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阳之下

作者: 长波微澜 | 来源:发表于2024-03-30 06:21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生命是一段过程,从出生开始便伴随着无数个生灭,始终走不出死亡的宿命。佛说人世无常,因此命运安排什么便接受什么,生为什么,便是什么,生而为人总是身不由己,因此无论艰难困苦或疾病除了处之泰然,别无他法。

    我常常想起自己无忧无虑的孩童时光。想起在那物质极端匮乏的某一段时间里,明晃晃的暖阳之下,那个年少懵懂的我与一个疯子简单沉默的友情以及他短暂的一生。

    那是七十年代的冬季,那时候,我的父亲是基层单位的领导,他的日常事务繁多,总是十分忙碌,日理万机。母亲忙着打零工,补贴家用。那时南方的冬天异常寒冷,早起时候窗户玻璃上都结着霜花,户外的河流上飘着薄冰,人们呼出的气都是白色的。

    四岁的我被母亲强行送往幼稚园上学,因为父母都忙,没有时间照顾我。之所以说“强行”二字,是因为这件事非我所愿。那时天气实在太冷,幼稚园里的条件很是艰苦,南方又没有暖气,年幼的我实在难以承受那样的辛苦。那时我每天总是脸上挂着两行泪珠,鼻子下方挂着两条鼻涕,脸蛋冻得又红又痛的。每次被母亲逼着哭着自个儿提个小板凳去学校,冷得呆不了多时,又哭着跑回来。那样循环反复,日复一日,那种艰辛让今时的我每每想起都心有余悸。后来我时常在夜深人静时思绪穿越到过去遇见那个挂着两条鼻涕虫的小可怜。

    后来的某天父亲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对母亲说:“这般勉强,不去也罢,否则以后有了心理阴影,连上小学也排斥了,问题就严重了。”父亲历来一言九鼎,言出必行。母亲也就不再坚持,只是她担心没有人可以看顾我。可是老话说得好:船到桥头自然直。世间哪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呢?年幼的我一点儿都不用他们操心,自己天天去找小伙伴玩,每天日子过得不亦乐乎。

    我的一个最要好的玩伴小梅,她有个堂哥十八岁了,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还是得了一场怪病就疯了,成日里衣衫褴褛的,不是自个儿在一边傻笑就是口齿不清地骂人,自言自语,喋喋不休。孩童顽劣,一些小男孩总是跟在他后面“疯子、傻子”地笑话他,用小石子扔他,待他回头,又跑得没影,急得他总是追着他们跑,有时抓住一个就往死里打,疯性起时,凶得很。其他孩子甚至孩子的父母又怕又恨,想救同伴或者孩子又不敢靠得太近,只得离得远远地朝他扔一切可扔之物件,因此他的身上脸上常常带着许多伤痕,没有人理他,没有人愿意照顾他,样子十分落寞可怜。

    在人们欺负他的时候我从来不参与,倒不是因为害怕,从小顽劣不羁的我何曾怕过谁,我只是可怜他,内心不由得对他产生了些许悲悯。

    事情也奇怪得很,那“疯子”几乎对所有的人都怀着恨意,唯独对我从不摆出他的凶相来。我想他时常凶神恶煞的样子,无非是他下意识里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我相信即便是疯子也还残留着人性中美好的一面,因为他看我的眼神是温柔的,即使那时我还小,但我可以感觉到。长大后的我每每回忆起那段时光,总是坚信我与他之间冥冥之中有着一种奇异的缘分。

    那是端午节将近的一天早晨,阳光明晃晃地照着,天气晴好。

    “我要一米花布。”

    “我先来的,等了很久了。”

    门市部里人声鼎沸,熙熙攘攘,买布的人们进进出出。以前人们的生活不像现在,孩子们天天都有穿不完的新衣裳。以前人们的生活都很拮据,孩子们只有端午节和春节可以穿新衣裳。因此端午节前来门市部给孩子买布做衣衫的客人特别多,布柜的营业员们都忙不过来,因此每年的端午节父亲和一些坐办公室的行政干部们便要亲临门市部帮忙营业,而母亲也在忙着打零工。小伙伴们不知跑哪里去了,都没来找我,我一个人百无聊赖。父亲为了让我不去烦他,不去跟他要钱买零食,让营业员阿姨给我找了一本连环画《水浒传》,让我坐在门市部的台阶上看着打发时光。

    等我看到武松打虎那一节,武松喝醉了酒打盹时,边上伸过来一支脏兮兮的黑手,手上一把炒扁豆。我诧异地转头朝右侧看去,妈呀~一下子跳将起来。只见小梅的疯子堂哥坐在台阶上朝我伸着长长的黑手,一脸傻笑。我们彼此对峙了许久,好似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我看他始终对我傻笑,心想看在她堂妹小梅的份上他对我应该没有恶意,便战战兢兢地伸手接了过来。低头仔细一看,扁豆上都长了虫子,黑黑的小虫子蜷缩着,盘踞在小小的洞里,不过它们都不会作怪了,因为被炒熟了。

    我从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看到虫子一点儿也不害怕,取一颗扁豆剥了壳放进嘴里,感觉还蛮好吃的,疯子看我吃得开心,他也开心地上蹿下跳,拍手挠腮,好似大猩猩一般。那天之后,我每每与小伙伴们玩累了,或者孤独时候,总是和那疯子坐在门市部的台阶上分享他的扁豆。

    我们总是沉默着,默默吃着扁豆,他总是傻笑着没有发出声音,而我亦不知要跟他说些什么。只是我们虽然没有相约,每天一次的见面却像是我俩早已约定俗成,理所当然的事情。母亲不能理解她的女儿怎么成天和一个疯子坐在一起,她觉得莫非这个孩子也犯傻了。说过我几回,让我远离疯子。只是她女儿我从来都是放浪不羁的性子,我行我素惯了,哪怕责骂挨打也不改本色。大人们不知,在孩子的世界里没有那么多的是是非非。

    这世上有那么多的人,命运各不相同,有的人福田深种,一辈子健康平安,衣食无忧;有的人命运多舛,病魔缠身,譬如那疯子。可是无论好歹,每个人都有一座自己心灵的秘密花园,各自修建的藩篱,各有各的欢乐与伤悲。

    那疯子在我们眼中疯疯癫癫,或许正因为如此,他不懂世间的尔虞我诈,没有困苦与哀愁,不需要应付离合悲欢,亦没有七情六欲,五劳七伤。或许他的内心是简单而快乐的也未必,他自有他的精神领域,我们作为所谓的正常人无法理解和进入的精神空间。所以孰好孰坏呢?幸或不幸?外人很难判定。庄子曰:“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呼?”

    就这样,我与疯子的友情维持了一年多。秋去冬来,我上了小学一年级,与疯子的见面自然少了,渐渐地也就习惯了校园的生活,我又有了新的玩伴。不知何时起,疯子渐渐淡出了我的视线,直到某天我又遇见了我那个要好的伙伴小梅。上学后,我们被分在不同的班级,因此两人也许久没有见面了。

    我们聊了许多学习上的事,小梅邀我上她家去玩的时候我突然想起疯子来,就问她:“你的疯子堂哥怎样了。”她说他堂哥后来病情越来越严重,被他父母送去精神病院,住院没多久就去世了。据说死因是疯子经常和一个同样住在精神病院的孩子一起玩,在一天夜里他们一起跑出了医院,孩子不小心掉进了一个偏僻的池塘里,疯子看到了,也跳了进去,两人都不会游泳,等到人们发现他们为时已晚,小孩淹死了,疯子已是弥留之际。

    奇怪的是疯子死前的那一刻是清醒的,或许是老天悯他,疯了一辈子的他突然不疯了,他认得父母,兄弟姐妹。小梅停了一会儿又说:“他居然记得你,靈子,我依稀听见他在叫你的名字。”我听得呆了,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我想疯子大概是为了救那个小孩死的,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直保有着他的纯良。他一心一意想帮那个孩子,毫不犹豫地跳进池塘,却不知道自己不会游泳,也或许不知道怎么救别人,因此把自己的生命也搭了进去。

    在那之前的一年多里,顽皮的我其实也没少惹祸。当有些孩子要欺负我的时候,疯子都会摆出怪脸,呲牙咧嘴,凶神恶煞地来吓走他们。有时甚至为了我又被别人扔东西,挨别人的打,他甚至会上树去为我摘桃子,摘李子,被树枝划破了脸,他也不知道疼,脸上依然一副没有表情的傻兮兮的笑容。他一直以一种懵懂的方式在我们相熟的日子里守护着我。因此我坚信他的逝去是源于他的善良天性。

    听到他逝去的消息时,我不知迎接自己的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我不知道自己曾以一个孩子的稚真走进过他的内心,他在那个他自己构筑的极其混沌的世界里始终留有我的一席之地,而头脑清晰的我在这一年里几乎忘记了他,或者说是轻易抛弃了他,我因此惭愧得无地自容。

    感恩生命中遇到的所有的人和事,感恩它们让我成长,让我变得温柔和通达,让我明白生命的可贵,且始终以一颗悲悯的心善待这世间万物,无论矜贵、贫穷与强大、弱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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