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阕
杜大海极疼幼子,坚信此子将来必有奇遇,日后做官发迹,光耀门楣,不在话下。
果然,儿子抓周时抓了一个西瓜,瓜肉中滚出一颗眼珠大小的浑圆玛瑙,其上花纹状若水涡,极是精美。此珠生在瓜中,自是异宝无疑。
女儿扯着母亲柳氏的袖子撒娇,柳氏便向丈夫杜大海笑道:“今日双喜临门,便请翁旦娘来唱支曲儿庆贺吧!”
杜家人在等翁旦娘时,天上忽然下起急雨,噼里啪啦如碎石落在瓦上。一众人等都以为翁旦娘只怕不来时,杜家小女眼尖看见远远路上过来一个草灰人影。
来客到檐下,除了蓑帽,先露出顶上梳得油光硕大的钵盂头;再褪了蓑衣,剥出里边漂白披风,衬得一张脸如月映琼英。进得门来,先道万福,身侧立着的人便看见那脑后燕尾在雨气天光中轻扬。
寒暄后将披风收入包袱,正值柳氏延她入座,谦让一番。柳氏趁机看她行头:栗色袄儿外搭一件鸦青比甲,下系一条百褶马面裙,腰间束着大红汗巾。通身衣物簇新无比,不沾半点灰,直如新裁的一般。柳氏原本选出家中最齐整干净的一张椅子,此时却不免心中惭愧,又取出一块妆花缎子垫上。
听客们开始入座,主妇怀抱儿子与公婆同列,丈夫叔伯座后伺立,未足龄的幼子幼女盘腿坐在地下。三代人凑成一张梯子。梯子的对面,翁旦娘将脸斜贴着琵琶琴头,方前一直紧闭的失明双目此时微微睁开一线,等待众人安静。
哗声渐小,似有尘寰皆寂的静谧来到心头,翁旦娘开口唱道:
“春日春风动,
春江春水流。
春人饮春酒,
春官鞭春牛。”
窗牑之外的桃花只是刚刚结了蕾,开放尚需时日,凋落成泥抑或漂零逐水更是此时不必挂念的时节。
翁旦娘收下杜大海包好的礼金,拜辞而去。她虽目盲,走得却快,不消一盏茶,便只剩落在杜大海眼底的一抹草灰影子。
杜大海还在门口愣怔,柳氏从门外拐进来,以奇异的目光注视他,顺手抱走他怀中稚子。过了一会,柳氏又急急从后头赶过来:“不得了了!我方才见一个长得与我一模一样的女人抱着孩子走过去。”
杜大海瞪眼道:“那还不赶紧找!”
最后的结果是夫妻俩在一棵老槐树下找到孩子,万幸毫发无损。但两人劫后余生,谁也未注意到原本悬挂幼子胸前的玛瑙珠子此刻正衔在槐树枝头一只白鸟喙上。
翁旦娘以竹杖探路,仔细避开雨后的积洼。她远远听到前方道旁有个极轻的呼吸声,走近时,那人叫她:“姑娘且住。”然后是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想是这人鞠了一躬,“姑娘歌喉曼妙,我家先生只听了一回便即倾倒,特特遣我来请姑娘上门做客,略展技艺。”
翁旦娘回了一礼:“不敢当。不知庄上何处,有劳领路。”
两人一前一后,折出大道,向着山上行。翁旦娘脚下踩着绵软,推知自己正走在草甸上;青草幼嫩,缀着雨珠,她一手轻轻提起裙摆,以免濡湿。待绕过一道山坳,岭间遽然刮起大风,罡风般凶煞,吹得她站立不稳;而领路那人的呼吸声脚步声一时皆听不见了。狂风鼓起她的衣裙,压着她的身子,于她身周飞速旋转,令她宛如身置宙海茫茫中;她虽目盲,却也少有这样孤独无依、不能自己的时候。
约有一刻钟,大风终于歇止。翁旦娘正要迈步,便听前头之人道:“姑娘担心。”脚下绵软忽然变作硌人的坚硬,此处该是河底石滩了。雨水将石头冲得干净,踩上去妥帖无比,并无半点沙尘。但翁旦娘又想到,雨后河水竟而不涨,这样干涸以致露出石滩来?
过了石滩,天光骤暗,翁旦娘的竹杖探到地下虬结的树根,知道这是进林子了,心中未免害怕起来,问:“这是去哪儿啊?我生长于斯,自小走街串巷,可谓熟稔已极,却也不知这个方向上还有人家。”
领路人的呼吸没有一丝变化,答:“先生非本地生人,此次乃是暂居友人家中。宅子主人隐居避世,不与外界通消息,因此无人知道这去处。”
林中路愈发难行,更兼有一丝丝凉风吹在脸颊上,有若活物的鼻息,偏又毫无温度,透骨的料峭,叫人禁不住打颤。翁旦娘心中萌生退意,然而前头那人仿佛立刻感知到她的心意,道:“林中行路不易,我来牵着竹杖吧!”说着,手中竹杖便给牵去一头,断了她退路。
又不知走了多长多久,翁旦娘脑袋渐渐昏沉起来,觉得四肢疲惫,身上越来越重,只想立即休息;但手中的牵引坚定不容拒绝地拖着,迫她逼出最后一分气力跟上。正当她自觉已达极限时,竹杖蓦然给人抽去,翁旦娘倏地醒了过来,肩上沉沉,不知何时竟搭上一双手。不等她发声,只听“咻”的一响,身后一阵哀嚎,肩头双手已然离去。
翁旦娘出了一声冷汗,竹杖又被塞回掌中。领路人道:“却才是只猢狲,我已赶走它了。姑娘累了,宅子便在前方,我们到了再作休息吧。”
宅子果然近在咫尺。翁旦娘随他进门,院中有清冽的竹香,伴着一点草木腐败的气息,似乎是久旷之所。翁旦娘问:“庄上无人么?这般清静。”
那人不急不慢地答:“主人出门游学未还,如今就我与先生主仆二人而已。”
“团圆梦,梦见他,笑脸儿归来连声问我。我在外几载经过,你在家盼望如何。说一会功名叙一会间阔,唤梅香把酒果忙排。与俺二人权做贺,万种相思一笔勾抹。猛追魂三唱邻鸡,急睁眼一枕南柯。
团圆梦,梦不差。眼见他归来,悄声儿诉咱:‘非是我失业抛家,非是我恋酒贪花,非是我负义忘恩,两头骑马。为只为书剑飘零,因此上负却临行话。’吐胆倾心,全无虚假。欲开言再问个端的,猛抬身那得个冤家!”
一曲罢了,翁旦娘却面色彷徨。适才她入阁进座,再至演艺完毕,其间只闻侍从宁越的添茶注水声。而对面座上清清寂寂,幽深一如死穴,使她疑心那处其实无人,自己不过是对着空座唱。这番猜想萦于心头,叫她分外不安,倒把曲中那患得患失的心境诠释得十足。
翁旦娘抱琴起身拜道:“先生是雅士,想必听惯了金声玉振,我这里冒昧选了首野曲,图个新鲜,还望呕哑嘲哳不会辱了先生耳朵。”
“姑娘过谦,这曲子姑娘唱得诚挚,将曲中情意唱出入木三分的力道,殊为难得。”
声音低沉却清润,仿佛那死穴穴底原不是个绝处,曲径通幽之后另有一方开阔天地,将那清明朗风带上来。
“先生此处如许荒僻,乡野之间竟无人知晓,倒似怪谈中的神仙府邸。我唱那曲子凡心过炽,与先生气度一比,落了下层了。”
主人从鼻中漏出一声轻笑:“姑娘取笑了。”
翁旦娘耳中听到几声玉器碰响,清越顺耳,揣摩着应该是主人在执箸添香。她深吸一口气,并未闻见香气,也不知炉中燃着的是什么香。她握着琵琶的手松紧了几回,问道:“敢问先生贵姓?是何方人士?”
身后响起脚步声,又迅速止住,显是侍者宁越不自禁要上前说话,却又被止住。翁旦娘歉然道:“先生既不便透露,是我唐突了。”
对面静默半晌,回道:“敝姓赵,赵青甫,曲阜人士。”
翁旦娘抿嘴一笑:“是圣人之乡。”
赵青甫亦笑:“可惜区区不是好学生,未承圣人教化,自幼便出家了,拜在老庄门下。”他手指不知摩挲着何物,声音轻至唯有意感不能耳闻。赵青甫又道:“姑娘似乎也非本地生人,我听姑娘说话倒有几分扬州味。”
翁旦娘道:“此地确是我生养之乡,但我父母祖籍扬州,自小便教我说扬州话。倒是闽地方言我总也说不好,除开能唱几支闽曲,余下也就只有听的份了。因此我常想,自己虽未到过扬州,但那处似乎才是我旧里,在此地反成外人了。”
赵青甫问:“令尊令堂尚在否?”
翁旦娘道:“都不在了。我父母是扬州十日前逃出来的,父亲在我出世前死于疟疾,母亲养我至十岁上也去了。”
赵青甫见她述说身世,神情自若,语调平和,如同在转叙旁人的故事。他有些动容,又问:“姑娘目盲是胎中带来还是后天之疾?”
“是天生,大概是母亲逃难时受了惊吓的缘故。”
赵青甫注视她的脸,目光瞬也不瞬,只见她神情语气依旧不变。
过了三日,赵青甫再次遣宁越上门请翁旦娘。
寻常人家若是起兴要听曲,便托那些来往各乡的脚夫货郎给翁旦娘带个话便可;门第高的多些花样,专门写张帖子与她,约好时间、地点、酬金。少有人特地遣家仆上门领她。
翁旦娘今日唱一支咏旧的曲子: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赵青甫听罢道:“似乎上阕唱得入港,下阕倒渐渐出来了。姑娘有何旧情难以抛舍?”
“旧情没有,旧琵琶倒有一把。”翁旦娘抚摸着怀中崭新琵琶,接道,“旧琵琶是我师傅的伴身物,自她前年过世,在我手中只使了数月便坏了,似是随我师傅去了。”
“姑娘几位师傅?”
翁旦娘低头想了一回:“两个。”
赵青甫道:“姑娘学艺必然不易,授课之师也必有过人之处。能否与我说说,姑娘两位师傅是何等样人?”
翁旦娘道:“不过是寻常人罢了。第一位是我母亲。虽我天生残疾,她却从未舍弃我。她出身好,女红、词曲、双陆都会,还能写戏本作弹词,可惜这其中多数我不能学。她便教我行路出门、礼仪社交之类,这些事我学来远比常人艰难;但这其中最为吃力的是识文断字,起初我没法自己学,母亲便要我先背熟一众文史经义。那会儿她扮成男人去给人抄书赚家用,而我便站在案前背她抄的书;时间很紧,我并无许多机会请人为我诵读文章,过耳一遍,便得牢牢记下。这件事我自三岁开始做,用掉了几乎所有的闲暇时光,十岁前从未与同龄玩耍过。
“可惜她疾病缠身,自知不是长寿之人,无论如何都没法把我教成女学究。她想了三天三夜,终于决定让我另学一样本事谋生;于是第四天一早便携我出远门,拜访我的第二任师傅。”
翁旦娘指尖微动,琵琶上奏出几声清音。
“我第二任师傅教我唱曲儿。她与我父母一般也是扬州人,昔年一同逃亡。她是瘦马出身,六艺书画、行止体态都学得极好,可惜相貌不佳,一直没有好买主。她是个心高气傲的脾性,绝不愿沦为街头流莺,所以趁着兵荒马乱,从鸨子手里逃出。
“她来到此处,做了个独门独户的清倌歌伎。她极瘦,握着她的手像抓着一截冷木头,可她走起路来却甚是稳当,衣裳贴体,从不乱招风。我犹记得一个秀才赞她瘦出了鬼妍魈媚之姿,按弦时如世外怪仙,大异于尘俗胭脂。”
赵青甫叹道:“如此异人,可惜无缘一见。”
翁旦娘突然羞赧起来:“瞎子爱说话,又不懂察人眼色,一说起来就没完。聒噪先生了。”
赵青甫道:“不妨事,我闲居此处,甚是无聊,也想找人说话,难得你投缘。我身边虽有宁越,但他跟了我十几年,吃住都在一处,没开口都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反倒是不能聊了。”
宁越一壁往壶中注水,一壁对主人佯嗔道:“我原不知先生竟是没心肝的。”说得主客皆笑了。
赵青甫问道:“我心中好奇,不知姑娘第二位师傅是怎么教你的?”
“闭眼,这是第一件事。失明之人多数无法自如控制眼珠,师傅试了数种方法,皆不能改正我两眼歪斜的怪相,索性让我闭上眼睛,以免叫雇主嫌恶。
“但神情却是躲不过的,唱曲不能木着一张脸。她要我将喜怒哀乐做与她看,由她矫正到位,再重复千百次。我做得两颊酸麻,那些神情简直成了她贴在我脸上的面具,随时可以对人亮出来。
“除了腔调吐字,开口闭口也是要学的,不能张得过大也不能过小,不然发声便有差池。还须与神态相配,两者融合无间,才不会喧宾夺主,以免被人笑话像只蛤蟆。
“相形之下,器乐倒是易学,那只琵琶我弹了十三年,何处凹,何处平,何处花纹雕错了方向……每一寸肌理皆在我心中。
“母亲过世后,我搬去与师傅同住,若有外请,便与她一同应邀;她弹我唱,抑或我弹她唱。后来她病了,手指常发抖,嗓子总发哑,弹唱便都是我了。她还教我穿衣打扮,说做伎乐行当,旁的物件都可以不置,但一身好行头却是必须的。上主顾家中,衣裳定要齐整入时,方才不致被人看轻,受人羞辱。”
赵青甫叹道:“我从前有个朋友,因意外失明,郁郁寡欢了许久。如若当时能有幸结识姑娘,那倒是他的福分了。”
翁旦娘抚琴而笑。
回去路上,有人在身后叫唤:“翁姑娘!”
翁旦娘立于道旁等候,待那人追上才开口:“李婆婆。”
李婆婆打趣道:“还是你们耳朵好,远远听个声音就知道是哪个来了。”她与翁旦娘并肩走了一阵,问,“翁姑娘这是打哪儿来啊?”
翁旦娘伸手一指左方:“那边有户人家请我上门唱曲儿,我却才辞归。”
李婆婆看向她所指的方向,只见那边莽林森森,林上烟岚缭绕,颇有几分诡怖之感。李婆婆握紧翁旦娘的手,急道:“你眼睛看不见,莫不是被什么妖邪蒙骗了去,那林子里哪会有什么人家?”
翁旦娘道:“那位赵先生雍荣雅步,我想不会是什么妖邪。且若有乡绅喜好清静,在那避人之地暗暗盖了宅子,也是有的。”
李婆婆嘟囔:“那边也就几处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淫祠……”
翁旦娘不欲与她在此话题上多做纠缠,便打断道:“李婆婆适才何事如此慌忙?”
李婆婆立即将那林中人家的事丢到脑后:“我这记性差,险些忘了。兴化来的茶商杜大官人要嫁女儿,叫了个班子来演奏,还专门请了北边下来的扬邦歌伎来唱曲。杜大官人心思多,须自己先听歌伎唱了才能放心。结果你猜如何?那歌伎被他一碗茶浇得满面妆都花了,直骂她是个骗棍。”
翁旦娘叹道:“那位恐怕唱得不差,不过是杜大官人耳朵挑剔了些罢。”
李婆婆道:“谁知道呢!如今杜大官人又辗转打听到了你,举荐你的人对你极力称赞,杜大官人听着动了心,便叫我来给你通个信。”
翁旦娘道:“有劳李婆婆传信,改日我再携礼上门酬谢婆婆。”
“叶家姐儿,生得好妖娆。朝也花朝,暮也花朝,被郎相见不相饶。横也一篙,竖也一篙,篙得花心痒难熬。痒难熬,不惮劳,来来往往半年遥。想是春间下了子种,看看秋到,又要产个小妖娆。”
宁越听了抿嘴忍笑:“翁姑娘这是要与谁产小妖娆呀?唱得这般情意绵绵。”
翁旦娘痒怒道:“我不产小妖娆,我要大耳刮子打你个妖娆。”
赵青甫看着她的脸,奇道:“姑娘今日上妆了。”他略一沉吟,似在回想,“往日姑娘不上妆的。”
翁旦娘侧过半张脸去,下颌抵住了云肩,脸颊微红:“从前是我师傅给我上妆,师傅过世后我便不上妆了,怕画成花脸猫。”
她说道此处,自己先笑了,想必曾经确有把自己画成花猫。
赵青甫道:“如今又有个人来给姑娘上妆了。”他细观翁旦娘脸色,心中了然,“是姑娘的情郎吧?”
翁旦娘双颊更红,低头不语。
赵青甫笑道:“这位相公手艺真不错,最难得的是对姑娘了若指掌。这妆虽嫌淡了,但姑娘时时飞晕上脸,倒真要化得淡些才合适。”
翁旦娘抬起脸,啐了一声:“先生不止没心肝,还是个促狭鬼!”
赵青甫笑问:“他是做何营生的?”
翁旦娘脸色可谓是精彩纷呈,赵青甫想这必然不是她师傅贴在她脸上的面具,乃因情而发,不由自主。翁旦娘嗫嚅道:“他是个茶农。”
又斟酌了片时,将其人生平补上:“他在兴化茶商杜大官人手下做事。家中虽有哥哥嫂嫂,却也像牛郎似的变相叫兄嫂赶了出来。前些日子,杜大官人嫁女,聘我去唱曲,我便在那时结识他的。他没什么钱,但反正我也不在乎,;看中他敦厚良善,知退让,待人亲切,从不与人高声一句。”
赵青甫道:“这样的人也常常很羸弱,耳根软,心志不坚,易受人言语困扰。”
翁旦娘道:“我会安慰他,我有很多办法哄人高兴,只要他一心向我,外人的闲言碎语便不过是耳旁风。”
赵青甫问:“这不是姑娘的第一个情人吧?”
“是第一个!”
她答得有些急了,自己亦感不安。赵青甫定定看了她片刻,道:“姑娘再唱一曲罢。”
“锦被斜搭象牙床,脚踏上睡着梅香,翻来覆去添惆怅。嗏,猛然叫一声娘,猛然叫一声娘。惊醒奴家愁断肠,惊醒奴家愁断肠。”
翁旦娘心中十分欢喜,每一日都嫌太短。她向李婆婆请教厨艺,李婆婆曾在大户人家做过厨娘,精通各种点心茶果。翁旦娘每每做下四五屉的吃食,再拣出其中最好的,用攒心盒子装上,带去给情郎周生。她隔一日必要去会周生一回,途中只恨自己胁下不生双翼,白白受了路上煎熬。由此,出去唱曲也少了。
浴佛节到了。作佛会前,翁旦娘早早起身赶至寺中参拜,舍豆的僧人见她目盲,便额外多舍了些结缘豆与她。这些豆子翁旦娘一粒未食,她将其分成两份,大的一份留给周生,小的一份用干净缎子小心包好——这是留给赵先生的。
赵青甫有日子没遣宁越来请她了,翁旦娘原想自己前去拜访,但她却无论如何都记不清路径。她天生失明,因而行路时便格外留心,多远的路、再绕上几个圈子,她也只需走上一趟便记住了。可她却记不得去林中宅子的路。
她坐在窗下想,该怎么把结缘豆带给赵先生呢?她行动不便,出门也少,惯于静坐,于是午后辰光都耗在这静坐冥想之中。傍晚时,一片黑影覆在她脸上,翁旦娘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来人是宁越:“姑娘。”呼吸依旧清浅如斯。
赵青甫说此回是朋友邀请,便没让翁旦娘唱曲。翁旦娘注意到了变化——原本耳力如她也听不见的呼吸声此时已能听到了,赵青甫偶尔还会咳嗽。寻常人咳嗽也许不过是小恙,但赵青甫在翁旦娘心里不是寻常人,如若他也病了,那必然非同小可。
翁旦娘问:“先生可是病了?须多保重。”
赵青甫道:“我初到此地,身上便有不适,因此在朋友家中借住养病。后来慢慢好了,哪想近日,这病又复发了。”
翁旦娘从包袱中取出结缘豆:“这是广化寺师傅舍于我的,这里送给先生除病祛灾,也算是为我积德,结个来世缘。”
赵青甫受了,问:“姑娘可会吹笛子?”
翁旦娘从腰间解下一物,笑道:“笛子吹得不好,但我会吹筚篥,自觉尚可一听。”
赵青甫亦笑:“那便请姑娘用筚篥与区区合奏一曲。”
宁越送来笛子时,只见那两人在廊下相对而立。翁旦娘梳着倭堕髻,顶上插一把玉色篦子,双鬓蓬松,有若蝉翼;她上身披一件蒲桃青的云纹罗衫,衫子稍长,下摆恰恰垂至马面裙上饰着的璎珞串珠八宝纹双膝襕上。她对面的赵青甫头戴东坡巾,着一件玄色直身,月光浸透之后,仿佛淡成了元青色。
圆月挂在檐下铁马上。翁旦娘举起筚篥凑在口边先吹,筚篥音色高亢清脆,却有哀意,如擅啸的鸿雁堕入怪梦中;赵青甫后吹,将笛管横压唇下,笛声圆润,低沉稳重,而游刃有余,毫无滞涩感。筚篥声与笛声分分合合,间或有不谐之处,皆是笛声带引矫正。
曲子到了后半程,翁旦娘停吹筚篥,张口以歌相合:
“东君著意在枝头。红紫自风流。贪引游蜂舞蝶,几多春事都休。
三分好处,不随流水,即是闲愁。惟我惜花心在,更看红叶沈浮。”
一曲终了,无人说话。翁旦娘叹息一声,便要开口,突然一只手指轻轻贴上自己的眼睑。
下阕
翁旦娘一动不动,亦不敢动,多年苦练神情的定力使她连眼睫的颤抖也抑制住了。
被风吹凉的指尖与眼睑的触面极小,这样轻盈而不带温度的触感让翁旦娘几疑这不过是自己的幻觉。不知过了多久,手指退了回去。她细听声响,赵青甫从袖中取出一物;她记得这件东西,记得当她初来时,赵青甫指腹滑过它时那微妙的声响。
翁旦娘双唇被一颗眼珠大的冰凉珠子压住,她不由分开双唇,含入那颗珠子,压在舌上。
“这是颗玛瑙珠子,来自域外,由恶鬼心头血化成,有明目的奇效。从即刻起,你要日夜将它含在口中,含足七七四十九天,届时便可复明。”赵青甫声音起了变化,原本的清润去了润意,似清流结了冰渣,探手间尽是冰清刺骨之意。
“但这四十九天只能茹素,不能叫半点荤腥冲撞了珠子灵性。最须切记,珠子万万不能沾染血腥,丝毫沾不得!”
翁旦娘作势欲拜,赵青甫扶起她:“姑娘与某相交一场,何需如此?我如今设法使你复明,将来便可不再做此营生。姑娘德才兼备,今后可以搬去外乡,免除闲言滋扰,安心与情郎相守吧。”
翁旦娘开始称“病”,她写了张吿子贴在门上,说自己生了口疾,近日不能唱曲儿了。
四十九日的等待并不好过,翁旦娘想到将来不能再唱曲为生,那就得另谋生计。她翻出母亲藏于箱底的直裰、方巾,做起了母亲的老本行,抄书赚钱。幼年习字时,她少一对眼睛,无法写出变化多端、气象万千的字来,母亲便教她以端整为工。她抄书需以指尖触摸墨迹辨字,虽则慢了些,但她字写得快,工整清晰,且她心思缜密,绝少出错,因而颇受东家信赖。
她用一个竹筒计天数,白日抄书遇到的佳句,夜里便将其刻在竹签上,再投入筒中。投签入筒这件事她让周生来做,周生虽不解其意,倒也并不介意这举手之劳。
这件事成了翁旦娘每日最期待的环节,她一面嫌时光太慢,自己要生受这四十九天的黑暗煎熬,一面又不愿时光太快,担心自己无法尽享这每日与周生刻字投签的惬意。
第一支竹签上刻的是,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
第二支,总赖东君主;
……
第二十一支,世人得爱,如入火宅,烦恼自生,清凉不在;
……
第三十六支,乃知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
第四十八支,来是空言去绝踪。
第四十八支签捏在翁旦娘指间,向在门外的周生递去,动作间满是催促之意。周生两手扶门,脚下并无迈过门槛的意图。他低着头,不敢去看那支递来的签:“我要与杜大官人一同上京师。”
翁旦娘垂下手,玛瑙压在舌上,吐字不清:“何时回来?”
周生头更低了:“不回来了。”
翁旦娘不说话,将脸对着他,发出她无声的质问。
周生呼吸杂乱,翁旦娘惯于以人的呼吸声来猜度其人心思,她知道这是周生心虚。周生闷声道:“我只是茶农,目不识丁,又没什么钱,实在配不上翁姑娘……我家还有霸兄恶嫂,翁姑娘跟着我免不了要受他们欺侮,我不值得姑娘如此。”
翁旦娘几乎立刻猜到真正的缘由,她早听人说周生兄嫂骂她是暗娼,淫贱下作,攒了点钱便学人养汉子。这些辱骂她并不在意,但赵先生说得对,周生这样的人常常很羸弱,耳根软,心志不坚,易受人言语困扰。
她感觉自己像被针刺破肺叶,像被锯刀绞着肠子,像一尾搁浅的鱼只能徒劳吐着气泡,呼吸困难。她想开口说话,但那颗玛瑙压在舌上,压住了她那一连串意欲急速吐出的诘问。
周生鼓起勇气抬头望了她一眼,只见翁旦娘僵坐着像尊石雕,脸色苍白,目光暗沉。他咬咬牙,转身离去。
翁旦娘待他离去,自己投签入筒。其实这并非她第一个情人,她似乎还有两三个,总是不了了之。分开的原因她已记不得了,这类事情她多半是记不得的。她不爱去想那些叫她心中不快的事情,可不快的事情又总是避不开的,于是她便从其中找出一二能略慰心怀的部分;实在找不到的,就索性全忘掉。
她拨着签,默数一遍。四十八支签,只差最后一支。周生只需多等一天,一切便会不同。她突然尝到口中咸腥味,不知何时,她竟咬破舌尖。想起赵青甫的警告,翁旦娘一时慌张无比。
一只凉凉的手握住她:“翁姑娘。”是宁越。
赵青甫的病更重了。翁旦娘从他的呼吸声、咳嗽声、说话声中皆能听出疾病对他身体的戕害。翁旦娘将玛瑙珠子交还与他,张口想解释,赵青甫却出声阻止:“我都已知晓了。”
他淡淡道:“当年我使剑刺入恶鬼心口时,流出的血化作一块玛瑙石。我将其刻作一方印章,此印是天下妖邪的克星,助我降魔无数。但有个禁忌,一旦玛瑙沾了血,便会发出红光招来恶鬼。”
赵青甫接过翁旦娘手中珠子:“此珠是印上兽头衔珠。”
翁旦娘道:“我真是该死。”
赵青甫冰凉的手按住她发颤的双肩:“我自有办法应对。”
翁旦娘喃喃问道:“那恶鬼是何来历?”
赵青甫道:“此事需先从我说起。我是汉代时人,自幼学道,后来拜在泰山府君门下,修成半仙。道成之后,我游历天下,有一回到了远西的拂菻国,其国国俗多奇幻,口中吐火,自缚自解,跳十二丸,巧妙非常。我惊叹于城中的繁华,却在城东门外发现一件怪事,那里立着一根三丈高的石柱,柱子上坐着一个瞎眼老者,衣裳褴褛,瘦骨嶙峋,与城中景象格格不入。
“他不与交谈,不回应我的任何提问,我便只好到城中打听——原来他是大秦教的主教,某一日早上醒来对同僚说,天父梦中警示他东方将来一只恶鬼,这恶鬼神通广大,能徒手推倒城门,可召来瘟疫杀死一切活物。主教效仿圣西缅派的苦修者,爬上城外废弃的石柱上苦修,献祭自己的灵与肉,阻止恶鬼入城。
“恶鬼潜伏夜色中,用尽言语诱引主教下柱。它的眼睛有恐怖的蛊惑力,主教险些招架不住。情急之下,他捡起身边的碎石,以棱角刺瞎双眼,终于熬过第一晚。
“第二晚,恶鬼假扮平民,在石柱下垂落的食篮中投放毒药。主教染上瘟疫,仍然不下柱医治。我见到他时,他正咬牙忍受病痛煎熬。”
翁旦娘道:“他便是先生那位失明的朋友?”
“不错,正是他。那时我为他的义举感动,便决心替他诛灭恶鬼。我是泰山府君的门徒,天下鬼怪见了我,莫不吓得魂飞魄散,惊惶奔逃。但那恶鬼丝毫不惧。它有上天入地、移山倒海之能,我与它斗了几日也不能分出胜负。后来,我想出一计。
“我用话激它,问它既自负能搬动世上所有山,我这有一座山它可敢来扛一扛?若扛得动时,我替它将主教赶下柱;若扛不动时,它便得速速退去,永不复还。它急于入城,果然中计。我在它背上刺下‘泰山’二字——泰山是天下阴魂归所,又是我恩师的道场,即便再有高一倍的山,重量上也是不如的。
“‘泰山’二字一落在它背上,它果然立时萎地,起身不得。我趁机用剑刺穿它心口,却杀不死它。恶鬼愤恨无比,叫嚣着待它扛起这山,便来找我结账;我应它道,等哪日它能从地上爬起来时,我随时奉陪。那会儿我对它不以为意,未多加几道禁制,如今想来却是留下后患了。”
翁旦娘问:“如今它已扛得动泰山了?”
赵青甫道:“原是扛不动的,可后来某一年,泰山降下暴雨,雷霆劈落数座山头,雨水冲走积土,泰山的重量便轻了。我料想那恶鬼如今虽不能飞天,在地上的速度却不慢,玛瑙已沾了血,不日它便会来到此地……姑娘不必害怕,我会先寻一处安全之地让你暂避其中……”
翁旦娘猛地要抽出手,却被赵青甫用力握住:“我已有对策了,姑娘不必担心。知道何处有旧寺庙吗?”
翁旦娘想了想:“城北有座荒弃的城隍庙。”
赵青甫点头道:“好。姑娘回去后准备三日口粮,悄悄躲进庙中,将门锁紧,谁也不能放进去。那恶鬼受过诅咒,不能闯人门户,除非主人邀请。我会做一只灯笼,将咒写上去,届时只需将灯笼点燃,悬于庙门前,恶鬼便入门不得。”
翁旦娘皱眉道:“先生的病呢?”
赵青甫道:“不妨事。”
翁旦娘又问:“先生得的是什么病?”
赵青甫沉默半晌方道:“昔年我曾随色界天人修行,蒙天人指教,神通大进,但也因此有了天人五衰之劫。我原拟在故乡曲阜渡劫,受庇于泰山下,燃神香压制体内秽气。哪知玛瑙印跟随我数百年,灵性已通,趁我以无嗅之香调理内息时,将衔珠化作飞星长虹遁去,我追至闽中才降住了它。”
周生背着行囊从北边出城。他跟着杜大官人做了三年,却没积下什么家私,所有东西一个包袱便收拾干净。
杜大官人从未有去京师的打算,是他兄嫂嫌他丢尽他们颜面,用言语挤兑,逼他背井离乡。他想他实在无能,恨起自己来的时候都不知该怎么办。
周生走出城门,挑了一条荒废的旧径走,未几步,突然看到翁旦娘。翁旦娘正坐在旧城隍庙的窗后,手里打着一把金扇子。周生慢慢挪步过去,想与她道别,翁旦娘却立刻将脸转过来,用皱起的眉头阻止他的步伐。周生知道她耳力极好,连人的脚步声也能分辨,不需他开口便知道是谁来了。
翁旦娘收边没有琵琶,便打开金扇舞花架子,唱:
“薄幸王魁,应举求官不见归。恨毒无仁义,忘了言盟誓。嗏,何日会佳期。减香肌,倚遍栏干,目断秋云际,甚日何年鸾凤栖。
扯碎花笺,跌脚捶胸珠泪涟。自把青天怨,似此无灵验。嗏,番做歹姻缘。庙堂前,诉尽衷肠,神目明如电,报应休辜义不全。”
唱至末句,将扇子挡在面前,示意不愿见他。周生暗暗叹气,回身启程。
下雨了。
雨点由小及大,从牛毛般的丝状任凭狂风裹挟增至颗颗如蚕豆,纷繷砸落地面,丝毫不为天风所撼。雨势忽大忽小,在瓦上卷出的声响仿佛一波波海潮,锲而不舍、无穷无尽地打来。雨云厚重,云下一片晦暗,衬得地上人家朱门旁新刷白墙如同掺了放光的磷火,格外刺眼。天地间弥漫捉摸不透的檀灰雾气,白昼将尽亦无人发觉。
翁旦娘唯有听着雨声。门楣前的孤灯是此间唯一的光源,昏黄火光漫浸过她的脸,隐约可见打在外廊青石地面的雨珠迸碎成无数尘埃细小的水汽,在空中四散飘舞,沾湿她的双鬓。
便在此时,翁旦娘听到一阵脚步声。
其时,雨极大,但这脚步声竟未被雨声掩住,一步步的闷响如同踩在听者心头。
来人问:“这里可以进去避雨吗?”
这人讲的是中原官话,但仿佛还是初学,说得极为拗口,如同口含铁橄榄。
翁旦娘摇头:“不行,我在此处避居,不能放人进来,你另寻一处避雨吧。”
那人道:“这四周没有其它避雨的地方了,既然不便开门,那我在檐下避雨即可。”
他在窗外的长廊地面坐下,身边发出“咩咩”的羊叫声。翁旦娘不解:“哪来的羊?”
那人答道:“我是波斯来的牧羊人,我有一群长了金毛的羊,想要高价出售。波斯国中无人能给我满意的价钱,于是我便搭船来到东方寻找买主。”
翁旦娘想,这人大概见我是瞎子,才敢这样大胆白财。她道:“你既与人同来,想必有驿站接待,为何冒雨跑到此地受罪?”
牧羊人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在群羊身上涂抹泥垢,搭上向东的海船,不想途中遭遇风暴,打沉海船,只有我一个侥幸生还。我原有三只金毛羊,如今只剩一只。因为害怕路人见财起意,一路避走荒野,所以下雨了就无处遮避。”
翁旦娘不再说话,听着羊叫声,长长地出神。过了许久,暴雨仍未有歇止的征兆,她闲极无聊,便对窗外人道:“我从未见过波斯的羊,羊的金毛我无法看见,但我想摸一摸羊角。听说羊的生地不同,羊角的形状也是不同的。”
牧羊人欣然同意了她的要求。窗台不高,翁旦娘从中伸出一手,先触到羊顶心的绒毛。毛极软,如此雨势,想必涂抹的泥垢已被冲刷干净。她再向右边的羊角摸去,羊角极硬,质若铁石,角面虽不光滑,却也不像中土的羊一般生出许多纹理。她的手指一寸寸抚过去,这羊角几度弯曲,形成极为优美的弧状,实是鬼斧神工之作。她又摸向左边,她记性甚佳,只摸一遍便知道左右两边羊角生得十分对称,分毫不差。
这样的造物恐怕不是人间能有的吧?
这个念头如同冰水倾头盖下,使她猛地一阵激灵,身上慵懒之意去尽。她强压住心头的惊疑,奋力思考,赵先生曾说那恶鬼极擅言语蛊惑,目盲使自己免于那鬼眼的注视,却也令她难以辨明真相。
她想了想,放轻声音问:“你家中无人么?为何要冒奇险出海售羊?”
牧羊人道:“我有一个叔叔。我父亲是商人,经商赚下大笔财产,他为人宽厚,善待身边所有人;但我叔叔是个卑鄙阴险的小人,嫉妒我父亲的财富,趁他醉酒,割下他的头,又嫁祸在我身上。他夺去了我父亲的财产,继承了他的全部势力。他将我逐出城,沿途无人敢收留我,因为害怕得罪我叔叔。我冒险来东方寻金,等攒够了钱,便回国雇佣刺客报仇!”
他说到叔父之处,咬牙切齿,语气甚是不忿,不似作伪。但翁旦娘仍不能信他。
于是她又道:“我听说胡人长相异于汉人,我不曾结识哪位胡人,但我想波斯人的长相也该与汉人大大不同吧。我,能摸摸你的脸吗?”
她想的是,如果这牧羊人是恶鬼伪装,鬼怪长相总与人不同,触摸之下必定能够分辨。另则,据说西边诸国国俗异于中土,男女之防不若中土拘束,因而便大胆提出这请求。牧羊人再次答应她。
翁旦娘两指按住一片略微灼热的皮肤,是经年受流水打磨的河石的质感。她记得赵先生与宁越的手温总是清凉如冷水,异于常人,恶鬼应也是如此。这片散发着体温的皮肤属于牧羊人高庭饱满的额头,他的眉峰平直而坚定,中间鼻梁狭长而轩挺,不若汉人的谦恭良顺;他眼窝颇深——翁旦娘的指尖从鼻翼滑落,这样深的眼窝投下的阴影会消弭眉眼间的距离,使其人拥有刚执而精悍的神情。
此时,若有一人,在先前已从天色预见了这场暴雨,但因贪恋那一点辰光可换来的银钱,贸贸然带着货物出门。罕见的暴雨狠狠教训了他,叫他钱货两空,狼狈无比。眼下他急需几片遮头屋瓦,顺便长吁短叹,悔恨一番。他远远从雨中辨出这荒庙的残影,可他只跑到庙门前那缺首的狮像前便死死控住脚步,再不敢挪动分毫。从石像后窥见的景象令他骇怖欲死。
鬼怪皮色黟黑,沉沉不见半点光泽,如同荒夜中分娩出的魔子,黑之中甚而可见夜色片影。黑与昏光的交界隐现它矫健如豹子的肌理,亦如豹子般时时紧绷;下身是折成三节的兽足,微微下曲,仿效彀弓蓄力;左右太阳穴上生出一对硕大修长的羊角,盘缠出回曲流水的形状。眼睛是赤金色,在黟黑皮肤上无比醒目,睁至最大以诡异的执着目光锁紧窗中的盲女。
盲女尚未察觉自己所处的险境,她从窗中伸出一只手来触摸鬼怪的脸。她的指尖点上那黑色额头时,鬼怪张开嘴巴,口中滑出一条朱红的毒蛇。它在漆黑之上恣意游走,盘旋着身子无声避过正在探索的白皙指尖,爬上那对曲长的角,远远地伸直脖颈,对窗中女子的额际吐信。
窥见猎人秘密的不速之客想要悄然退去,却不知自己何时已泄露了藏身之地。毒蛇滑落石地,在积水中游来的速度堪比火苗于油脂中飞窜,瞬间缚住他的手足脑袋,咬住他的舌头。他听到自己喉中发出古怪无比、陌生无比的叫响,像尸鹫的哀鸣。
牧羊人趁机急叫:“恶魔来了!”
翁旦娘亦急叫:“快从门中进来,那恶鬼进不了庙门!”
当她口中吐出“进”字时,一切都在悄然变化——风声雨声骤然远去,檐下久持的灯焰终于不堪黑夜潮水的催迫,静静熄灭。庙门上的锁在牧羊人手中被吞噬了从崭新至朽烂的时光,刹那化作尘土。
“我父亲是萨珊王朝时的冥王,叔父是他之后篡位者。我有两个哥哥,一个上午被他杀死,一个下午被他杀死,到了黑夜,他无从寻觅我的踪迹,使我有幸逃脱。他无耻至极,却又缺少勇气,成日担忧我的存在对他构成的威胁。为了绝后患,他不惜花费极大力气向我发出诅咒:‘这世间的门户汝皆不得进入,未发出邀约的主人受到咒语的全然保护。’
“可惜没有用,这样强大的咒语还是没有保住他。当我再次回到那扇回荡咒语余音的门前,我将他骗出门来,撕碎了,一块一块吃下去。”
牧羊人一步步逼近翁旦娘:“快告诉我那个修道者在哪儿?告诉他赌约他输了!他压在我身上的山我扛得动了,我要享受我的战利品,将他的皮剥下,一根根拆出骨头来,再用牙齿碾碎他的血肉!”
“谁说你扛得动了?”
一只手贴上它的脊柱,猛一发劲,压得它脚步踉跄跌扑于地。牧羊人狂吼一声,以手支地,奋力拱起身体;贴于背心的手寻到它某个加力的间隙,再次发难,叫它重新贴在地上。
它后心上三寸处有“泰山”二字,“山”字的三出头皆短了一分。赵青甫取出玛瑙印加盖字迹之上。印上雕兽较先前多驼了一座黑山,这黑山显然大大增加了印的份量,眼见牧羊人身下蓦然凹陷一个大坑。
牧羊人拼命挣扎,但背上之印如同透体钉住它的长针,使它分毫不能动弹。赵青甫抓住它的手足,以手作锤,用一截截桃木分别钉住。他钉完恶鬼四肢之后,蓦然浑身一抖,萎顿于地。
翁旦娘立刻爬过去,颤声道:“先生怎么了?”闻见他身上的异味,不由皱起眉。赵青甫原先无香无臭,仿佛融于风中,此时身上却有异味。她熟读佛经,立即猜到:“天人五衰?”
赵青甫正要安慰她,却突然从她怀中挣出,探手捏住袭来的毒蛇七寸,结果了它性命。他又爬到怒骂不休的牧羊人身前,一手迫它抬头,一手剜出它双眼。
吼声震天。赵青甫缓一口气,又回到翁旦娘身边道:“是,五衰已到,我躲不过了。”他的手在翁旦娘脸上摸索,努力克制住颤抖。
翁旦娘不信:“先生原先必有对策,何致于此?”
赵青甫手指拨开她紧闭的双眼:“我原来打算以神通幻化五衰之相来瞒天过海,如今法力耗尽,已不成了。”
他的手指猛然插进她的眼眶,翁旦娘浑身一抖,却奇异地没有感知到疼痛。
“先生……”
无用的眼珠被取了出来,换上一对滚烫的新眼球。是恶鬼的金眼。
“三日前,我去了南海中的热恼大地狱,借来一座山。携山往返两界已大大超出我的能力。”他咬牙熬过一阵骤冷骤热,“我已将城隍庙锁入山林结界中,天亮以后,待你的眼睛不再滚烫,双眼便可复明。这对新眼睛能识破幻象,引你出此结界……”
翁旦娘心中悔恨无比,急问:“神香在哪……还有宁越呢?我找他来救先生!”
“神香烧尽了。宁越修为不足,且易冲动,我不能冒险留他陪我,早已借口遣走他了。”
赵青甫无力在说话。他顶上巾帻枯朽成灰,一触即碎。翁旦娘摸着他的头顶,但觉手下之发干萎如同耄耋老人。她摘下篦子为他梳头,怔怔地以新眼流下血泪。她一壁梳,一壁唱起歌来。她唱一首《嘲冷面妓》:
“天生面,冷似冰,秋意十分真可憎。消减画堂春,梨花冻云暝。愁西子,病太真,一味不瞅人,扫人兴。”
赵青甫脸上汗如出浆,翁旦娘解了汗巾,撕开一幅,为他擦拭。
“天生面,冷似霜,只堪借了去吊丧。秋色满华堂,秋风入罗帐。僧初定,尸正僵,花不开,柳难放。”
怀中越来越轻,宛如一抱鸿毛。翁旦娘丢开篦子、汗巾,收紧双臂。
“天生面,冷似刀,铜雀春深锁二乔。风月不堪调,千金难买笑。生成傲,养就娇,我自忖,恁伊俏。”
赵青甫肉身消弭殆尽,唯余一块精魂所化的碧玉。翁旦娘将玉贴在心口,妄图以其清凉缓解心中炽痛。除了师傅母亲的过世,而今又多了一件需要她努力淡忘的事了。
“天生面,冷似灰,却才与人相骂回。燕子懒于飞,莺儿怕作对。闞头悔,败子回,道将钱,买憔悴。”
尾声
翁旦娘决定离开师傅故居。她穿上一身不起眼的水田衣,戴上帷帽,扮成一位女冠,游历四方。
偶尔,她又会换上旧时衣裳,是如同昔日一般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衣裳,去唱曲换路钱。她又学会了一些新曲子。
有一回,她以女冠的相貌栖宿于一座荒寺中,不料那残垣断壁间先已盘踞了一伙匪徒。匪徒洗劫了她的行囊,连那块藏在重重衣领下的玉璧也给搜了出来。
翁旦娘与他们商量:“这乃是我一位挚友的遗物,实在不能割舍。我另有一对金眼,愿意拿来交换。”
她背过身,解下眼上缚着的巾帕,徒手挖出了自己的眼睛。土匪见她连半声痛呼也无,心下不由害怕,勉强答应了她的要求。翁旦娘从那破旧寺门后找出一根竹杖,慢慢离去。
那对金眼无人能看出质地,但见其光泽璀璨无比,必定是异宝无疑。当夜,众匪饮酒作乐,却皆在酒梦中遭遇魔魇,无人复见翌日晨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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