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碎

作者: 子蕴蕴 | 来源:发表于2016-02-19 12:34 被阅读686次

    「一」逢
    中秋刚过,狐狸说要离开几天。
    皇帝一愣,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怀里狐狸。这只狐狸生性懒散,在哪儿都能睡得不亦乐乎,懒到不爱挪窝,怎么今日……但见狐狸的眼眸中,是少见的清醒,皇帝笑了笑,只是说了句早些归来。
    皇帝的反应平平淡淡,皇帝怀里的狐狸却不安分,身子动来动去,爪子挂在皇帝的衣袖上一阵闹腾,铁了心要得来皇帝的注意力。
    闹腾了一阵,皇帝终于低头挑眉看她:“怎么?还不睡了?”
    饮了冰镇的酸梅汤,榻上的狐狸居然还没睡,皇帝不免有些讶然。
    “睡多了,头疼。”
    “哦?”皇帝的表情似笑非笑,“是不想回去?”
    狐狸瞬间有些委屈,“你知道百年宴是干嘛么!”
    狐族有三大家族,临山宋家、秋夕苏家、摘云宁家。
    三大家族每百年都会有一次宴会,百年一小宴,千年一大宴。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长辈们只参加千年宴。很多长辈甚至千年宴都不会参加几次,更别说是百年宴了,因此百年宴中都是各族小辈,而长辈们也乐得各家小辈用这种方式增进感情。
    其实百年也就是俗称的相亲宴。
    宁白在三家中鼎鼎有名。
    她可是狐族有史以来……最懒的一只狐狸。懒到自己的族人都没几个认识的,何况其他两家。但却又是同辈中修炼天赋最高的之一。
    宁白的长姐对此很头疼,狐族处事向来大方,情爱欢好方面更甚,且三家中宁家虽不是宋家那般以惑术见长,但狐狸就是狐狸,举手投足间风华天成。可怎么就出了宁白这只不像狐狸的狐狸。
    所以百年宴是个好机会。
    宁白被长姐逼着参加了那么多次百年宴,没一次是好的,但又不敢不参加。她又不像从前苏家那女儿那般厉害,有动手就让人躺足一月且自己又没受罚的本事。
    皇帝听着,眸子里聚满了笑意。
    狐狸怅然间,脑袋不自觉地在皇帝肩膀上蹭,一双爪子勾着皇帝的胸前的衣服有些撒娇的味道。皇帝觉得好笑这哪是一只狐狸啊,撒娇的功夫倒比得上太后养的猫了。
    只是,皇帝突然想起——“阿白,你变成人给我看看,我没看过呢。”
    诶……
    狐狸一只爪子扶着脑袋,想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二话不说,一道光芒闪过,变成了人身。
    在人间的传闻中,狐族一直都是魅惑人心的妖媚之名,况且狐族族人的容貌向来出众,在这出众者的出众者,更是出色。一个眼神,便是万种风情。
    皇帝不免也会有片刻恍神。
    戏弄之心不强,小白狐懒懒地打了哈欠:“长姐说世间男子都爱这口,果然不差。”禁不起美色之诱。
    皇帝看了她片刻,却是突然开怀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不知这人为何这么开怀,小白狐靠着他,都能感受到他胸腔处传来的震动。
    “小狐狸,”皇帝见她,侧着身子,以手支额倚着软榻端正看她,眼中笑意尚未褪去,凑近她,温热的呼吸就在耳边,痒痒的:“你真的是妖?”
    “朕奇闻野谈听得不少,却从没听说过,有哪只妖是你这么不谙风情的?”
    皇帝眼中眸色渐沉,将狐狸圈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知道人间,为什么说人也会化身为狼么?”嗓音低沉,似带着魅惑的撩拨。
    第二日,狐狸有些狼狈的回了摘云山。

    狐狸不在身边的一个月,皇帝倒是悠闲了几天,只是几天以后,就觉得不习惯了。
    偶尔空下来,皇帝会下意识去看窗边空无一物的软榻,那里本来是蜷缩着一只懒狐狸的。失神片刻,便会忍不住想那只狐狸此刻在干什么。
    大概,避着她长姐偷偷地在哪里睡觉呢。
    那只懒狐狸啊……皇帝兀自笑叹。笑了会儿,皇帝不禁想到,当初,怎么就那么有缘,让他遇上这只不谙风情的懒狐狸了呢。

    这一年是宁白的天劫。
    彼时她正在寻命格大富大贵之人。
    修仙的妖,每百年都会经历一次天劫,天劫凶险,虽说硬挨不会要了条命,但也是痛苦异常刺筋伤骨。没有妖会选择活生生的捱。那时她刚好遇上外出狩猎的徐闻朗。
    徐闻朗是她在人间遇见的一个皇帝。唯一一个不怕她是妖的人类。不仅不怕,反而还对她饶有兴趣。对于那渡劫之事,自然是毫不犹豫地答应。
    安然渡过天劫的法子有好几种,大多数的妖都会找寻一个命格显富贵的人庇护。
    徐闻朗身为九五至尊,阳气极盛,命格中隐隐带着紫气,极为不凡。皇帝可比寻常命格显富贵的人还要富贵得多。
    皇帝既然欣然答应帮她渡过天劫,宁白也乐得跟在皇帝身边混吃混喝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在人间待久了,在哪儿不是待。
    于是宁白便在皇帝身边住下了,寸步不离。
    转眼,这只狐狸待在身边,也有三四个月了。

    「二」道士
    一个月后,狐狸终于有机会,趁着长姐一时不察,偷偷地摘云山溜出来了。一路上未做停留,直接入了京城。
    常听说京城好吃的多,眼瞧着街道上的一切令她眼花缭乱,一时兴起,便逛起街来,走走转转,居然遇到许久未见的那个小道士。兴致突起,便又去逗弄了那个小道士一遭,直气得那小道士红了脸恼羞成怒直叫要收了她这只老妖狐。
    她乐得不行,突然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淡香,开开心心地转身往身后人怀里一扑,她问一月未见的皇帝:“你今儿怎么有空来这外头了?”
    “得空了,反正闲着。”若非方才在茶楼上望见,也不知这只狐狸心眼坏。牵着狐狸,皇帝邀小道士茶楼小聚。
    短短几语交谈,皇帝也觉那小道士有趣。归途中,想起小道士临走前交代他别与妖怪为伍,皇帝笑道,“难怪你要逗他。”
    皇帝身上的也不知是什么香,好闻得很,许久未闻,倒觉得有些想念,闻着舒服,更想睡觉了。狐狸眯着眼,“那人好玩着呢,以前拿他法器渡劫,气得他恨不得收了我。”

    小道士的确好玩。
    宁白第一次遇上那小道士,在一间破败的山庙里,那时她正经历天劫。那时她懒,懒得寻命格显贵之人,便躺在檐下任由天雷找着自己劈来劈去。
    而那小道士,就躲在一旁偷偷看着,以为她不知晓。
    道士身上的味道都是一样,令人生厌。她老远就闻到了。
    被天雷劈了,真是疼。在心里呲牙的时候,此时宁白却听到小道士心里的嘀咕——难道人间的妖都是这般懒了?还是都这么厉害?下山前师父怎么没跟我说过这些。
    原来是个刚下山历练的小道士。
    宁家以读心见长。宁白听了只觉这个小道士天真。但是这个小道士真的很天真啊,竟然会担心她被那深山里哪只精怪叼去吃了而守了她四天。
    笑话,她几千年的道行了,这山里的精怪谁敢来她身边?
    这世间不论人或妖,或未曾开智的动物,都懂得弱肉强食,遇上比自己强的,都会远远躲开。这个小道士都不知自己这几天缘何没有遇上妖怪。
    小道士时常在心里腹诽,腹诽的内容常常令浅眠的狐狸哑笑不已。宁白觉得这个人真是有趣,于是在睡了四天后她醒了。
    小道士经不起逗,三言两语便涨红了脸,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这老妖狐。”竟连唇舌反击都不会。
    山中老道将这个小道护得太好,还好没太糊涂,知晓修道这条路的难处,舍得将心爱的关门弟子丢下山来历练。
    虽说有趣,但宁白逗个几天也得走了,再不回去,长姐非抽她不可。几天后的夜里,她便悄然离开。
    本就萍水相逢,也就此别过。
    没想到几十年后又遇见了。
    以前就听长姐说过道士的法器也可渡劫,上次是渡过了,既然这次相遇,她自然是得试试。脸厚心黑的狐狸将长姐的一肚子坏水学了个十成十,做起抢法器的事也是干净利落。
    呐……反正相见即是有缘。
    自打那次抢了法器,那道士倒是追着她跑了阵子,扬言非得收了她。一个刚出山的小道士,心思弯弯怎么比得上被长姐浸染许久的老妖狐,几日逗弄,转身倒也走得干净利落。
    自此,再也没遇见过。直到此次。

    「三」以身相许
    重阳过后,便是天劫。
    皇帝早早寻了个理由,带着狐狸去宫外的行宫待着。
    天劫那日,整日天色阴沉,乌云密布,雷响天际。到了晚间,频繁的雷电闪透云霄,亮彻天际。倾盆大雨昼夜未停。
    狐狸是一如往常的嗜睡,却不知缘何,半夜又醒来,瞧着只着亵衣负手立在窗前的皇帝,扶着脑袋望了半晌。
    “你有什么愿望么?”
    “嗯?”皇帝不解的回头。
    “我虽是妖,但也是有恩必报,你有什么愿望,我都可以帮你实现。”不过都是皇帝了,宁白也不知他会有什么愿望。
    皇帝摸着下巴,沉吟一会儿:“我助你渡劫,所以是你恩人?”
    狐狸点头。
    “什么都答应?”
    狐狸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
    “可我什么都不缺。”
    狐狸皱起脸来。对啊,这天下,都已经尽在他手中,他还会想要什么?
    可是——徐闻朗望着她,表情似笑非笑:“既然你报恩心切,那就以身相许吧。”
    狐狸惊呆了,睡意全无。
    皇帝却关上了窗,走近床榻,带来一些凉气,坐在她身旁,缓缓说道:“我已经是皇帝了,什么都不缺,该有的都有,除了以身相许,我想不出别的了。”
    说的也是。
    “你我同床共枕这么久,你睡觉的时候老喜欢扒我衣服,我都被你摸得差不多了,虽说我不是女子,但也重视名节,守身如玉。难道你不负责?”似乎想到了什么,皇帝敛了笑意,略有所思,“难道,我对你不好?”
    狐狸涨红了脸,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罪无可恕。
    ……等等,有什么不对劲吧。
    这时皇帝笑了笑,摸着她的发丝,“莫非那日的事,你还不满意?恩?”俯下身来,皇帝将狐狸圈在怀里,唇瓣擦过狐狸的眼角,顺着狐狸的脸颊吻下来,似要将那日的事重现。
    狐狸的脸顿时红透了,直红到脖子根。
    “你……你……”好像有些明白是哪里不对劲了,奈何狐狸脸皮实在薄,比不过皇帝的理所当然,你了半天,硬是没说出个所以然。
    “嘘……”皇帝示意她别说话,含着她的耳垂逗弄了会儿,顺着下巴脖颈一一亲去。身下的身体微微颤抖,皇帝抬头笑望着狐狸,她的眼中已经氤氲出了一层雾气,光华流转,波光潋滟,咬着下唇,望着他,不知所措。
    被这样的眼神望着,一瞬间,皇帝心中似被什么盈满,这就是被全心信任的感觉。
    衣袖掀了掀,在烛台熄灭的同时,他湊过去轻咬狐狸的唇,唇舌纠缠间,模糊泄露出了一句:“留下吧,是我舍不得你。”

    后来皇帝望着怀里熟睡的狐狸,时常感慨自己的幸运。在有生之年里,居然拐到了这么一只心思单纯的狐狸。幸好是他拐到的啊。
    这只狐狸不懂人事,不懂情爱,犹如一张白纸。
    该怎么让她懂自己对她的心思呢?
    千百年来的日子,狐狸认为怎么过都是一样,在哪儿都能过。独身这么多年,也是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合胃口的人,可以蹭吃蹭喝,何乐而不为。
    有时政事繁扰,皇帝下午休憩的时间也会被占据点一些,等到处理完政事走到殿门口一看,那只懒惰的狐狸在殿前水榭中的石几上正睡得酣然,连尾巴上停留着的鸟一直用脑袋一直蹭她都不愿动。
    皇帝哑笑,动作轻柔地将狐狸抱回寝殿一起休憩。
    就这样,狐狸在皇宫里恣意悠闲。有什么好玩的,皇帝也爱拿来逗逗她。每日就这样悠闲地度过,日子倒也过得快,转眼就是陪伴好几年。
    有一日皇帝带她出宫下江南,在锦官城里遇见一个独坐江边抚琴的男子,白衣骨扇,香炉桐木琴。她过去,道一声好久不见。男子望了她一眼,笑道:“宁家丫头今儿个精神这么好?”
    宋景琛如今已是性情大变,收敛了从前放荡不羁,倒也是翩世公子一个。
    几句交谈,便是告别。
    宁白走远,瞧着道上马车的小窗上徐闻朗半露出来的脸,宋景琛突然低低自言了一句,“殊途啊……”
    马车驾远,宁白叹了口气,在徐闻朗怀里半眯着眼说起了那段陈年往事。她以前有幸在这锦官城里饮过几年苏帘招的酒。苏帘招死后,宋景琛便四处行走,寻找她的转世。如今在锦官城里守着,估计是转生到了此地。也不知是几世了。
    “我死后,你会去寻我么?”听到此,阖目休憩的徐闻朗突然问。
    宁白一愣,“你若是要我寻,那我便寻。”
    “那便来寻我吧。”
    想起宋景琛千年来的执念与艰辛,宁白在他怀里蹭着,嘟囔道:“寻人太累了,我只找你一世,到时若是你不认我,我便立刻离开。”
    唇瓣在狐狸的额际流连,徐闻朗低声应着好,心中,却难免有些惊惶。
    这便是妖,拥有着绵长的生命。
    他一个凡人,寿命再长,也不过百年。
    该如何,才能得到怀里这只妖永远的深情。

    「四」喜与欢
    一个帝王的能力与否,从他治理的国家便可以看出。一旦决定了的事,那便是无时无刻不在思考最好的结果。
    徐闻朗不想自己日后被宁白遗忘在泱泱的时光长河中。
    他闲来教她写字,认字,写得最多的,永远是徐闻朗三个字。他指着纸上的字,告诉她那是他的名字。还让她唤他阿朗。
    阿朗。
    那是连他母后也不曾如此亲昵的唤过他的两个字。
    写久了,认真的狐狸终于还是问了。
    “为什么老是写你的名字?为什么不教我的名字!”
    他欣然应允,教写她的名字。施施然坐在案前,宁白二字跃然纸上。将狐狸抱在怀里,他指着那俩字,轻轻的念着宁白。又笑,真好听的名字。
    “阿白,阿白……”像是着了魔似的,反复念叨的两个字,低低的嗓音,似是呢喃,却流露出了皇帝的情意,毫不掩饰。狐狸的耳尖动了动,已然红透。
    “阿白,你知道什么是喜欢么?”
    狐狸心跳如鼓,正不知所措,一时没有作答。
    皇帝毫不在意,接着说道:“就如你现在,面对我会心跳加快,依赖我,信任我,你喜欢我。”最后四字,却是自信的肯定,接着又说:“我也喜欢你。”
    狐狸睁大了眼睛。
    身子被皇帝抱转过来放坐在书案上,径直面对着含笑的俊朗男子,手掌被他执起,贴在他胸口,感受着他如擂的心跳。他低低地叹息:“看,我爱你。”
    笑望过来的眼中是满满的情意,狐狸心中有什么膨胀的要呼之欲出,挤得狐狸脑袋昏昏沉沉的,最后连自己怎么答的都不知了,只记得拥抱着自己的男子低沉的笑声。
    那时候她想,原来这就是喜欢。原来想要和他相伴一生就是喜欢。

    「五」覆灭
    一句喜欢,不能证明什么。再强烈的愿望,终究抵不过时光的狠戾。时不待人。数十年的时间,弹指须臾。
    有哪个人类,是真的活到百岁去的。命数难测,活到一半已是长寿。
    只是人真的老了,便不是年轻时候那般身强力壮体魄健康了,稍微一些风寒,便能让曾经伟岸的男子卧病床榻数月。
    病来如山倒。
    徐闻朗这次感染风寒咳了数月,仍未好,这些日子常常反反复复的发热,烧得厉害,急坏了跟前伺候的一干人等。谁都知道这大概是大限将至。
    只是病卧的皇帝却很平静,常站在皇帝榻边衣不解带的亲手伺候的宁白也很平静。
    有日清晨,徐闻朗醒来没发热,精神气儿也好些了,殿里一片安静,殿外却不太平和。皇帝趁着自己精神安排了好大小事务,床前跪倒一片。
    安排好了,皇帝遣退所有人,他掀开被子招手让一直站在榻边的宁白过来。狐狸脱了鞋上榻,窝进被窝里抱住皇帝的腰身。
    病了一次就瘦了这么多。
    “几日没睡觉了?”
    宁白想了想,她也记不清自己几日没睡了,好像自打这人病了,她就没合过眼,“记不清了。”
    像往日一样轻拍着狐狸的背,皇帝轻声说道:“睡会儿,我在呢。”
    殿里浓重的药味,皇帝身上更重,从前皇帝身上好闻舒心的淡香早没了,但狐狸闻着就没觉不舒服。
    她想说我不困。
    她是妖,修炼了这么多年,其实睡不睡觉都无所谓,她要是想,可以一直不睡。只是到了皇帝怀里,她觉得自己又懒懒的了,开始犯困。
    皇帝突然想起:“阿白,我遇着你,多少年了?”
    “三十九年了。”
    皇帝笑了笑,呼吸就在耳边,带着药香,他低低地说道:“总觉得过得那么快,数十年仿佛一日,昨日你还跟我说要我助你渡劫,今日我却老成这般模样。”顿了顿,“我舍不得你,阿白。”
    徐闻朗总爱叫她阿白,阿白阿白的,这样叫她的不少,但没有人比徐闻朗叫来更好听,如江南暖玉般的嗓音清朗温润的,似带着情人的亲昵,末音调子微扬,让人听着就容易沦陷的魔力。
    她喜欢听徐闻朗叫她阿白时的语气,即使是如今这般,亦觉悦耳。
    叫了几句阿白后,徐闻朗突然说道:“你还是别寻我了,太辛苦了,我舍不得。”
    狐狸咬着下唇,不肯让自己哭出声。
    寝殿里静谧无声,皇帝虚弱地笑了笑,抹去她的眼泪,低喃出声:“我爱你,阿白。”狐狸抬首望他,闭着双眼,好像睡着了。
    狐狸不敢动,她的手在抖。抖得厉害,没了力气,嗓子也似乎被掐住了,我亦是三字在舌尖转了几圈,却愣是没有说出口。

    皇帝棺木一日后便被送入皇陵,宁白也跟着进去了。宁白的存在一直都是特殊的,纵使后宫朝堂对这个女子议论纷纷不敢深言,但只有一直贴身伺候徐闻朗的老太监才知晓这位主子与陛下之间的事,想起自家陛下曾经的嘱咐,老总管跪伏在地上老泪纵横。
    宁白毫不犹豫地跟着皇帝的棺枢进去了,临走时安慰老总管道:“他不习惯这个地方,我进去陪陪他。”宫中朝中,徐闻朗早安排好了一切,几天后太子便登基,宫妃也每一个殉葬。外面那么热闹,这个地方这么阴暗,可是徐闻朗没人陪。
    皇陵安安静静的,宁白靠着棺木想起以前徐闻朗说过的——人生不过须臾光阴,该来的还是要来。
    纵使相聚轻别离,也敌不过光阴覆灭顷刻间。
    棺室外是历任皇帝的残念,都是执念,她想,日后徐闻朗会不会也生出执念来。

    「六」寻觅
    宁白一直都在行走。
    这世间那么大,她也不知道那人会在哪儿。有时想想,都是自己太懒不勤于修炼,才没有能力像宋景琛那样,那么大的能耐,可以跑去地府查生死簿。
    她一无所知,不知那人什么时候转世,转世在何地,姓甚名谁。
    每年桃花开了又落。
    每到这个时候,不管到了何地,她都会赶回来,进到皇陵,趁着祭日,陪他三天。
    三天过后,又会离开。
    有一日竟在皇陵外见到身着龙袍独饮的人,她认得,那是他的儿子,多年过去,已成老年。那男子见到她,不无惊讶。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那么年轻。
    仿佛没有看见,她径直离开。
    爬山涉水,只有在行走时,她才会修炼,散去一天的疲累。
    后来又遇见了那个小道士。长大了许多。
    极少的正经,她早没了戏耍他的心。
    问起近来际遇,初一开口,声带低哑。她才想起,都不知道自己多久没说话了,行走时不想与路人多做交谈,因而带着纱巾斗笠,低着头,只望自己脚下的路,一步一步。
    后来过天劫,为了赶时间,极少地露出人身,只在命格显贵之人的檐下待上一夜,留下回报,便继续启程。
    寻寻觅觅,都不知道过了多少年。
    她还是没有寻到徐闻朗。
    小道士问她可曾找到。
    她摇头说未曾。
    许文之下山历练这么多年,这只狐狸一肚子坏水他是老早就知晓的,妖大多都是爱戏耍人,信奉承诺的他也见过不少,却没见过像这只狐狸这样的。
    正经得都不像以前经常欺负他的那只老妖狐了。都不像狐狸了。
    有些犹豫,却又怕事实伤害到这只狐狸。
    一转瞬的心思,对面的狐狸却又要走了,他瞧着她走远,终究是没把事实说出来。寻了这么久,还是没寻到,怎么可能寻到,寻不到的了。
    又是一年桃花开。
    她躺在棺木里,靠着一堆白骨。
    轻轻握着身侧已化成白骨的手掌,她侧过身,右手环抱住龙袍下的白骨,叹了口气,无奈地自语:“你啊,究竟去到哪里了,我找了这么久都找不到。”
    当年他就那么利落地走了,急得连听她的回答的时间都没了。一句我喜欢,便让她独自在这世间寻寻觅觅。真狠心。
    近来宁白时常做梦。
    时常反反复复地梦到,那个俊朗的皇帝以手支额倚在软榻上看着她,挑着眉问她说你真的是妖?
    ——朕奇闻野谈听得不少,却从没听说过,有哪只妖是你这么不谙风情的?
    那时皇帝瞧她的眸光中,聚着午后暖意春拂的微光,带着笑意。原来,那个时候已是喜欢。
    棺中是多年不见天日腐朽的气息。宁白闻着却觉安心得很,睡意渐浓,环抱着身侧的这堆白骨,她侧头入睡。
    每年也只有到了这里才会有睡意。
    出了皇陵,却意外地望见外面跪倒一片,棺木里那人的子孙双手奉着一本书跪在面前,她一望,是族谱,翻来看看,看到徐闻朗那页,下面有一个名字——未亡人,宁白。
    她笑了,好像这样也不错。
    知晓这不知是多少代的皇帝的想法,她低低地笑,低叹一句那人好算计,教出了好子孙。丝毫不觉早已泪流满面。
    叹罢,身形已在原地消失。
    来到扶澜山下往上望,雾遮半山,巍峨秀丽,心叹这宋景琛可真会找地方,竟带苏帘招来这地方隐居。这姓宋的逍遥日子过得可真是舒闲,大老远的也不嫌麻烦邀她来饮酒。
    桃花酿,啧,的确许久未尝,甚是想念。
    山顶云雾缭绕,十几步开外,有人在对弈,云雾中她听到宋景琛恼羞成怒的声音隐约传来:“为了几坛子酒,可不带天君这般的啊。”
    背对她的人身影有些看不清,走近时,却听到一声低笑,接着那人说了一句:“莫不成宋兄要耍赖?”
    宁白此时浑身僵硬。
    宋景琛却抬首看到了她,招手对她一笑:“宁家丫头你来了,我以为,你还要寻人,得晚上几日才到呢。”
    背对之人此时回头,只露了个侧脸,却让她心绪翻滚不停,脑中霎时乱成一团。怎么会在这儿呢?她找了那么久都未曾寻到的人……居然在这儿。
    这时她听宋景琛介绍道:“这是天界的南衡天君,我多年的酒友,前段时间去人间历劫,回来竟连性子都变了不少。”摇头一番,略带稀奇。
    那人起身,对她礼貌的颌首。
    南衡的眉目依旧,与记忆中无二,那张脸,宁白闭着眼都描绘得出。她记得从前那人总爱掀着嘴角似笑非笑。但是现在这个人神情冷淡,眸子里没了灿如春光的笑意,冷漠平静,薄唇紧抿,似乎连笑都不会。看她,也是陌生人的眼光。
    原来是天君。
    哦,原来是天君。
    脑中乱麻仿佛顿时有了个可以斩刀下去的位置,她想起小道士的神情,如此……一切便可以想得通了。
    难怪她可以探知任何人心中所想,唯独他的感知不到。本以为是她一次一次的错过,错过了那人在世的时间。
    天界的天君,为了历练,转生才会是人间皇帝,化解命中所注定的劫数,才好回去继续做自己的逍遥神仙。怎么可能会有转世。
    事到如今,不管宁白如何逃避,这一切,终究还是剖开来了令她没有理由再继续寻找。她怎么就那么天真呢?一意孤行地找下去,哪怕心中早有了怀疑。
    可是寻了近千年的人如今就在面前。
    她静静地望了半晌。
    寻觅时的疲倦与埋怨统统在看见的瞬间不见,她此时此刻只想上前拥抱这个人,如从前搂着他脖子撒娇嗅着他身上的淡香安眠。而她的确去抱他了,搂住他的脖子,头贴在他的胸膛。
    抱住的瞬间她甚至想,如果,他不推开她,那么一切,她都愿意去承受。哪怕他是天君,哪怕在一起会有多么艰辛困难,她也愿意。
    何时情根如此深种?她竟不知。
    但是她被毫不犹豫的推开了,抬眼就看见那人冷漠厌恶的神色。将她已在舌尖上的话语堵了回去。
    笑了笑,抬手搭在自己眉间,似在责怪自己痴心妄想:“我的这一厢情愿,在天君眼中怕不过是一场笑话罢,我如今也觉出来了。罢了,罢了。”扬手便是与宋景琛告辞,转身利落的离去。
    当年那人说——我用我对你的情意,在这纸上写下你的名字。如今想来,一张纸,哪里承载得起这段情长。
    当初也算是有见地,竟是真的一语成谶。只是那句我亦是,终究还是没了说出口的机会。

    「六」短
    宁白离开后,宋景琛感叹:“天君你真不懂怜香惜玉,那丫头这些年爬山涉水的,不知多苦。”
    南衡无所动,坐回去,毫不在意:“继续。”
    棋局中,宋景琛摸着下巴:“天君在人间历练时可曾经历人间情爱?”
    南衡举着棋子毫不犹豫落下,宋景琛输得很惨。
    “天君怕是不知晓,宁家那丫头,除了懒了点,脑袋有些不灵光,但资质是顶好,族中许多出色男子都喜欢,她长姐恨不得五花大绑把她嫁出去,她却只记着寻人一世的承诺,笨得要死。”
    接下来的几局,宋景琛也是没有悬念的惨败。
    宋景琛瞧着南衡的神色,“听说天君在天界,时常拿幻镜看一女子?”
    又输了两局,宋景琛有些心疼自己的酒。
    “既然天君心中放不下,为何要那般决绝?那丫头死心眼,如今算是了了承诺,了无牵挂,怕是会去皇陵一辈子陪着徐闻朗去了。”
    南衡抬眼看他,眼中冷色浮现。
    心中肉疼得紧,却还是打算好人做到底,他摆了摆手:“去晚了可就迟了,你在这人间了就找不见她了。”
    转眼间,对面的人已消失,宋景琛叹了口气。
    南衡知道要去哪儿寻她,此时他就是去往皇陵的路上。路上想起在人间当皇帝时的事,那狐狸就爱在他身上蹭,抱着他睡觉,连他亲吻她时,那只狐狸的表情亦是慵懒至极。懒惰成性,是他成仙做人这么多年以来见过最懒的妖。
    回到天界后,他常在幻镜看她的一举一动。
    平常除了行走就是修炼。只有在皇陵里才会闭目安眠,搂着那堆白骨,神情甚是依赖。她会对一堆白骨自言自语许多话。行走时的不言不语仿佛积攒了许多话,就为了皇陵中的几日。
    也见过她委屈埋怨,甚至眼红落泪,静了一会儿后,却还是搂着那堆白骨入眠。
    那只狐狸果真傻。
    方才在扶澜山上那人第一眼往来眼中氤氲的雾气,似乎湿了他的心绪,说不出的疼痛。
    皇陵中徐闻朗的棺木是半开的,宁白躺在一侧,取出胸中的妖丹,毫不犹豫的用力捏碎了,却听得耳边一声怒喊:“宁白。”
    她侧头去看,看见怒气冲冲的南衡躺在身侧。
    狐狸突然就笑了,笑得很开怀,令南衡愣了一下,连用法术布结界保住她的魂魄都忘了。那只狐狸眉眼弯弯,动了动鼻子,用从前总是冲他撒娇的神情望着他道:“我不想跟你玩了。”
    南衡怔忡了片刻。只片刻,狐狸的身形已渐散,南衡伸手想要搂住,却什么都没有保住,动作停在半空。
    妖和半妖不同,半妖有一半人的血缘,死了,还有轮回。而妖一旦死了,便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脑中一直回想的,是方才他推开她时,她眼中泫然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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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相思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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