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城的五月六月,有两条路氤氲在香气里。车顿桥到工商银行的滨河路,火车站至新华书店的解放东路。风传花信,雨濯夏尘。
夏花绚烂。如果褪尽铅华,它还可以再素,再纯,再淡?只可能是广玉兰了。
你风驰电擎,你袅袅细步,走过这两条道路时都是穿行于一款香水的后调,芳菲,盈径而动,悠长而隐约,幽秘而清浅。像丝丝微风,风的柔,唯发丝知晓。
初识广玉兰是我来小城的第一个夏天。我们的学校在姜湾老街,与宽阔的滨河路只隔着一个派出所,一个电视台。那个午后,体育老师突发奇想,让我们到滨河路去练广播操,跑步。
什么树,歇着一树的白鸽?人未近,一条路的绿树白花已落入眼帘。玉兰花呀,应该叫广玉兰,春天开的才叫玉兰,没这么大朵,花瓣没这么厚重。好朋友丽君笑靥如花地告诉我。原来这就是玉兰,以前只在书里念过名字,想像过它一定纤薄而不胜娇柔地长在空谷溪涧,如兰。 没想到竟是和老家的桂树梧桐树一样高大。风送来一阵香,薄薄的,凉凉的,从柳绦和樟枝倾下,贴在脸颊,鼻翼。
真有些怕惊飞它们,我以更快更轻的脚步抵达树下,好奇怪,香气并未因挨近了而浓烈,仍旧淡淡的,有一缕无一缕的芬芳。我属于“有花堪折直须折”的人,那时还不懂“爱一朵花就不去伤害它”,只知“喜欢它就带走它”,再说乡下的花若喜欢想怎么折要折多少全随你,漫山遍野没人希罕。初夏,老家后山花树开花的只是板栗花,灰白色毛虫串似的挂满一树。看花都有恐惧感,一身发麻,更别说折花了。还一点是因为在乡下,折损果木菜花的孩子是大人眼中最讨厌的人,口里骂到你祖宗十八辈,大耳刮子呼呼地想要劈过你的头,归你为最没大人教道的孩子。我是乖孩子,乖学生。广玉兰,硕大一朵开在我们头顶,映出蓝丝绒的天空,风和鸟羽一起翔过,过绿树,过渌水,将一线芳菲带到更远的地方。
广玉兰开得太有高度,我和几个女同学跳起来也够不着最低的一朵。呼唤男生帮忙,他们嗤之以鼻:雪白的花有啥好看?
兴致在水不在花的他们是怕误了在河畔寻块好石头,比谁的水漂打得远,一句话就甩了我们的呼唤。女生集体抱怨:琼瑶小说里的男生咱们商业班真没有,全然不顾几个月后我们就要各奔东西!
终于有两个打水漂败阵下来的男生愿意出手折花,以挽回一丝集体的绅士风度。他们一胖一瘦,一蹲一骑,准备增加高度来折离得最近的一朵。我们正喊“一二三起”时,又跑近一男生,勾了他们一脚,摔倒在草地上的两人猴一样揪着下绊脚的人。嘻嘻哈哈的欢声笑语惊到了广玉兰,籁籁掉了几朵。
丽君拾起一朵说,不要折,折下,它就是落花了,广玉兰的美就在于仰望着路过,任它的香迷惑。
那时的滨河路哪里会像如今动不动就堵车,简直宽敞得有点奢侈,空荡荡的根本没几个行人,半日才悠悠晃晃过辆二路公交车。我们脱了凉鞋,在草地上仰望广玉兰。
广玉兰的叶子四季不衰,在高而密的翠色间,花很稀疏,众星捧月似的开着,越发显得隆重而静谧。花,有全开的,半开的,朵朵都只肯朝上而绽放。牛奶般凝润肥硕的花瓣向外张开,半圆形,并不重叠繁复,但安静端庄如莲荷。最美的要数含苞待放的花苞了,火炬般饱满柔润,流畅有型,只想用双手去捧护它的光洁。想看它打开鲜妍,又害怕它突然盛放。花如人,一旦盛开,坦露了心迹,天地就再难葆它的清白。身旁,有开败而坠地的花,花芯还滚着细细的淡黄的蕊,窝起的掌心大的一片片花瓣却哑黄黯淡了,残留的暗香似在昐时光的倒流。
(二)
时光可以倒流?
小城那么小,时光顺流而下,许多同学却以毕业为期至今未见。我笑自己:谁会像你,所有的脚步都丢在小城?
早几日有高中同学加我微信,发照片来看,我一点也认不出。我问他在哪里,他说在北京二十年了。我的小城,已是他的故乡,我纯正无瑕的醴陵口音,成了他鲜有机会出口的乡音。我本想说一声家乡的广玉兰开了,如歇了一树鸽子,再想浮世熙攘,京城柳絮纷飞,我说一抹无色的色,一缕缥渺的味,还是鸽子鸭子的,岂不是有点宝气?
多少人因生活因理想而走向心中的梦土,阡陌交错,一条条横渡竖闯的路架起时光的柔水雕刀,琢一个个游子浪子之身,让他们习惯在夜深人静时计算与故乡的距离,然后郁郁切切地抵达,以茶的苦涩,以烟圈的升腾,以透帘的的月光,以浮动暗香。
细雨轻烟,我撑着伞去看广玉兰。越过空荡的火车站广场,解放东路两旁高高的广玉兰在桔色的路灯光下魅影重重,水淋淋的白花像一张冷峻美人面。春宜花,夏宜风。风,在雨丝之间轻荡,浮动的暗香飘散在暮色苍茫。我心里莫名地慌,再有十天半月,将花非花,树归树了。我急,急那些蹑足而行的时光无声又匆匆。
又想起丽君,这个随父母在西安部队长大,少女时才随父母返回小城的女孩,她不急,她总是将有趣的事情一样样慢慢细细告诉我。而且,她和我一样,在小城毕业,上班,嫁人。所立之处,目极所有,小城的东南西北就是我们不费思量的海角天涯。
从小镇来到小城读书,父亲安排我吃住在粮食局。与粮食局一路之隔的高楼是检察院的住宅楼,丽君家住一楼。因为住的地方紧邻,因为圆圆脸大眼睛的她对我笑,她是我在班上结交的第一个朋友。
班上的同学绝大多是城里人,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城乡差别还大,包括神态表情,城里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有着一张满不在乎的脸。许是乡下孩子怯场的认知,许是原本就如此,他们打量陌生人的眼神胆大而微妙,掺杂着即便是他自己也不易发觉的丝丝虚空和不屑。
我笨拙但敏感,所以我能发觉,而且发觉只有利君不与人同。我的口音轻易就泄露了北乡的秘密,但我的肤色我的举止我流畅的珠算速度让我采撷着教室的明亮。能不能抵退某些嘲讽的暗流涌动我并不知道,我外表依然不安,我内心已然镇定。
同学们毕业后全有单位接收,一般都是父母上班所在的系统。丽君不是,他父亲从部队转业后一直在检察院上班,而她将要与我做同事。你不可以在检察机关上班吗,你爸为什么给你选择粮食局呀?我问她。虽然不谐世事,但觉得有很多单位都比我们粮食局好。摆弄着音乐盒的她布娃娃似的眨眼睛:我家挨着你们粮食局,近水楼台先得月呀。
(三)
我比她熟知乡下,我对初入的城宇更感兴趣。周末她带我去逛百货商场,我们爱一切漂亮的衣裳丝袜皮鞋,我们不带走一件。一年后才上班,一年后的工资在脑子里预支了好多次。我们丝毫不掩纯粹俗念并击掌:先练成魔鬼身材,再好好挣钱,偶尔中一次六合彩。
于是,晨跑就成了我们坚持得最久的一件事了。天才蒙蒙亮,踩着环卫工人“呼嗤呼嗤”时扫帚声呼一团冬日的冷气,过英姿商场,醴陵酒家,新街口,六拱桥,一直奔向状元洲。累极,吃着粮食局太丰盛的食堂饭和丽君妈妈做的北方面食,肥,从来就没减下来。丽君说,这个不是最重要的,最重的的是咱们谁也不许偷偷地瘦,不能交换衣服穿可太揪心。
丽君是个精灵,随着她在哪个角落也能扒出新奇和惊喜,她也善以自己的热情和坦率吸引感染周边的朋友。她说小城有比商场好的地方,不要花钱却可收获满满。
渌江书院银杏的流金,老街教堂十字架的神秘,青山街白云奄钟声的苍凉……当时没有相机,但依序放倒的快乐以笑定格在小城的任何一处美景,定格在脑海。多年后再回放,画面有些模糊,但那些奔跑的脚步声早已跑成了青春的绝响。
我们也有不疯跑的时候,就呆在丽君挂着摆着藏着各种小玩意的小房间。那可热闹了,单单,露露,亚茜,小梵,都是丽君的闺蜜,挨个儿出现。可怜了她房间阳台上写作业的弟弟,腼腆又太有礼貌的初中生,进一个他就回头叫一声“姐姐好”。借用丽君妈妈的话:“一屋子的客气妹子别走,我蒸了你们的中饭了。”在西安呆那么些年,极和善可亲的阿姨会做北方面点,饺子,春卷,还会用高压锅烙大饼,我们才不会走呢。
丽君手特别巧,瞧瞧,带着大家用挂历纸做手袋,卷珠帘,折千纸鹤,幸运星。一片叽叽呱呱,指点东北楼的汤粉和醴陵酒家的炒粉,比较汪国真和舒婷的远方,你喜欢张爱玲席慕容,她喜欢张恨水和金庸。亚茜在一旁画画,画一个少女的可盐可甜,画一朵广玉兰纯白的心事。
日子过得飞快,毕业后的丽君和我都分到不同的乡下粮站完习,我是乡下粮站长大的,回去无疑是如鱼得水,拿到粮站评语最优秀的实习圆满证明。三个月后双双回到小城,碰面,她力赞往返城乡的中巴车之旅如同骑马,力赞乡下风景的养眼,力赞乡下同事的和气可亲。我笑,你请求驻乡工作好了。她得意地扬起下巴:如果不是我要在城里开始谈一场恋爱,我愿意。我看见,她乌黑的披肩发耳上方多了个心形水晶夹。我在粮贸公司她在饲料厂,开启了各自正式的上班模式。有了新工作新同事,我和丽君的联络变得越来越少。
我知她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因为全单位的人都知道,她准备辞职,为一个人远赴天涯。而轰轰烈烈的结果是饮马怒江,荒烟蔓草,战袍腐朽。我陪她去河边,仰望一树广玉兰,她侧容素淡。纯净的微光携着微芳浮游周遭,有人吹笛,停在我们音色正好的二十一箫。
很久后再见她,是在她的婚礼,她闪婚中学时没说过一句话的同班同学。她褪下锦绣红裳还未洗去脂脂瞳影,我说,晚八点你看电视,看醴陵台,我给你点播了歌。爱笑的她突然哭了:“那你去了电视台,滨河路的那排广玉兰,我好久没见了!”眼泪在她粉脸上冲刷出两条小河,正被甜蜜包裹住的人要怎么安慰呀,我傻傻地说:别哭,妆都花了,不美了。”亚茜,露露,单单和小梵一齐伸出食指做羞羞脸羞她,她如一朵带雨的广玉兰遇上乍现的阳光,逃不脱的晶莹一笑。
不久我再去她新家,与娘家只隔了一条街,城中心,占地面积很大的一栋二层的楼房,她老公不在,她和婆婆亲如母女,临走时我傻傻问了一句:他很爱你吗?她答非所问:有事打家里电话,尾号5257!
不久单位改制,下岗,找工作,创业,带孩子………困于生活忙于生活的我们很久没有联络,包括与她们。许多个初夏的薄暮时分,我满身疲惫穿过广玉兰夹道而开的解放东路,我的思绪就跌落在那一段自由结伴扬尘的少年之欢。丽君,还有你们,都要好好的啊。这一句,我默念百遍。
(四)
我相信,一起拥有的一段相同的记忆就是情缘不浅的证据。即使记忆不能以树的形式扎根,不能以叶的招摇散枝,不能以花的开合去延续。如果,如果我们,还在用脚步的力量,眼眸的温暖,贴紧这座城的大街小巷,这是不是一重美好过往予我们以永恒补给?
小城很小,遇不见的人日复一日地遇不见。
四年前的冬天,我顶着寒风去电视台的顶楼参加义工联的元旦晚会。只是为几名乡村贫困孩子尽了一点绵薄之力,我捧到一块金子般黄灿灿的“爱心”牌匾。当主持人叫出“丽君”,我屏住呼吸盯着人群中那个往台上走的人。
真是丽君!太不可思议了!我们拥抱着转圏,中了六合彩似的傻笑,两块牌匾照红了两张开始被岁月书写的脸。丽君,还是布娃娃般圆圆融融一派天真,掐掐我的手臂我的腰:“想不到时光会安排我们如此温暖的路口相聚,只是你违约了,说好不许偷偷变瘦的!”我得意地说:你也违一个,咱们扯平!对了,你现做什么?”她说:“我做过很多,现在与人合作做品牌内衣,还当上了传说中的拆迁户!”我瞪大眼睛:“哇,你真的中了六合彩!听说小梵女承父业,做了一名检察官。”她点头:“露露当了医生,亚茜开了服装店,还网上兼职时装设计。”大家都好努力,单单呢?我俩都摇头。
“接下来要请出的是,单单女士!感谢她的大爱!”会场的一个声音吸引了我们。是我们的单单吗?我和丽君迅速挤到舞台的入口。就是她,只是,当年那个父母早亡随大哥长大的瘦弱如草茎的小女生如今气场满满,拼成了雷厉风行的电器行老板。
感概万千,最感慨的是:晨昏如歌,我们放歌的是同一座城。
互刷新联系方式,单单朝丽君挤眼:“丽君你的手机号码尾数是5257呀?这狗粮撒的!”我想起没手机时她家的座机号,仍慒。单单笑,“我爱我妻”官宣一辈子了,还不算狗粮吗?原来如此,我情不自禁鼓起掌。
会场,掌声如潮,冬夜,春风十里。生活难免骄躁狰狞,人世间的微暖总能心手相传,真正爱生活的人才会戒骄戒躁戒狰狞,给自己和这个世界不断确定的赞美。
我们在灯火阑珊处告别。落木萧萧的滨河路,一排排广玉兰在寒凉的江风中以绿相许,开花的细节让我们微微一笑,含泪低徊。
兜兜转转,少年衔美丽而结的小巢原来一直在,修饰着我们向上必经的孤度。一筹莫展的岸口,奔波辗转的风尘,生命里马蹄声急,繁华落尽的感觉我们都曾有过,若细讲,不论是小说章节般起伏跌宕还是美文的骈俪出彩,已成过眼云烟。不必提。
褪尽铅华,谁还可以再素,再纯,再淡?初夏的小城一径芬芳,鸽子歇了一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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