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才晴过

作者: 林虔浅 | 来源:发表于2022-07-06 14:18 被阅读0次

    大雨滂沱在这个城市是常态,方才明媚的晴天,在几声轰鸣过后,便了无踪迹,留下乌云密布,遮天蔽日。

    李山缓慢地转开房门,我默默跟在身后,这种分别已然是我生活的常态。他忽然停住,转过头对我说:“你们住的地方实在太偏了,也不能常来看你们,真的委屈了你们娘俩。”

    对于他给出的关心,我从不敢奢望许多,只是回应他:“没什么,你方便的时候来就行。”

    楼道的灯灭了,李山跺了一下脚,灯忽地又亮了起来,“你们娘俩的事我都方便。”然后伸手想拉住我。

    我顺势抬起手别了别耳边的头发,提醒他说,“你是有家的人。”

    李山作罢,朝倚在门前的女儿挥手告别,就转身钻进了一辆白色轿车。那是我和他的女儿李芳,但,名义上也只是我的女儿。直到他的车子消失,门口的女儿才默不作声地回屋,我关上门,端起桌上李山喝了一半的茶水,一饮而尽,接着拎起地上他买来的水果放进冰箱,我们从不买这些贴了标签包装精致的水果,茶水也只在他在时才会端出来。每每他走后,我都会陷入十分混沌的状态,我何尝不希望他时刻同我们母女在一起。他什么都不需要带来,只要他可以和我们母女有个完整的家,让女儿不再生活在对父亲无助的盼望里。

    “啪嗒”一声玻璃碎裂的清脆声响,杯子掉在地上。女儿闻声跑到厨房门口,站在那一动不动看着我渐渐弯下身,佝偻着背,拾起地上的碎片。

    不知怎么,多年来的委屈忽然就在女儿的注视下倾泻出来。女儿走上前,抱住了我,那双纤细的胳膊,是我在世界上唯一赖以生存的温暖。我的目光停留在客厅已然裂了缝的墙上,那上面刚刚挂上的几张我们母女近期的合照,女儿穿着中学校服,个子比我还要高上一些,只是从小到大,女儿拍照,脸上从没有过笑容。女儿的学校很远,好在离我打工的快餐店很近,下雨时,我就从快餐店请假,骑车去接她。校门口乌压压的学生四散而去。她坐上自行车的车后座,一阵风把手上的雨伞吹得翻了过去,雨点噼噼啪啪砸在我俩身上。一辆白色轿车快速转弯,溅起很高的水花,都倾溅在我们的身上。

    我朝车子喊,“这儿还有人呢,怎么开的车呀?”

    车里的女人偏头轻蔑地望了一眼。后座还坐着一个同样穿着校服的年轻女孩。直到车子消失,女儿紧了紧搂着我的手,念叨着“又是李灿。”

    风声夹杂着雨声,街道汪洋地泛起波浪,狼狈一片。

    开车那个女人就是李山名正言顺的妻子肖梅,也是这所中学的校长。她很美,美的很耀眼,同样养育孩子的她,却可以从容的在车里,露出毫不褪色的鲜艳红唇。女儿口中的李灿,是她和李山的女儿,和李芳是同学,我也是某一次开家长会碰见了李山才知道这两个女孩是同班同学。

    “妈,晚上别去店里了,下这么大雨,店里不会有人的。”女儿从自行车后座上下来,我看她身上的衣服已经贴在了她瘦削的身体上,水帘湿答答的往下淌,心里泛出一阵酸涩。

    我犹豫了片刻,“不行,老板是要扣钱的,你先上去吧。”我还是推着车子离开了。

    晚上回来后,女儿在一旁写作业,我就坐在她旁边看书,我喜欢翻女儿看的书,家里都是她用零用钱买下的二手书。她性格安静,我常常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翻看她的书也只是希望能够多了解她一些。

    一天,我照例在快餐店里忙着擦桌子。老板娘靠在椅子上,和三两顾客闲聊,“昨天晚上七中校长让人捅了,直接一刀就从后背扎心脏了。”

    另一个女人端着碗,大口吞咽着饭菜。“那女人不是县长李山的老婆吗?”

    我心里吃了一惊,停下擦桌子的手,望着那群人。

    “也不知道是谁。”他们继续念叨,“胆子好大呦。”

    我连忙把桌上的垃圾抹进垃圾桶,慌乱地拿出手机拨给李山。电话传来李山低沉的声音,“晚点我回给你。”

    我有些心神不宁,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几天后,我接到李山的电话,他让我和女儿一起去他家里和他见面。家里只有他一人,李灿去了外婆家,没有了妻儿气息的房屋,冷清的像个地窖。李山接过女儿手里的饭盒,里面是女儿亲手包的饺子。“这孩子,出了这么多汗。”

    女儿连忙把手往裤子上蹭了蹭,就坐在了沙发上。眼睛不自觉地盯着桌子上立着的黑白相片。

    我问道:“进展如何了?”

    李山坐在一边,把水果不紧不慢地推到了女儿面前,“尸检都结束了, 我已经不抱什么期望,三天后火化。”说着,漫不经心地拿起一根烟。

    我伸手去拦,“少抽点儿”,手悬在半空又缩了回来。

    李山叼着烟,开始自顾自地说道,“说是看刀口,力气不大,像是女人或者孩子做的。正在查那些学校周边的小混混。”他打着了火,接着说,“纯属是放屁,她包里的钱都一分没少,只有手上婚戒不见了, 不可能是那些黄毛崽子!那么大点的孩子放着包里的现金不要,还会拿个戒指变现?”

    女儿李芳起身,扫了一旁墙上挂着的肖梅和李山的合照,就进了卫生间。

    李山接着对我说:“你总来回跑,你也可以和芳芳住到这附近,我给你们找个房子。”他迟疑片刻,“要不是灿灿, 那孩子...唉,我就把你们接到家里,你知道的,我不能太操之过急。”

    李芳在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哗作响,客厅外的我们俩也陷入沉默。良久,我也只好开口,“这些都不急,现在孩子心里一定难受。先料理好她妈妈的后事吧,我们已然这么多年了,不必急这一时半刻。”女儿从卫生间出来,坐在了我身边,把手搭在了我的手上,冰凉凉的。我们三个就这样坐在这间冰凉凉的房间里,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冰冷的灰色下午,我和李山就这样面对面的坐在一起,他哭着拉着我的手。

    那时我和李山是同学,他很有才气,志向也比天高,却偏喜欢沉默寡言的我。高中毕业后,我家里困难,留下来在县上打工补贴生活,他高考也发挥失常,考上并不十分心怡的大学,但也最终一个人去外地完成了学业,毕业回来后,在县上的中学当后勤老师。李山同我的感情,就如同温热的白粥,在贫穷的锅里倾尽热量的熬煮,也只是一碗温热却清苦的白粥。多年的熬煮,没有等来李山和我的结果,他却俘获了学校的同事,也是校长的千金肖梅的芳心。那时我知道这件事,偷偷看过学校教职工的照片,她模样标致,有着与我不同的气质,神采奕奕,不怒自威。

    “你很喜欢她吗,因为她读过大学,因为她漂亮?”我就在那个我们租住的偏僻出租屋里等待李山的回答。

    “我不喜欢她,那个女人太厉害了,学校的老师她都不放在眼里,可我没有办法,我不知道她喜欢我什么,但是如果我不和她恋爱结婚,我这份工作别说转正成为正式的老师,就是临时的工作也会保不住。”李山声音颤抖。

    我不知道如何回应他,开始语无伦次。“那我们……你不能再找其他工作……”我止住了自己的质问。

    李山那时欠了很多钱,他上学的钱是他父亲借来的,后来他父亲打工摔折了腿,老人家不好好养伤偷偷又去打工,结果就是又受了二次的伤,再也不能去做体力活,甚至走路都离不开药物和拐杖。父亲的治病钱,自己的学费,一笔一笔都压在他自己的肩上,二十几岁要强的年轻人,于他来说,似乎没有理由丢掉工作,选择和我一起过那种暗无天日的日子。他们很快就订婚了,几乎同时,我也发现我怀孕了,家里我一直瞒着,这么多年在李山暗中接济下把女儿李芳养大。李芳知道李山是自己的父亲,但我告诉她,你心里知道,但不要对任何人说,因为一旦让肖梅知道,我们母女势必会遭难,而以李山的身份,如果让县里知道他家外有家,也一定会带来很大的麻烦。这样的平衡维持多年, 尽管心中不甘,但也不敢奢望更多。直到肖梅被杀,我第一次走进这间房子,这个李山真正的家。

    忽然,李山的手机响了。“好的好的,我们马上过去。” 李山挂掉电话,兴奋地说:“他们说凶手抓到了。”

    “是谁?”我问。

    “还不知道,到了才知道。我先送你们回去,然后去接灿灿和肖家人。”李山拽下衣架上的外套,慌忙出去。

    车上,我和女儿坐在后排,女儿望着窗外,心事重重。外面还在下雨, 南方的深春怎么都好,就是阴雨绵绵 。

    “像这样的杀人犯会被判死刑吗?”女儿李芳忽然问。

    我和李山有些诧异,一向沉默寡言的女儿怎么会忽然问这个问题。 “应该会吧。”李山打着方向盘,“芳芳是不是很害怕这种事情?没关系,凶手被抓住了以后就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嗯。”李芳把头转向一边。

    城市被阴雨笼罩,层层叠叠,看不出个究竟。我虽然好奇杀死肖梅的凶手,但是却无论如何产生不了对凶手的憎恶和恐惧。毕竟他杀死的那个女人拥有了那么多年我一直向往的完整的家,和我心爱的男人。

    “有消息了我会告诉你。”李山开了车门,在我和女儿下车后驱车离开。

    他要带着他的另一个孩子和家人去寻找真相了,而我拉起李芳冰凉的手走上楼梯,此刻我只想保护好我的孩子。

    女儿照例每天上学,而我也如常过着我的日子。李山后来告诉我,去警局自首的是一个瘦削的女孩,但问起杀人动机,只说是和肖梅平时言语不合,肖梅作为校长总是针对她, 后来借口把她开除了。据说他们同学也做证,那个女孩在案发前不久,确实和校长起了冲突。学校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女儿李芳也有些微妙的变化。

    晚饭时女儿常常举着筷子放在嘴里咬,两眼空洞,这几天总是剩下大半碗饭,眼圈也黑的厉害。

    “怎么了,胃口不好?”我问。

    “嗯。”她起身把碗筷洗净,就回了屋子。

    “你爸给我们看了房子,在市区, 你上学以后不用早起那么多了。”

    “挺好的。”她只是冷冷的关上了门。

    李芳一向盼望李山多来看望我们,她需要父亲。李芳还小的时候,李山如果有段时间不来,她还会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和爸爸住在一起。但碍于他的身份,我们只能生活的十分低调,住在郊区。为了李芳的学习,李山还是选择让她去市区最好的中学上学。每天早晨要比别的同学早起一个小时。中午也只能带一些便饭,或者来我打工的快餐店吃一口了事。搬进城去,无论是去上学还是能常常见到父亲,于她都应该是一件很开心的事。但似乎此刻,有更重的心事压在她心头,她没有丝毫开心的情绪。

    屋子里陆续开始堆满了打包好的纸箱。我们也准备搬离这间我们藏匿多年的地方。大雨滂沱,夜里我被拍打的窗户惊醒,发现一旁女儿不见了。我按亮吊灯,瞥了一眼钟表,已经指向两点了,我起身把窗子关紧,唤李芳的名字。良久 李芳答应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我朝她走去,发现她正在书桌前写些东西 。

    “这么晚了,写什么呢。”

    “我有作业没写完。”她支支吾吾。

    我刚想凑上前,她把台灯闭了。

    “好了,写完了,我这就去睡觉。”她把纸夹进书里,拉着我回了房间。

    事实证明,如果我那晚再她睡下后回去看到那张纸,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但是我没有多心去看,还抱着女儿睡的很安心。

    第二天,女儿上学后,我也去小店上班。有个女孩穿着中学校服,垂着长长的头发,和一个年轻男孩朝我走来。

    那女孩质问道:“你就是李芳的妈妈是么?倒是巧了,你女儿也姓李,你女儿没有爹,就去勾搭我爸给她做爹是吗?”

    我一愣,认出她是李灿。一直以来我和李山都很小心的联系,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就发现了我和她父亲的关系 。

    “孩子,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妈尸骨未寒,你不要想着过来给我做后妈,我已经知道我爸给你们租的房子在哪里了,你们要是敢搬进来,我就杀了你们,给我妈陪葬。”女孩情绪激动,身边那个年轻男孩也挥舞着手里的钢管。

    “不要伤害芳芳,你们都是同学,有话好说。我不搬进去,我和你爸爸断联。”我连忙安抚她。

    李灿不知怎么忽然就哭了出来,瘫坐在地上,周围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同行的男生过去把她搀扶起来,朝我啐了一口痰,叫了一辆出租车就离开了。临上车前,我还看见女孩潮湿的眼睛里露出凶狠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让我十分战栗。我放心不下,女儿放学时间还没到,我就到学校门口等她。那天,女儿出来的稍晚了一些,她依旧低着头,紧紧抱着怀里的课本,瘦削得像一棵草。

    后来一段时间,我给李山发了消息,告诉他暂时先不要联络我们母女,让他好好和李灿相处。我每天都去校门口接女儿回家。

    直到有一天,还没有等到快放学的时间,我收到了女儿意外坠楼的消息。

    学校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洗一个油污很重的盘子,那个盘子不知道蹭上了什么,无论我怎么用力,都洗不干净。

    “喂,您是李芳的妈妈么?李芳在学校出事了,您尽快来一趟。”

    “什么事?”

    “她坠楼了。”

    那个盘子被我丢进了水池。

    我抵达现场的时候,女儿被袋子封好了。我一时间头脑是空白的,巨大的悲伤把我填满,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讲第一句话。

    “您女儿失足,从天台掉下来了, 那个栏杆松了。其他的原因我们还会调查,这位是目击者。”警察把一个人带到我身边。我抬起头,眼前是那张熟悉的面孔——李灿。

    “是你?”我愣住了,直觉让我忍不住心慌。

    “是我,阿姨。对不起阿姨,李芳和我在天台聊天,她就靠在那个栏杆上,忽然就掉下去了。”李灿哭的十分伤心,一改那一天来店里找我时候的气焰。

    警察让李灿和我一同去警局。路上我盯着李灿,我坚信我女儿的死不是意外。

    “你和她到天台聊什么?”

    “就是大课间一起去楼顶透透风。至于聊什么,就随便说说话啊,我们是同学,能聊什么。”

    “是不是你推她下去的,你说过要杀了我们的!”我开始歇斯底里。

    “你不要冤枉人,我和她是同学而已啊,警察可以作证,我没有推她。”

    身边的警察拉住了咆哮的我,我们理解您,可是那个距离确实不是受外力影响的,她真的是自己坠楼。”

    我坐在警局,却哭不出来一滴眼泪,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这个时间, 是我和女儿吃晚饭的时间。

    一会的功夫,李山也赶来了,李灿跑过去紧紧抱住李山,李山眼睛红红的,我没有理睬,依然坐在那,一言不发。

    李山走来,坐在我旁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芳芳没了,芳芳没了,她才十六岁!”我终于哭了出来。

    李山也在哭,我没有看他,但听到他抽泣的声音。

    “爸,你哭什么,你看,我还好好的,你为什么要为她女儿哭?”李灿见到李山坐到我身边,哭泣不止,有些急了。

    “你还不打算告诉她吗?”我望着眼前的男人。

    李山拉过她,平复了片刻说道:“芳芳不只是季阿姨的女儿,也是爸爸的女儿,你的姐姐。”

    李灿眼里闪过一丝慌乱,“怎么会,怎么会……”她忽然起身,“我要回家……”说完,李灿就起身朝门口跑开。

    李山喊了她,她也没有回应,李山见状,连忙对我扔下一句“我得去看看她,别再有什么事。”

    我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背影,李山还有一个女儿,而我唯一的女儿,再也不会活蹦乱跳的出现在我面前了。

    很晚,我一个人跌跌撞撞的走回家,我有些记不清我是如何回家的了,那晚李山给我打了几个电话, 一个是他告诉我他先把李灿送去了姥姥姥爷家,他正在和他们解释我们之间的事情。一个是他拼命地向我表达他此刻多么难过。我没有听太清晰,躺在堆满杂物的床上睡了一晚,床上仿佛还有女儿的温度。而我,像是被抽干了血液一般,动弹不得。

    后面几天,我辞掉了店里的工作, 料理女儿的后事,女儿火化那天, 李山来得很晚,说李灿在家中寻死觅活,无论如何也不让他出门。芳芳的骨灰已经装在了小盒子里,很沉很沉,压的我走不动路。李山选了一块据说很好的位置的墓地,其实不用他拿那笔钱,我也会用这么多年存的钱给她安葬个好地方,只是他是父亲,欠女儿的太多了,我想让他付出点什么。

    “李灿就是杀了芳芳的凶手。”终于,我面无表情地站在墓前,朝李山说。

    “你疯了?警察都判定了,那是意外,那个栏杆松动了。”

    “李灿来找过我,出事前,她就知道了我们的关系,她当时就说过要杀了我和芳芳!”

    “她那么大个孩子,说的是气话!你也当真?她刚没有了母亲,现在发现我们俩,肯定会有些置气……”李山有些不知所措 。

    “我一定会查明真相的。”我望着车窗外,三三两两的学生骑着自行车经过,那么年轻,我的女儿也那么年轻。

    回去后我开始收拾女儿的遗物,那些原本准备搬家时打包起来的箱子,我都一一的拆开。女儿的箱子里大多数都是一些书书本本,女儿的成绩很好,那些娟秀的字迹每一行都刺痛着我的心。那天,我照例在整理她的遗物,我在一个笔记本的扉页发现了一个插图,插图上是两个女孩的肖像,其中一个通过发型和五官,可以看出是我的女儿。另外一个女孩我却实在认不出。

    门忽然响了,推开门,是李山。“还在收拾孩子的东西?”他蹲下身翻弄着那些书本。随手翻到了我刚刚整理的那本。“这是……”他仔细地看那个插图“芳芳画的?”他顿了顿,“这女生有些眼熟,像,像在哪……那天去警局自首的女孩不就是……”

    我有些诧异“你是说,杀了肖梅的那个女孩。”

    “应该不会错,实在太像了。你看她们学生一般都是规规矩矩的直发,也就她才会烫着头发。”

    “我想见见她。”

    李山面露难色。

    “拜托了。”他是不会知道一个失去女儿的母亲有多么渴望得知有关女儿的一切。

    “好吧,我问一下。”

    我跟李山去了警局,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已经被剪成短发,瘦削的女孩,褪去了活力,面容显得毫无血色。她叫陆晴。

    “你好,我是李芳的妈妈。”听到女儿的名字,她忽然眼睛睁得很大。“阿姨好,李芳她还好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眼里发酸,半晌,我还是告诉了她所有。

    那女孩忽然呆住,那表情大抵和我刚刚知道芳芳出事了的时候一样。“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肯定有人...肯定是李灿,肯定是李灿害她,阿姨,肯定是李灿要害她!”

    狱警看到她开始不受控制地癫狂,连忙上前拉住她,会面就此终止。 我无从知道更多的信息,只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她对女儿有着很深的感情。

    为了寻求女儿意外背后的真相,我忍不住跟踪李灿。李灿倒是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变化,她喜欢戴着耳机,偶尔放学和一个男生走在一起,脸上始终平静。中间去过几次肖梅的墓地,在那里落下难得的泪水。有时我也恍惚,也怀疑,是否自己对李灿疑心太重了些,她也只是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孩子。但是直觉告诉我,我不能放弃。

    在中学对外开放的文艺汇演期间,我再次混进了学校,跑到了那个女儿坠落的天台。天台栏杆断裂的地方已经被一堆箱子挡上,上面写着“请勿移动,前方危险。”这个天台看起来就像是学校的一个废物仓库,满满当当堆了不少物品。不一会,有个大爷搬了一堆东西上来。

    “您好,这天台一直放这么多东西吗?我问他。

    “您是新来的老师吧。还是学生家长。”那大爷闻声,放好东西就朝我走来,“是啊,这上面四周之前都堆了很多东西。”

    “那块也堆了东西吗?”我指着女儿坠楼的位置。

    那位大爷愣了愣,“放了,要不怎么说上次那个女孩掉下去挺意外的,这之前都是堆满的,一般情况,人根本没有办法接近那些栏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人能掉下去。”放下东西后,大爷打量我,说道,“您也快下去吧,这天台出事后, 除了我们负责整理东西的,一般人,都不让上来的。”

    我连忙再看了几眼,那地方已经全然没有了当时的痕迹了,我只好离开,趁乱混进人群,看到了李灿在一旁和那个男生闲聊,男生走后,我走了上去。

    “李灿。”我喊她。

    她对我的出现显得及其不耐烦,“你怎么阴魂不散啊,还觉得是我害了你女儿是吗?还是自己女儿没了想跑过来当我后妈?”

    我站在原地,平复心中的怒火,“你告诉我,天台上那些用来遮拦的东西是不是你挪开的?”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李灿撇撇嘴。

    “我说上面那些东西你提前挪开, 再带她上去的,再没有人比你熟悉学校,你知道栏杆已经松了,所以你……”

    “我拜托,是她自己掉下去的。你不要总在这血口喷人。”说着,她就要离开。

    我伸手去抓她,却被她一手推开,“滚 ,你要是再纠缠我,我就叫保安,你女儿已经死了,你已经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家长了!”说完,她扬长而去消失在郁郁葱葱的校园里。

    后面的几天,李山也很少联系我, 只是跟我说李灿情绪一直不好,他走不开身,于此,我已经全然不在乎了。我的人生已经在女儿死去的时候全部完了。我还试着找李灿身边的男孩谈话,起初他拒绝和我说话,后来,我答应给他三千块钱, 他才同意坐下来和我聊天。

    “你要问什么,我只说我知道的。”男孩摊开手坐在我面前。

    “李灿,是不是和李芳关系不好?” 男孩迟疑片刻,“阿姨我这么跟您说吧,她俩根本不是一路人,我高一就和她俩一班,开始她俩走的还挺近的,体育课都一组,但是后来,您也知道的,您这条件和李灿她妈妈没法比,李灿约我们一起出门玩,李芳都不出来,因为没有钱。”

    “就只是这些吗。”

    “阿姨,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大家都慢慢了解,您这家庭状况,也不是什么正常家庭,李芳连她爸爸都不知道是谁,我们都不愿意和这样的人相处,您也得理解。”显然男孩还并不知道李灿和李芳的关系 。

    “然后,就是这些,本来也没什么。李芳在班上有两个玩的好的人,一个是陆晴,一个是他同桌,袁海。袁海一直对李芳不错,学习也好,很清高的,也不会排挤李芳,还总给她讲题,搞得我们班上经常调侃,他和李芳是不是一对儿。但是李灿好像挺喜欢袁海的, 因为这个,李灿还和袁海谈了一次。聊什么我不知道,后来,袁海就不怎么搭理李芳了。倒是,也没和李灿走的更近。陆晴,就很特别了,陆晴是那种很个性的女孩,爸妈离异,谁也不养她,她就在舅舅家住,很少和男生讲话,每天就和李芳形影不离,我们也不太喜欢她,因为她也不是那种讨人喜欢的女生,对其他人都冷冷的,成绩也是倒数,常常打扮得也挺特别的,不是挽着裤腿就是戴上耳钉,不就是她,把校长捅了的。也难怪,校长总看不上她,说她学习不好,是废物什么的,还不如出早早去打工 。”

    “我“知道了,谢谢你说这些。”片刻后,我还是忍不住问,“你们真的觉得李芳是个很不好的女孩吗?”

    “那倒也没有,她也就每天就安安静静呆在那,学习也不错,就是, 一个班总要有那么几个人,不被人喜欢吧。何况李灿不喜欢她,我们怎么去和校长女儿作对呢?”男生脸转向了一边。

    小店里安静得只有门口铃铛正被风吹得作响。我结了帐,把装了三千块的信封递到男生手上的时候,他忽然脸色发白,把钱塞回了我手里。“不用了,阿姨,李芳都不在了,您也好好生活吧,其实,其实李芳出事那天前一天,我和……我和李灿去了趟天台,她说她想跟我去天台喝啤酒, 那天正好周末,我闲的无事,就跟她去了。”

    “那你们都做什么了?”

    “就喝酒聊天,本来我还觉得她对我有意思,想着再进一步做点什么,结果她说她把耳机弄丢了,我们就把一堆东西挪开找耳机,差点累死,后来就下去了。”

    果然,果然是李灿!我忽然觉得胸口发闷,我望着这个男孩,他竟然也是我女儿死亡的参与者。

    “对不起,对不起阿姨,求求你, 我真的不知道,还以为她就想跟我看看夜景平时天台我也没去过我也好奇就跟她上去了,我不知道会发生后面的事,您答应我别把我送去警察局。”男孩带着哭腔。 “你放心吧,我不会的。”我面无表情地拎起包,“走吧,很晚了。”

    那一晚我觉得我紧紧抓住了女儿死亡的真相,无数次冲进厨房想拿起那把菜刀就去李山家杀死李灿。只是因为,我和李山的关系吗,还是因为,他喜欢的男生对我女儿好?为什么她一定要杀了我的女儿。没有等到我想好如何对付李灿,李山给我打来了电话。

    “你在哪。”他怒气冲冲地说。

    “我,还能在哪……”

    “我去你家找你。”二十分钟后,李山带着李灿进了我家,刚一进门,李灿就哭腔着说:“阿姨,我求求你放过我,我没有杀李芳,你不要再去逼我了!”

    李山铁青着脸,“我知道你难受,可是你也不能再三番五次去找灿灿的麻烦了,她也只是个孩子。”

    面对他们父女俩对我的讨伐,我觉得十分可笑。

    “李灿,那你说,你当着你爸的面说,那个天台的杂物是不是你挪开的,李芳是不是你喊上去的?”李灿明显有备而来,笃定地说,“挪杂物是因为我那天想和马其去上面看流星,那天晚上报有流星雨,我耳机掉在那些东西后面了,我找东西的时候让同学给我挪开了。第二天叫李芳过去,是因为我和她要聊天,想让她和袁海走的远一点,阿姨,我有个喜欢的男生这总是可以的吧。可能她有点失落,就去栏杆那边看远处的风景,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靠在上面了,我也不想她出事啊,毕竟只有我们俩,我还怕我说不清呢!”

    “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一切都是你设计好的!你就撒谎,你把我女儿还给我。”我几乎是冲向李灿。

    眼看我情绪失控,李山忽然站起来,“你不要再把我另一个女儿也逼死好吗,我的女儿才不可能是个杀人犯,从前我们因为芳芳才维系那么多年感情,现在芳芳没了,你也不要再来伤害我的灿灿了!”李山摔门而去,李灿也起身离开。

    我望着女儿的照片,哭的说不出话,我还是不甘心让女儿不清不楚如此了结,母亲的直觉是很强烈的。

    第二天学校刚刚放学,我就去校门口等李灿,我买了一支录音笔,决心一定要从她口中问出些什么。李山也在那,从前他从不接孩子的, 他一定是怕我做什么伤害李灿的事。李灿从学校里走出来,她和我对视一眼,转头走向李山,我连忙跟上去。

    “你干嘛在这?”还没等我开口,李山立刻有些急了。

    “我有话问李灿。”我坚定地说 “你没完了还是疯了?”李山把李灿护在身后。

    忽然李灿推了推李山,“爸,你让我和阿姨说说吧,把误会解开就好了”说着她走上前我们走到了不远处。

    “这封信是李芳的亲笔,你的傻女儿还想给狱里送信呢?被我拦下来了。当然,我已经复印了一份。看完这个后,你再决定要不要继续揪着我不放了。”

    我连忙打开了她递过来的这张纸,映入眼帘的是女儿的字迹。

    “阿晴,我真不该把那天的细节都告诉你,要不然你就不会那么顺利的去顶罪了,是我太恨她了,恨她夺走了我的父亲,夺走母亲的幸福,恨她拥有那么多权利,随随便便让你辍学,我这就去自首,他们如果不相信,就把那女人的戒指交给他们,那是我从那女人手上摘下来的,它本来应该属于我妈妈。但我并不快乐,我不想我和我母亲的幸福,代价是让你困在监狱里,除了我妈妈,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就是你了,我不希望你在监狱呆一辈子。我做的事就由我承担吧,你幸福我才能真的幸福。”

    那确确实实是女儿的字迹,我的手颤抖不止,大抵,表情也是足够狼狈的。

    “你还要继续追查你女儿的死因吗,那样你女儿就是杀人凶手的事就会大白于天下,她的死再也不会有人怜悯,她更永远得不到李山的爱,她将永远是她爸爸厌恶的人!” 街边在我耳边轰鸣而过,我目送着她消失在人群。

    那一晚我在女儿的包里翻出了那枚戒指,鬼使神差地,我将它戴到了我的手上,并不合适,我的手指因为干活的缘故,关节肿大,只戴了一半就卡住了。我把女儿一摞的奖状和她之前参加绘画比赛的作品都装进了袋子,无论她做了什么,她始终是我引以为傲的女儿啊。那一晚我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总之,亮着灯,我也不觉得困。

    第三天,我决定再联系一次李灿。李灿这次明显平静了许多。

    “你跟我说清楚芳芳是怎么摔下去的,我决定了,你只要让我弄个明白就好,我不再追究这件事了。”我也平静地看着她。

    显然她有点动容,也许是因为她料想我不会拿自己女儿的名声开玩笑。“那好。”她换了个姿势,看着窗外。“她杀了我妈,我怎么可能让她活着?本来陆晴去自首了被抓了,我已经想办法联系到能够让陆晴从重判刑的律师了。李芳和陆晴关系那么好,我也不喜欢她,就和她说了重判陆晴这件事,谁想她还急了,扑通一下跪地上求我放了陆晴,见我不肯,就开口说我妈是她杀的。我想她和我妈又没有过节,但既然她那么说我又不能全不信,就暗地里观察她,我妈尸骨未寒,我爸竟然出现在你们家!我忽然就知道了,李芳不是没有杀我妈的可能。说什么我也不能放过她啊。陆晴已经进去了,李芳只能我自己去处理了。那天我就叫她上了天台,跟她说要是让陆晴减刑就得答应我一些条件,她倒是没起疑心, 直接就上来了。”

    “你就把她推下去了?”

    “没有,我又不傻,警察不是说了,没有人推她,她自己掉下去的。”李灿很是得意 。

    “怎么可能。”

    “我让她跳下去,她就自己跳下去了。”

    “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会自杀?”

    “我答应她要是她自杀,我就告诉警察,杀人的是她,不是陆晴。把陆晴放出来。”

    “你!”“当然不止这些,我还跟她说,只要她跳下去,她和陆晴那层关系, 我就不会让其他人知道,阿姨,您还不知道呢吧,陆晴和李芳不是朋友,是一对儿同性恋。”说着她甩出一张两个女孩亲吻的拍立得照片。“我偷拍的,给她们留念了。那会不知道李芳也是我爸的女儿,所以不那么恨她,只是看她不顺眼,让我喜欢的男生对她那么上心,自己确喜欢女生。可后来我知道了她的身世,我怎么可能让她和我抢父亲?如果他知道自己女儿是这么个异类还能认你们母女吗?你也知道李芳多在意我爸,我刚一提她和路晴的关系,她就又开始求我别和李山说,毕竟我们都知道李山的性格,他最不想丢脸。”李灿嘴角扬起一抹笑意,“你女儿李芳早就不想活了, 我都有好几次看见她在天台溜达, 我要是过着她那种人生,我也早就自杀了,何况她现在还是个杀人犯,连累她恋人进监狱的杀人犯!”说完,李灿拿出手机,轻松地划弄。“她们谁也逃不掉,害死我妈,就得偿命!”

    “住嘴!”我朝她怒吼。

    她转头和我对视,两个人都陷入了平静。

    片刻,她警告我以后不要再联系她了,不然就将女儿的事散播得人尽皆知,就起身离开了。

    留下我在原地,不住地想, 女儿那些站在天台的时刻,在想些什么,大抵在想,为什么会生在这样一个糟糕的家庭?还是想念那个她心爱的女孩,为什么自己没有力量保护她?

    对于李山,我已然毫不在乎他对女儿的态度了。

    终于,我决定遵循女儿的意愿,去了警局,拿着那封信,还有我和李灿聊天时的录音,以及那枚戒指。

    李山知道后,给我打了三十多个电话,我只接听了了一个,他告诉我他最后悔的就是和我生下了李芳。法庭上,他和律师竭力为她的女儿李灿辩解。

    很快,陆晴被放了出来,她比我上一次看见的时候瘦了很多。

    “阿姨好,阿姨对不起。”她站在我面前,怯生生地说。

    我把她抱在怀里。

    那天她告诉我,她早就知道李芳想杀了肖梅,她也想了,自己反正没有父母,一个人无所谓,就决定替芳芳顶罪。让芳芳过上几天“完整”的生活。于是,她就开始更多地顶撞校长,制造冲突。但后来自己被开除这件事,究竟是不是加快导致了芳芳杀掉肖梅的举动,她自己也不清楚了。

    我回到了那家快餐店吃饭,几个年轻男孩坐在一边闲聊。

    “新校长可能过两天就到了,据说这次的校长人很好的。但真是想不到,李芳会是杀人犯。”

    “哎,对那个李芳不是还做过你同桌吗,你当时不是还挺喜欢人家, 连校长女儿你都拒绝了。”

    “不想提了,实在可笑,她俩我都不喜欢。”

    “我知道了,是不是因为你知道人家是……觉得没有面子了。”

    我试着习惯这些刺耳的声音,偶尔我也会去看望陆晴,和她吃饭。她已经去一家服装店打工了,和她相处过程中,我一点也没有觉察出她究竟有什么另类的地方。她很聪明性格也很好。我想如果她没有辍学, 努努力终归还是可以去个差一点的高校,不会只落得个高中肄业。

    “后悔吗,后悔被开除了吗?要是当时你不为了芳芳,你也...”

    “不后悔,本来我就是差生,肖梅已经想让我不要影响升学率了,即使我那个时候好好的当个乖学生,她也不会让我好好继续呆下去,成绩就是一切。”

    我们聊了许多,我问她,你为什么会那么坚定地帮女儿顶罪。

    她眯起眼睛,慢慢说:“换我出了事, 李芳也会帮我担着的,别看我们只有两个人,可是我们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孤单。”

    那一刻,我心底是为女儿开心的,或者,我感受到了女儿曾拥有的温暖。

    我和李山再没有联系过了,我想他应该恨我,恨我生了这么样一个女儿,恨我也毁了她另一个女儿,更毁了他的大好人生。最初我也恨他,不过但现在,他只是一个和我无关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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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天,方才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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