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的立夏清晨,夏没来,倒春寒却杀了个回马枪。
那时,北风寒凉,雾气很重,橘黄色的垃圾清扫车刚把马路喷过、扫过、吸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魔鬼般的硝石气味,踽踽独行的高子茜下意识地拉紧身上的靛蓝色披肩,她在蚀骨的孤独中感到一丝寒意。从向西村地铁口到向西大厦,高子茜足足用了将近六十分钟,仿佛用尽了她吃奶的力气。此刻,顾青杰应该在他南京家里温暖的被窝中熟睡,怀里拥抱着他的新欢,也许是旧爱。那里,也曾经是高子茜和顾青杰共同的爱巢。在照亮世界的黎明之光到来之前,高子茜独自在街头渡过最神秘的黑暗时刻。当深南大道的街灯依次熄灭,东方渐灰渐白之际,这时黎明前的破晓将来未来,浓妆艳抹的高子茜踩着哒哒哒的高跟鞋,一次次踏在深圳的心脏上,宛如为城市打上一支又一支的免费强心针。街市在高子茜的踉跄步履中逐渐苏醒过来,包子在街边小店的蒸笼中冒着热气,豆浆散发阵阵豆香味,滚烫的肠粉晶莹剔透,刚出锅的油条松软可口,人声渐起,车声渐多,街市闹了起来,她摇晃着醉酒的身体,扶着街边的栏杆蛇行,在跌跌撞撞中往向西大厦公寓楼摸过去,仿佛不凭借一踩一踏一摇一摆的惯性,她都走不了路。当高子茜颤巍巍掏出钥匙时,门和锁却比她醉得更厉害,房门在她眼前不停扭动变形,调皮的锁孔和她耍起躲猫猫,就是让她找不到北。最终,门被住在隔壁公寓房中的某位优雅男士打开了,行色匆匆的邻居正准备去赶深圳第一班地铁,开始他追逐梦想的美好一天。
现在,高子茜的家完全没了烟火味。自从她把顾青杰送走,家里突地变得空空荡荡,了无生气。开放式的厨房再也没有点过火,餐桌上再没摆过一盘亲手烹调过的佳肴,餐桌下乱糟糟堆放着一只只面目可憎的酒瓶,他们都张着大口七嘴八舌聒噪着,茶几上摆满一堆几天来没有清理的外卖食具,里面的长满层层叠叠、挨挨挤挤的褐黑色小灵芝,落地窗边是曾经温馨柔软的床,现在却乱成一个凌乱的狗窝。她终于明白家的含义,首先屋里必须要有个爱自己的男人。高子茜像一朵将要枯萎的鲜花在死一般寂静的沙漠中孤苦挣扎,她不知沙漠何时才会降下救命的甘霖,少年时期的屈辱感和羞耻感又莫名其妙袭来,把她压得喘不地气。门砰的一声关上,高子茜自我封闭在形如石棺的冰冷长方形公寓中,她迫不及待地脱掉鞋帽,扯掉束缚着身体的衣物,她需要自由自在地呼吸。一双高跟鞋早不知被她踢飞在何处,卡其色贝雷帽被她抛向空中,随意落在电视柜上,带着流苏的靛蓝色披肩被抛到头顶的吊灯上,漂亮的头饰被她扔在柔软的床上,精巧的手饰落在皮沙发上。接着,她迅速拉下后背的拉链,粉红色的碎花鱼尾裙应声跌落在地毯上,倾刻间露出她雪白粉嫩的皮肤和妖娆性感的身体,她像一匹小母马那样遒劲健美,也像伊甸园中那条漂亮灵巧的蛇。然后,她解开文胸前扣,释放出一对与她单薄的细腰不成比例的浑圆乳房,把无痕聚拢文罩随意抛在身后的餐桌上。最后,她摇晃着弯下那无数次被顾青杰从身后紧抱的腰身,挺翘的臀部上方凹出两只深深腰窝,脱掉紫色网状蕾丝花边内裤,一脚无情地将它踩在酒柜前,犹如将宿命的桎梏踏在脚下,她仿佛在庆祝自己像婴儿般获得新生。就像往常那样,赤身裸体的高子茜在酒柜前不自觉地调起顾青杰最爱的鸡尾酒,如同他还在她身后用温暖有力的一双臂膀将她拥抱在缠绵的怀抱中,在她耳边低声呢喃,还有那若有若无的呵气,似幻似真的撩拨,她深深地陷落在曾经让她恐惧让她癫狂的零度空间之中。
第三性伏特加的辛辣纠缠着黑咖啡的香甘和柠檬的酸涩,不可避免地勾起高子茜对顾青杰思念,他的影子总是无处不在在屋内随意穿行。艳异的灯光把被顾青杰改建得面目全非的浴室照得宛如白昼,每一处设计和装饰都有他的味道。浴室被改造成了一间无菌手术室,敞亮、温馨、豪华,让她想起《沉默的羔羊》,更让她想起《五十度灰》。甚至,地板也嵌入精致的射灯,灯光投射在天花板的玻璃镜和浴室四周的玻璃墙上,激情恣肆四射的灯光总让高子茜坠入他精心编织的情海欲浪之中。躺在她和顾青杰用爱和恨交织成的浴缸中,看着镜中各个角度的迷蒙镜像,她呷着鸡尾酒,每多喝一口,她对他的爱便加深一次。同时,她对他决绝的离去也更加怨恨,牙根发痒。然而,她却只能无可奈何地目送他远去。尽管他们已经开诚布公地谈过无数次,她也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但她对他的爱还是无可救药得无药可救。他们生活在不同的空间,认知存在着不可调和的天然矛盾。她奄奄一息地沉浸在回忆的欢愉和残暴之中。记忆本是遗忘的最好工具,将糟粕美化为精华,让人抛弃沉重的苦难,总是有意忘掉不幸,尽量记取美好,也净化灵魂。然而,却有特殊的例外,高子茜就是其中的一个,一切的苦痛都在她心中堆积,压得她窒息,生活把她逼进墙角,现实将她变成一头孤僻的困兽。透过哀伤的迷雾,高子茜回忆起不堪回首的往昔,忆起故乡、亲人、朋友和同学。那是一座梦幻般的城市,出了里弄巷口,她便能感受到门口十里洋场的昔日辉煌,也能感受到现代化带来的奇幻繁华,黄浦江的风已吹拂千百年,吹过不同的时代,吹过不同的人们,却从来不是为她吹拂,只为她带来无尽的不幸和屈辱。终于,她逃离故乡,逃离父母绝望的眼神,也逃离对她不并友好的亲朋戚友的目光以及里弄中的一切。终于,她逆流而上,摆脱沉重的过往去寻找生的意义。在庄严肃穆的夫子庙前,在阑珊迷离的秦滩河畔,高子茜以少有的果敢邂逅顾青杰,她重启了不一样的精彩人生。儒雅的顾青杰不失高大威猛,像一束明媚的阳光照耀着高子茜,也照亮她脆弱自卑的内心,与此同时,他在夜空中点燃她的熊熊爱火。风度翩翩的顾青杰很特别,宛如一位专门为她而生的爱情导师,他每一个眼神,每一句情话,每一个动作都符合一名绅士的高贵身份。顾青杰炯炯有神的眼光有如相控雷达,能从茫茫人海中一眼分辨出哪一个女人正在期待像他那样的男人。就和高子茜一样,每一个寂寥落寞的女人也能从顾青杰炽热的眼光中感受到温暖,并极尽积极地回应他爱的呼唤。爱心泛滥的顾青杰持守简单的情爱理论,这个魔幻的观点让任何一个需要他的爱人感动不已。他认为在情欲中爱比受更伟大,他但求付出不问回报,他愿意爱每一位自愿接受他的爱的爱人,他也从来没有要求被爱的人爱上自己的那种假想。初遇初识初恋时,金光闪闪的臆想笼罩着高子茜,她成了顾青杰理想的爱人,但当童话般的憧憬褪去幻想的颜色,露出生活应有的底色,她慢慢探索出自己的底线,她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她也探求出顾青杰的秘密,然后他们坦诚相对,和盘托出,最后他们发现,有人喜欢菜,有人却喜欢装着菜的盘。但那时,她已经无可救药地深爱着这个绝不可能再爱她的男人。在开始这一段惊心动魄的爱情时,顾青杰便已注定会离她而去。高子茜有极高的天赋,她无限感激他对她的启蒙和引导,让她从一个鲁莽的学徒,轻松成长为敢爱敢恨的真女人。在他纷纷扬扬的情欲感染下,她终于明白,任何为了爱的永恒,在床第上所发生的任何一件事都与道德无关,都神圣。眼神迷离的高子茜看着镜中无数个迷醉的自己,她气若游丝,在昏沉沉的醉意中做一个美梦,顾青杰回来了,回来敲响她的心门。
“开门!开门!开门!”
沉沉睡梦中,高子茜的耳畔响起一阵阵急促的叫喊声,夹杂着清脆的门铃和门板传出的沉闷巨响,犹如战场发起冲锋的万马奔腾,也如钱塘江的惊涛拍岸。终于,高子茜睁开千斤重的眼睑,挣扎着坐起身子,挺起在浴缸中疲倦的腰身,她小心翼翼地迈出浴缸,双脚战战兢兢地避开地上杂物。在浴室中扶行,高子茜迈着彳彳亍亍的脚步,她努力在一堆酸臭的呕吐物中保持平衡,防止滑倒。盥洗台上有一把涂抹着口红的菜刀,不知何时被搁在上面,向她闪着可怖的寒光。她知道,她又喝断片了。
“妖……”当向西大厦20A的房门突然打开时,一股恶心的酸臭骚馊气味混着酒精的辛辣钻出房外,宛如地狱之门被开启,魔鬼的硝石酸臭势不可挡地冲进文警官和黄探长的鼻孔,剧烈刺激着他们的嗅觉神经。但是,与此相比,更受刺激的是他们的视觉神经。硬生生拉住正大力拍向房门的右手,停定在空中,文警官惊叹一声,他忘记把手放下来。那一刻,他内心的惊惧多于惊喜。文警官的视线自上而下,再自下而上快速扫过高子茜刚苏醒的酮体,双眼艰难地从高子茜高耸的酥胸转移到她的脸上,但他却管不住自己眼角游动的放肆余光。文警官已经掌握了两个事实,一是此人无伤,很完美;二是此人有病,且不轻。用力踢门的黄探长比文警官更加错愕,脚再一次踢在门上,惊得自己一跳。在这一刻,黄探长感觉时间停顿了,包括门内和门外所有人的心跳。高子茜摄人心魂的迷人半侧身让他倏地想起收藏于巴黎卢浮宫的断臂维纳斯,这时,他改变了自己一个小小的想法,拥有双臂的维纳斯会更美。他也想起《题西林壁》,苏轼说过,“横看成岭侧成峰,近远高低各不同。”一条涉刀的自杀警情本已让年轻有为但略缺阅历的黄探长如临大敌,房门却毫无征兆地自动打开,颓废的高子茜以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和姿态骤然出现,更使他热血沸腾,仿佛他身上的血液在冒泡,有一条蛇在体内哧溜哧溜地游动,有时在四肢,有时在心脏,有时滑进肚子,最终在他的丹田缠绕。黄探长本就紧张的肌肉僵硬酸痛起来,他手掌在冒汗,右手紧紧地按压着九二式手枪的套筒座,他口干舌燥,张着嘴巴却忘记了呼吸。黄探长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有一刹那的时间,文警官怀疑飘出的是一股尸臭味。但是,文警官很快便带着疑问否定了这一悲惨想法,他觉得他一不小心已经把伊甸园的大门敲开,敲出一只不属于人间的妖精,“妖妖零,警察!”文警官迅速且准确地表明身份,“你是高子茜吗?”
当一只粗糙大手几乎要拍打在自己的脸上时,高子茜终于听清警察两个字,接着,她看到他们腰带的枪套中插着两把手枪,还有他们胸前两台亮着红灯正在工作的执法记录仪,她吓出一身冷汗。与此同时,她也看清门口站着的所有人,他们面色凝重神情肃穆,有男也有女,前面是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察,他们身后有三个穿着白大褂戴口罩的医务人员,远处还有一个大厦保安向她不怀好意地张望。于是,她本能地扶紧正被黄探长踢中的房门,将身体迅速缩回门后,只露出一张线条分明看上去无辜无助又无害的脸,她脸颊泛起两朵红云,直至她滚烫的耳根,“我是,什么事?”
于是,经一轮简单问话,又费了一番周折之后,文探长和黄探长大概掌握了的110下发警情的来龙去脉。当房门再次打开时,高子茜穿上一件巴宝利格子长裙,脖子上系了一条粉红色丝巾,快速地化了一个淡妆,也喷了淡淡的香水,她款款地邀请文警官和黄探长入屋检查。很快,120急救人员确认没有任何人员受伤或死亡,他们摆摆手高兴地走了。文警官快速对屋内情况进行录像,并将浴室盥洗台的菜刀装进证物袋,然后,接上高子茜返回派出所,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地狱。
“你和顾青杰是什么关系?”笔录室中,文警官和黄探长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黄探长录入高子茜身份信息,他开始制作笔录,对高子茜进行询问。
“他是我前男友,半年前就和平分手了,他现在在南京。”高子茜带着一丝不情愿的幽怨说。
“顾青杰报警说你准备自杀,是否有这样的事?”公事公办黄探长直截了当进行询问,丝毫没有拐弯抹角。
“我没想自杀也没自杀,我喝太多断片了。”她反复思索,一点也想不起任何关于菜刀的事,更弄不清顾青杰为何报警声称自己要自杀。最后,她与顾青杰进行视频通话,她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原因很简单,在她醉酒时,伤心欲绝的高子茜吐得一塌涂地,她突然有了一个天真的想法,为留住顾青杰对自己的爱情,她给家里地狱般的景象拍照,从厨房拿了一把几个月没使用过的菜刀,在刀刃上涂上血红的口红,然后将照片发给顾青杰,并发布在朋友圈上,她配上一句话“地狱之行”。最后,她关机睡觉。现在,高子茜意识到醉酒事件的唐突,她删掉朋友圈最近那条令人可怕可怖的消息,重新发布一条新的消息,一张风景画并配上“从零度空间落下,安然如素,岁月静好”的文字。脸颊又浮起红晕,高子茜赧颜羞色,她又想起曾经无数次想起的第一次醉酒,顾青杰手把手教授她调制一杯又一杯的鸡尾酒,伏特加的辛辣纠缠着黑咖啡的香甘和柠檬的酸涩,那股特殊的气味深深地刻印在她的心中。那时,顾青杰从身后将她紧紧拥抱,一双大手在她身上温柔地探索,她表面平静,内心实则惊涛骇浪,她手足无措,紧张得想哭却没哭。她听到她血液流动的声响,她的骨头咯咯地叫,她的心噗噗狂跳,她的肉体正唱着令人迷失的情歌,她想要拒绝,却表现出极度的默契和配合。她隐隐意识到这是与生俱来的能力,是上帝的伟大创设,是神灵的赐予和祝福,这是一件她一直想做却从没做过的事。她享受着与以前所受屈辱都不一样的恐惧和羞耻,在迷乱中她渴望逃走,同时她又渴望永远停留在这虚无的零度空间之中,最后,她发现她的灵魂终于苏醒,人活了过来。
“你肯定你是高子西?”正准备打印笔录,黄探长突然抬头发问,他又被吓了一跳,他示意旁边的文警官看一眼电子笔录,鼠标是一个“性别:男”上不停打转。
“是,我是高子西。”高子茜非常肯定地回答。
“你没说谎?”
“没有。”
“为何系统抓取的数据显示你的性别是男?”五味杂陈的黄探长继续追问,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几个月前,我做了变性手术,户籍信息还没有申请更改。”高子茜尴尬地答,有些难为情。
“噢……为何顾青杰要和你分手?”黄探长开始刨根问底。
“他爱的是以前的我。但是,我想变成真正的女人,他也支持我的想法和做法。然而,他却没办法接受我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他只爱住在男人身体里的女人。”
望着弱柳扶风的高子茜踩着高跟鞋扭着柔媚的细腰离开派出所的背影,文警官和黄探长好像做了一个梦,她的臀部像两片饱满的蒜瓣一扭一扭,消失在阳光中。
“嗯……还是弄不明白他们为何分手?”
“简单,她想她背后的男朋友成为她前面的男朋友,但他却只习惯走后门。”文警官猛吸一口烟,把烟头啐在垃圾桶的水里,“关你鸟事?!洗手净指甲,做鞋泥里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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