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当我想起那年遇见的那个女生的遭遇,仍会为她感到可惜。
图片来源于网络 侵删1.开学
2009年秋天,初二开学考一星期后,学校按照分数排名重新分班。三百多人分成了六个班级,一二班负责冲刺重点高中的名额,二三班负责进入普通高中为学校提供升学率,最后两班只要不出什么乱子也就随他们去了。
不过学校为了促进学生的学习动力,会根据每个学期学生的最后综合排名重组班级。于是,重点班的学生牟足了劲的学习,生怕掉了名次被拉到普通班里去,普通班里的学生也一个劲的向往重点班,最后只剩下两个“废物”班级潇洒度日。
接手两个“废物”班级的班主任是孙哥和他的大学同学余老师,分别代着两个班级的物理和语文。两个刚刚进入工作岗位的小伙子,满脑子都是要为祖国未来的花朵负责的想法,一身教师梦想的激情。只不过,这注定是他们教师生涯的第一盆冷水,彻骨的凉心。
不知道是学校领导的有意安排还是凑巧,满教室望去可以发现学校当时的男女帮派人物全集在这个五班里。帮派老大严大和张姐商量,怎么也得让这个新来的老师尝一点苦头,省的日后对他们管东管西,不利于他们在学校的地位巩固。十几岁的少男少女,折腾人的法子层出不穷,重组班级后的第一次师生见面加自我介绍就给了孙哥一个下马威。
放在门顶上的盆里接满了水,教室入口处涂上了胶水,粉笔盒里放满了图钉,多媒体控制桌的锁孔塞满了纸屑,无一例外的,孙哥全部中招。这个一米八的壮实青年中招一次就引发一次哄堂大笑,原本青春洋溢的脸上被难堪和狼狈占据。
我总是想不起那些笑声里有多少是发自真心的恶作剧又有多少是害怕被排挤孤立而引发的附和,但我清楚的记得坐在我右手边的姑娘并没有笑也没有抬头看这个过程一眼,她沉浸在小说的世界里一言不发。
初秋的早上,带着些许凉意的风从窗口吹来,吹乱了她脖颈旁的及肩发,我好似看到了她雪白皮肤下的血管在搏动,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皮肤这么白的姑娘,羡慕中又夹杂着几丝别样的感情。
2.我要是个男生就好了
恶作剧见面过去一个星期了,严大和张姐所要的下马威效果还不错,孙哥确实没有怎么管过他们的帮派斗殴,老老实实勤勤恳恳上课,晚自习也准时到场看我们学习。
周一上午,我右边的座位已经空了两节课了,程雪还没有到校。外面的雨势渐渐大了起来,第三节是孙哥的课,程雪再不到校怕是不好糊弄过去了。上课铃响起,孙哥夹着课本进来,收伞的同时看到了全身淋湿的程雪。及肩发一缕一缕的贴在她的脸上,发梢处还有雨水滴落,淋湿的衣服不留空隙的黏在身上,少女的曲线尴尬的勾勒在众人面前。
“程雪,怎么回事,上课的时间你去哪了,淋成这个样子?”孙哥薄怒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份担心。
“哎呀,孙哥,你再不讲课可就要下课了。”许是孙哥也没有想到,平时吊儿郎当的严大嘴里能说出这句话来。
“先进来吧,下课去教务处补个假条。”
教室里根本没有多余的衣服,我把塞在桌洞里皱皱巴巴的校服外套拽出来给了程雪,无意间看到了她小腿处的伤痕,一条一条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抽出来的一样。
“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啊?”我在秘密本上写道。
“家里的雨伞被程强弄坏了,我本来想等到雨停了再来,结果一直在下,索性就这样过来了。”
“程强是谁呀?”
“我的弟弟。”
“下课我陪你回宿舍换衣服吧,这样会感冒的。”
“好。”
学校的宿舍是两排平房圈起来的,男生宿舍在女生宿舍的后面,为了防止男生偷窥,北面的窗户全被混凝土砌死了,只留了南面一扇小窗。一个班里三十几个女生在一个平房里,混合通铺,北面的铺位常年不见阳光,床板上的霉斑长了一层又一层。
“住在这里真的连个犯人都不如。”我和程雪这样抱怨道。
“这里还好,起码是个属于自己的地方。”程雪小声的回答。
任是我再怎么神经大条也该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她的雨伞,她身上的伤,程雪到底生活在一个怎样的家庭。
“阿月,我有时候想,我要是个男生就好了,或者我和程强互换一下身份,就算一天,我也满足了。”当年的事情大都模糊了印象,只这一句话,我每每想起一遍,就在记忆的地方加深一遍,厚涂一遍,连她当时委屈不甘的语气都记得清清楚楚。
3.她的生活
程雪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她的母亲生她的时候落下了病根,再无生育能力。婆婆又是个刻薄的人,明说暗骂的说她是个丧门星,要让她的程家绝了后。性格温和的母亲经受不住这样的讥讽,郁郁而终。
程雪的继母进门第二年就给程家生了个大胖小子,老太太一脸的乐呵。原本程雪的房间给了弟弟,她只能在客厅按一张床,没有遮挡,没有隐私。赶上早起的邻居去她家敲门做客,她甚至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只能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等他们离开。
母亲去世后,程雪的衣服就是表姐穿剩下的。原本程雪想着继母进门后起码会照看她一下,而那也只不过是她的美梦罢了。继母的脾气急躁,又有点暴力倾向,经常不开心了就拿程雪来出气,父亲回家后单打变双打,她只能拼尽全力护住自己的脸,起码在外人面前自己依旧幸福。
处于青春期的孩子有着敏感的性格,生怕被别人嘲笑,为了自己仅存的一点尊严也隐瞒了家暴的事实。
早起要上学的程雪看到被程强拆坏的雨伞,她生气的推倒了他。孩子的哭声引来了护子的母亲,程雪平静的看着这个怒气上涌的女人,利落的挽起了裤腿,“快点打,打完我还得上学呢。”
继母抄起旁边被程强弄坏的雨伞撑,一下一下,又狠又急的抽在程雪的腿上。她麻木的盯着窗外的雨,痛感神经传来的感觉早就被思绪占据,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
家里人打算让程雪初中毕业之后去打工,刚好赚来的钱可以补贴家用。奶奶的原话是,姑娘家家的上那么多学有什么用,还不如早点出去赚点钱,省得将来嫁了人就给娘家帮不上忙了,赔钱货。
4.我觉得你比小福子好看
程雪想上高中,还想上大学,家里不给钱她可以自己赚。
适逢学校有一个省作文竞赛的名额,奖金三万,这样算下来只要能够获得一等奖,自己的高中生活应该就可以顺利进行了。
当时程雪借阅了图书室里好多名人专著,再加上她平时阅读量的积累,先拿到学校名额根本不成问题。
我和她一起读杂志文摘,一起去书店用省下来的饭钱租书看,一起读韩寒郭敬明,读鲁迅的《朝花夕拾》,读老舍的《骆驼祥子》,读达芙妮·杜穆里埃的《蝴蝶梦》,只要是我们感兴趣的书,都会被我们用课余时间过一遍。
江湖儿女的爱恨情仇,上流社会的繁花似锦,底层阶级的琐碎场景,都被我们一帧帧一段段的摘录下来。
当时《骆驼祥子》的附页有着主人公的照片,大概是来自于黑白剧照。虎妞和小福子的照片放在一张画面上,对比强烈。
我对程雪说道,“程雪,你真的比小福子好看太多了。”
“可是我更喜欢吕蓓卡,虽然她生活混乱生命短暂,但是可以那样随心所欲的活着才是让我羡慕的。”
程雪不出意料的拿到了那个名额,剩下的时间就是准备一篇作文然后送审了。那段时间的她异常认真,连吃饭的时间都在构思作文的内容,如何才能打动人心。
余老师作为她的指导老师,也经常下课时间陪她一起整理作文思绪。
也就在那时,班里开始传出一些风言风语,传着余老师和程雪的绯闻。他们用最恶心最恶毒的词语在她的背后辱骂她,当着她的面说她不要脸勾引老师,甚至还有人绘声绘色的说她亲眼看到程雪从余老师的办公室出来时衣衫不整,面色潮红。
传谣言的人从不考虑后果也不用负担责任,她们用自己的嫉妒和记恨去打击一个拼命努力想要摆脱泥沼的女生。
这件事越闹越大,终于传到了学校领导的耳朵里,全校开始整顿风气,勒令程雪休课一个月以观后效。造谣者光明正大的在教室狂欢,托走读生带来的啤酒肆意的刺激着她们的味蕾,这是一场属于卑劣的胜利者的狂欢,弱小的失败者只能躲在家里承受着家人的辱骂和拳脚相加。
5.下课不要去那里
程雪再回来时已经错过了作文竞赛,那些曾经的希望激情全在她的眼中消失殆尽。
孙哥是相信她和余老师的,同窗这么多年的兄弟情谊又怎会是几句谣传就能打败的,只不过他人微言轻,左右不了校领导的决定。程雪,以后有什么问题直接找我,有我在,她们还翻不了天。
张姐开始刻意针对程雪了,将她的作业本扔进垃圾桶里,在她的水杯里放泻药,往她的床单上泼拖地的脏水,骂她是狐狸精勾引男人一个又一个。
帮派里的女生附和欺负她,只要她落单,就会围起来拖到女厕扇耳光。她们把开胶水的钉子藏在手指缝里往她的脸上扇,她的胳膊和手上全是指甲划的血痕,她们逼她在宿舍里脱光衣服跪在地上求饶,扯着她的头发往洗脚水里按。
没有经历过校园暴力的人无法想象那个场景,在通讯不发达的年代,告诉老师无疑是雪上加霜,只要被老师发现,那些嫉恨的女生便会更加变本加厉的踢她打她折磨她。
我和她悄悄约定,只要看到她们去女厕,就要互相提醒对方。学校开始管制斗殴的事件,只要是在场者,无论是否参与全部劝退。
或许是学校的管制有了效果,又或许是冬天到了人的情绪不再那么暴躁,程雪过了一段平安时期。
来年五月,假期过后的教室异常喧闹,同学都在和周围人讨论着自己假期干了什么。程雪早在上课的时候就提醒过我,下课不要去那里,我待在自己的座位上等着她去接水回来。
周围乱糟糟的环境突然被一记响亮的耳光震得安静,回头看去,最后排的桌椅早就被清到一边,严大和他的帮派把一个男生围在中间,他的半边脸颊红肿的厉害,刚才的那记耳光就是打在了他的脸上。
“妈的,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和班主任说要他劝退我们几个,怎么,老子今天就看看到底谁走谁留。”严大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围在他周边的人又一人踹了一脚。等他们走后,他艰难的爬起身来,默默的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收拾完书包,一走就是永别。
我后来知道他的唯一消息是他转去了一所管理很严的私立中学,但愿他的青春再无暴力。
这个小插曲过后,我的记忆像是断了片,我记不清再后面发生的事情,我的初中生活中也再没有见过程雪。
6.再见面
我依稀记得当年学校出了一次很严重的斗殴事件,和张姐她们有关,当时在场的人全部被劝退。可笑的是,每每发生着一次斗殴事件,就意味着学校的升学率又加了一点。
初中毕业后,因为毕业证的缘故我得知了当年的事件起因。张姐当时的斗殴事件是和程雪有关,程雪私下约了张姐在女厕见面,质问她为什么老是针对她不放。
原因却是张姐喜欢严大,严大却对程雪感兴趣,这让张姐相当不爽。可笑的是存在于青春期的敏感滋养了内心早已生长的嫉妒,漂亮又扎眼的东西只能毁掉。
两个人在厕所里动起了手,后来赶去的张姐帮手带了木棍。教室里面耳光声响起的时候,女厕那边是腿骨断裂的声音。张姐把程雪的腿打断了,一棍下去,毁了两个人的一生。
后来我辗转得知,张姐家里赔了一笔钱给程雪,程家没有起诉是因为他们需要这笔钱给他们的宝贝儿子付私立学校的学费。
程雪和她镇上的一个比较有钱的青年在一起了,没有婚礼没到法定结婚年纪,程家为了彩礼早早将女儿卖了出去。
我在县城读高三的时候,程雪抱着她的孩子来看我,这是我们时隔五年的见面。她的腿留下了伤病,不能久站。怀里的小可爱却是长得像她,招人喜欢。
我很想问问她过得好吗,那个男人对她好吗,吕蓓卡的生活她接近了吗。话到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口。五年的时间,早就洗去了她的稚气,也在我和她之间划下了不可逾越的鸿沟。
她似是看出我心中所想,笑着说道,“阿月,他不打我,这样就够了。”
这样就够了?那我们曾经约定过的一切,谈及过的梦想呢?眼前似乎被雾气蒙住,模糊了视线,我深吸了一口气,摸了摸小宝宝的脸颊,“他长得真好看,像你。”
上课铃响了,“和小姨说再见,我们要走了。”
嗯,再见。
“阿月,刚才那是你姐吗,她长得可真好看。”
她不是我姐,她比我还小一岁。
“她一直都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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