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选择了一个放农忙假的日子。那时候，老师们都回家忙农活去了。学校一下子显得非常空旷，也因此显得非常荒凉。小李又一次感到了自己像一个生活在别处的人。他对自己选择死也就显得更加果断。是的，应该走这一步。
那天下午的日头很好，好得让人心慌。小李似乎听见了阳光发出的孤寂的响声。小李的目光落在了那几瓶啤酒上。他想好了，就用酒瓶来了结自己。小李一仰脖子，喝下了一瓶啤酒，然后一仰脖子又喝下了一瓶啤酒。小李打着酒嗝，喷着酒气，拿着酒瓶，往墙上狠命掼去，酒瓶在墙上迸裂出凄厉的响声。小李拿起一片玻璃，将手腕放到了桌上，闭上眼，心里对自己说，就这样了，再见吧! 小李也想到了爸爸和妈妈。最后，他还想到了他的那个可爱的小妹妹，他对妹妹说：小妹妹，以后就靠你来对爸爸妈妈好了。小李想完之后，狠劲在自己的腕上划拉了一下，然后又一下……
小李的血像喷泉那样涌了出来。小李在那种好看的红色中看见了自己的生命灿烂无比，他痛快极了。后来，小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小李是被一阵冷风吹醒的。这时候，小李觉得自己的身子里全空了。他睁开眼，看见了自己躺在血泊中。他看见了自己的血已经凝固成一种粘稠的浆体。一种求生的本能使他清醒过来，他发觉自己在做一件蠢事，他想到了生。他于是艰难地爬向了窗户，他对着窗外喊：救命! 可是他的喊声苍白无力，像一张薄纸飘飘忽忽没有劲道，无法传到更远的地方。他挣扎着再向上爬一点，他看见了人。隔着小河，小阁楼的北边是一片广阔的稻田，有人在收割，再更远的北边是一个打谷场，有人在场上忙碌着。小李又喊了声救命。可是声音却沉在他的胸腔里。小李知道自己已经没救了。小李流下了眼泪，默默地等待着那个时刻的来临。夏天的风吹进了屋里，把他桌上的纸全都吹了起来，飘飘洒洒地，然后掉落了一地。
小李被人发现尸体时是在农忙假结束后的第三天。学校的教师和校长都在纳闷这个小李老师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什么到现在也不回来。直到学校的上空飘荡着一种怪异的味道的时候，人们才猛然发觉这个味道是从小李的屋子里飘出来的。人们知道了，那个不怎么讲话的小李出了事了。人们撞开了小李的门，就发现了小李的身子斜靠在北边的窗户边，但已经开始流出酸臭的液体了。
我们都去了蒲塘小学，小李的爸爸、妈妈和妹妹也都来了。小李的妈妈哭得很伤心，泪人一般。他的妹妹也一直不停地在哭。小李的爸爸没有哭，到了蒲塘小学时，他就一直不停地抽烟。几个老师去安慰他，他对人家摆摆手。意思是让他一个人静静。后来，小学校长也去和他说话，他也仍然没有理会他的意思。校长的样子很难看，他显得很尴尬。他还要对小李的爸爸说什么时，老方走到他的面前对他吼道，你能不能省点心，你要他说什么? 他能对你说什么? 你让他对你说，儿子死在了你们学校，是和你们学校没有关系的?
老方的话没有说完，这个父亲终于哭了下来。父亲的哭声凄凉而又尖厉，直穿向人们的心里，像金属片一样剜着人的心。
我们一边帮着收拾尸体一边流着泪。我们把小李的尸体搬到了小李的爸爸弄来的一只挂桨船上。我们什么也没有说，把小李屋里的东西全部收拾上了船后，就跟着这条挂桨船走了，我们将要去小李的家，那个离蒲塘小学有二十多里的南桥村。我们要亲自为小李办丧事。因为这是我们的事。在我们的所有事情中，就有一件事是为朋友伤痛，送朋友启程。我们终有一天，也会有朋友为我们伤痛，送我们启程。我们懂得了这个理儿。我们在人生其实刚开始的时候就懂得了这一个残酷的理儿。但我们已经学会怎样对待这件事。我们的话都埋在心里，我们什么也不说。我们的眼睛与眼睛在说着只有我们自己懂的话。我们将很多泪水洒落在去小李家的河里。
我们的船行出没多远，岸上一辆自行车追来了。自行车上的人拼命对我们招手，让我们停一停。我们停下来。追我们的人是蒲塘小学的一个老师，他从兜里拿出一百元钱，说是校长让他送来的，同行们的一点意思，千万别嫌少，一定要让小李的爸爸收下来。说完，来的人又从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说是小李的大学本科学历证书到了，小李通过了所有考试，小李现在是大学本科的学历了。
小李的爸爸始终没说一句话，把钱收了下来，装进了兜里，把大信封放在儿子的身边，然后去摇开柴油机。
岸上的人定定地站在岸上，看着我们的船开出老远了，才一边抽泣着一边推着自行车，往学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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