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常八九

        我见过春子，那是多要强的一个女人呀！

        春子不认得那么多字，地地道道的乡下姑娘，你知道的，兄弟姐妹很多的那种家庭，春子排名第二，上面一个兄长，下面四个弟妹，可是父母对于第一个孩子尤其是儿子是极度偏爱的，顺理成章的，春子成了那个不那么被偏爱的孩子。

        我离那个年代已经很远了，我总觉得那个年代应该有蔚蓝而遥远的天空，春子悠闲的坐在草地上编席子，不远处是甩着尾巴的牛或者驴。我总觉得那个年代应该有潺潺的小溪，春子梆梆地捣着衣服，对路过的人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机灵极了的那种。我总觉得那个年代孩子们对读书这件事没有多么深的概念，春子看着蹦蹦跳跳放学回家的四妹赶忙接过四妹手里的书包而递上一块热乎乎的馍或者红薯，嘱咐她快吃，不然一会儿哥哥们看到可是要抢的。不过可能我错了，年老的春子总是拿着我的课本追问着那个字读什么，眼神热热的，而且家里并没有牛，驴或者热乎乎的馍。

        春子越来越大了，她好看而且利索，对于婚姻她不要父母之命，她跟一个男人去了很远的地方，离开了那个山穷水尽的村子。你看，穷山僻壤中活出来的春子怎么像个大家小姐似的说一不二呢，她说，如果不是这样的性子她是活不出来的。她说，她不想再过这种日子，她也不想让她的孩子再过这种日子，那时她有了一个女儿，很漂亮的小姑娘。像春子这种要强的女人，她一旦下定决心事就一定会做到的。

        后来父亲去世了，春子连夜赶回来风风火火的操办丧礼，年迈的老母，不沾俗世的兄长，柔弱的弟妹。春子顾不上流一滴眼泪，把丧礼办的体面极了，我猜热闹过后的春子一定又在院子里坐了一晚上，矮矮的院墙，破旧的屋檐，春子长的高高大大的，不输一般的男子，可是那夜她一定是把自己缩的那么小那么小。一连几天村里人都在说道丧礼的热闹，可谁都没有注意春子眼底是那么落寞。

        结婚后的春子依然是里外一把好手，她丈夫也是个骄傲的人，却敌不过春子，回家晚了，喝醉了，活干的不利索了，春子张口便骂，家里打麻将太晚了春子踢开门就掀桌子，说来好笑，把一个骄傲的男人管的服服帖帖的，妹妹在婆家受委屈了，春子一通电话打过去把妹妹接到家里来住，必须要妹夫登门道歉才放妹妹回家，老母年纪大了在春子家一住就是几年，春子的男人可不敢有半句怨言。那几年春子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至少在几个兄妹里是最富裕的了。只有一次，春子又露出了落寞的神情，那是一个夏季，春子和男人及孩子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老家看看兄长，兄长家大门紧闭，打了电话得知兄长在放羊一时间赶不回来，嫂子回来跟春子一家寒暄了一阵子，至始至终没有打开门把春子让进去，春子始终微笑，最后把东子塞在嫂子手里连夜走了，春子的男人生气级了，春子一路沉默，后来她对男人说那不怪兄长。

        说不得的是因果轮回，春子后来又生了个儿子，原生家庭的烙印深深刻在了春子脑子里，据说儿子夜也曾聪明伶俐学习优秀，后来我只看到他四处借钱被人围在大街上讨债，春子把钱给了妹妹交代一定要把钱甩在对方脸上，我还看到儿子吸烟酗酒，妻离子散。

        后来啊，日子并没有因为你后槽牙咬的响就善待你一分，春子的男人生病了，花了一大笔钱，几乎掏空了整个家，男人身体上的不适加上天生的骄傲使脾气越来越暴躁，使他对眼前的一切都不满，动辄满嘴污言秽语，仿佛只有这样旁人便会敬畏他，便不会把他当成废人来看待，你说人真是奇怪啊，使别人不快便能证明自己的存在或者威严吗？后来再次见到春子的时候，五十多岁的她满头白发，眼里再也没有了凌厉，对男人讨好般的言听计从，果然那种收服别人的办法是有效的，可是我为什么感觉到巨大的难过了？

        再后来春子的母亲也去世了，几个姐妹哭成一片，兄妹几个凑钱安葬了母亲，最后收拾母亲遗物的时候被兄长一家撵了出来，三妹妹气的进了医院，春子只是对兄长说“年纪大了，照顾好自己。”一年后兄长的儿子出车祸去世，春子寄了一万块钱过去，没有说一个字。春子经常说“父母不在了兄妹们就是这世上最亲的人了，我能不管他们吗？”

        有一次春子男人拿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让我看，他说让我帮他看看，他害怕万一自己某一天死了没办法再为这个家争取什么，他害怕到时候上了法庭春子没文化儿子不争气他们会吃亏，所以他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写出来交给法官看。对了，这个时候春子的儿子正在离婚，他女儿1岁。你知道吗，当我看着那张纸的时候我一度忍不住要哭出来，我知道这张纸并不能当成什么证据，但是他一定是无数次把它打开合上，反复措辞，充满希望。我说“写的很全面，你一定要好好收起来。”我忽然想起他常说等老了以后他就带着春子回老家，那里山清水秀适合养老，我还想起来我决定远离家乡那次父母强烈反对，他沙哑着喉咙跟我促膝长谈“你一向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只要你觉得对自己好你就自己做决定，只是我害怕没时间看着你结婚生子。”此时他才五十五岁。

        后来婚是离了，春子的儿子如今三十多岁仍一事无成，春子老两口带着年幼的孙女，还支助着不成气候的儿子，她变得像祥玲嫂一样了，春子说她并不怕死，她只是看到小孙女就不敢死了，那个风风火火的春子不见了，她终于没有活成她想要的样子，有一次我对春子的女儿说我一直觉得春子是个很坚强的人，她女儿看着我说“不坚强能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春子的一生，她确实有错，她也确实在努力生活，可是生活到底是什么？冷冰冰的容不得踏错一步。

十常八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