跷。
就在人们刚刚镇定下来,棺木里突然很沉闷地响了一声,如东西爆裂,像西瓜落地发出的闷响。一股甜而腥的味道弥漫开来,闻到的人都掩了口鼻,唯恐逃避不及。听到响声,也嗅到了腥味的孙阴阳,躲出灵棚惊魂未定。他想起了师傅当年讲述过的炸尸和暴尸的情形,联想刚才的异象,脸色在灯光下黄里透着灰白。他把赵黑叫到远离众人的地方,两人比手画脚。众人则因不堪那越来越浓的难闻腥味,都远远躲到了上风位置。
过了一夜,灵棚里的那股味道淡了许多,不刻意闻几乎就嗅不到。天刚亮,孙阴阳招呼了赵家儿女在灵前跪下,一群青壮年各自拿起准备好的抬棺绳索和肩扛,赵家本姓人一个也没有。这中间有讲究,说儿女不能送亲人走,外人就成了担当的主力军。太阳将要升起,田野里水汽漫成了雾幔,一碗村也有几分迷蒙。抢时间起灵前,孙阴阳问看不看老人的遗容了?赵黑心有疑虑,大姐哭着要再看一眼老爹。孙阴阳说夏天天热,加上连阴雨和昨晚的雷电,怕开了棺众人害怕。赵黑不在犹豫,也坚持要看,孙阴阳有点胆怯,又不能不尽职,就喊了两个人帮忙把棺盖拉开了头部,眼梢只一瞥,连声嚷着让快盖上。赵家儿女面面相觑,不明就理,只是谁都没再说什么。
随了孙阴阳的一声吼,吹鼓手高举喇叭对着天空猛吹,捆绑好的棺木被八个壮男抬出了灵棚。拆灵的人七手八脚动开了手,孝子赵黑举起灵幡,赵五子抱着孝子盆,盆上竖着赵老四的遗像。一时间,赵家的女儿媳妇哭声高涨,穿麻戴孝,拉出长长的队伍跟在棺椁后边,往事前挖好的墓地去了。
自从那天晚上被“鬼“吓着后,我就再不敢在村里乱跑了,整天一个人埋头在家里看闲书,听风把赵家葬礼上的声音吹入耳里。那种安静中的隐隐约约,真有点不在人间的感觉。
一整天,父亲和母亲都在赵家帮忙,弟弟妹妹不受管束,也进村耍去了。到了晚上,全家人回来,我才听说出殡的路上,发生了一件迷信上很有说法的失误。失误的当事人则是刘三亮。
按母亲的说法,赵老四的棺木和尸体,把八个抬棺的人压得呲牙裂嘴,半路上还换了几次人呢!换上的刘三亮,在快到墓葬地时,平平的路上就绊倒了,还带倒了好几个人,当时把棺材都摔开了缝,就有人说听见里边传出了一声唉哟。这都是真的吗,我想不明白,更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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