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春意盎然的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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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没见过这么烦人的姑娘。沈景墨心想。比他家里的沈阿满还难缠。

要是娶回去当媳妇，他一定会死的！所有的江湖梦破灭，所有的美好憧憬将不复存在，所有的他所拥有的，值得他骄傲的事情，将会荡然无存。

这真是一件糟糕的事情！

他想着打了一个寒颤。

让沈景墨害怕的姑娘，名叫冷凌霜，是他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原本跟他指腹为婚的是她那个倒霉兄长冷剑，因为出生之后皆为男儿，冷家就许诺把后面的姑娘嫁入沈家。五年后冷凌霜与沈阿满同年出生，沈冷两家才能再结姻亲，亲上加亲。原本结亲之后他和冷家那个倒霉兄长冷剑要互称妹夫，两位妹妹要互称嫂子，这称谓就着实令人苦恼，每每想起此事，沈景墨就头疼不已。如今这姑娘还如此烦人，沈景墨的退堂鼓打得那叫一个震天响。

姑娘身穿鹅黄色的裙子，刚及笄，俏皮的齐肩长发上系了根金丝带，和这春意盎然的午后相得益彰，闪闪发光。她肌肤胜雪，胸口的地方很丰满，但沈景墨根本没有心情去看。因为冷凌霜那葱白似的玉手此时正死死揪住他的衣角，怎么都不肯放。

“你撒开手。”他说。

“我不，除非你再给我讲一个故事。”冷凌霜说。

“我已经讲完了！”他愁眉苦脸，二十岁的脸上竟然显露出沧桑。

“那就讲你自己的故事。”冷凌霜不依不饶，手一点没松开。

沈景墨看着他那被揪得起皱的衣摆，长吁了一口气。他坐在听雨亭的石凳上，双手扶额，很是苦恼。

“我的姑奶奶，我已经讲了两个时辰，搜肠刮肚把知道的江湖儿女的故事都给你讲完了，我那点事情也已经翻来覆去讲了八遍，你还想听什么？”她怎么就是不肯放过他呢？他早已口干舌燥，肚子里的故事也如茶壶里的茶水一般，尽数倒尽了。

“姑奶奶，你好歹给我再添壶茶。”他提起石桌上的茶壶掂量，又晃了晃。

“我想再听听你上回说的去参加武林盟主大会的事情。”冷凌霜两眼放光，招了招手，叫身边的丫鬟去添茶，“绿翘，你再把陈记的栗子糕也拿过来。”

丫鬟小声嘟囔：“小姐，那可是我今早上排了三个时辰的队才买到的。”

冷凌霜瞪了绿翘一眼，随即扭头对沈景墨说：“你继续讲。”她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如同一只讨喜的小猫咪。

沈景墨惊讶她竟然舍得把吃食让给他，要知道，他以前还对她全然不了解的时候，就听说过她极其护食，自己爱吃的，断不会让给别人。她那个倒霉兄长，也就是沈阿满的未婚夫，因为偷吃她一块栗子糕，她竟然三个月不与她兄长讲话。他以前也不是没来过，每回来见她，她都对他不理不睬，三回有两回见不着。那时候他还真以为她是个人如其名的清冷女子，可不知为何，他出去闯江湖游历的事情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她一改往日模样，对他喜笑颜开，不仅吵着她爹爹去请他，还留他用膳。今日竟然还拉着他从早上聊到现在。如今已经是午后，春色盎然的园子里郁郁葱葱，各色花争相斗艳，香气扑鼻。阳光是金色的，照得庭院的琉璃瓦都金光闪闪。而眼前的冷凌霜，要不是揪着他的衣角，无疑是最美的。她神色灵动，一双丹凤眼，左眼眉骨下一颗红色泪痣让她凭添了些妩媚，一双如水的眸子晶莹透亮，不点自红的唇饱满柔润，此时皱着小鼻子唧唧喳喳，讲得兴致勃勃。

她就不该叫“冷凌霜”，这名字配她真是浪费了，她应该叫“郭杜鹃”，甚是吵闹。沈景墨没心思再哄她，他只想着，要是跟爹提退亲，用什么理由比较恰当。

“那我再讲一个。讲谁好呢，啊，有了。我在去年参加武林盟主大会的时候，途径一家黑店。在那遇见一位大侠，那大侠名叫洪天宝……”

“他怎么不姓司徒，或者南宫，或者姓沈、姓秦、姓卓呢？”冷凌霜歪着脑袋吃了口栗子糕，又给沈景墨夹了一块，推过来。

“为什么要姓司徒南宫沈秦卓？”他问。

冷凌霜眨着会说话的大眼睛，说：“因为听起来又厉害又潇洒。姓洪，让我想起糟老头。”

“那人家叫天宝，司徒天宝，南宫天宝也不好听啊。”沈景墨撇了撇嘴。

“秦叔宝……也叫宝，就听起来厉害有钱还好看……”冷凌霜嘟囔着。

“那秦叔宝……不对，扯远了。你管他叫什么名字，你只要记住他是个很厉害的大侠就是了，”沈景墨疲于应对，喝了口茶。“我要开始讲了，你别说话。”

冷凌霜往嘴里塞了块栗子糕，瞪大眼睛，闭上了嘴。

那是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我因为走错了路，独自一人牵着受伤的老马，摸黑走了一个时辰，在口干舌燥精疲力尽之际终于见到一家小店。

小店开在悬崖边，当晚无星无月，我只看见店铺上方有一道飞流直下的瀑布，仿佛直通银河。但我没有发表感慨，只想着填满肚子，再好好睡一觉。

我给了小二几颗金豆子，让他给我的马找个兽医好好看看，另外准备一间房，上一桌酒菜。小二用他那黑乎乎的手搓了搓我的金豆子，拿在手里掂了掂，又张口咬了每颗金豆子一口，并高高兴兴地去安排了。

之后我吃着烧鸭喝着酒，拿筷子敲酒碗唱歌。

“你半夜唱什么歌？”冷凌霜突然插话，“你什么时候遇见洪大侠？”

“你别插话啊，且听我慢慢道来。”沈景墨笑起来，露出他的单边酒窝，他看见冷凌霜的脸红了一下。

我唱边敲碗边唱歌，竟然引起了旁边一个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游侠的不满，那人骂骂咧咧拍着桌子冲我而来。我听不懂他叽里咕噜说的是什么，只是判定是个胡人。

我不知所措，只能点头哈腰，赔礼道歉。没曾想，那人更生气了，竟然拿起了桌上的佩刀，就要砍我。

本来我就精疲力竭，佩剑拿起来，却没有拔剑对抗的机会，要看那人已经砍过来，我只能拿着剑挡刀。

胡人用的刀是弯刀，刀锋闪着寒光，凌冽无比，刀柄上还镶了一颗红宝石。

“红宝石有多大？”冷凌霜问。

“这么大。”沈景墨用手比划了一下，又反应过来，“不要再打断我啦。”

冷凌霜努努嘴。

说时迟那时快，我以为那人再次挥刀会砍到我的手，没想到只听见“嗖”的一声，随着胡人“哇”地惨叫出声，我就看见他拿刀的手鲜血直流，刀也“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再定睛一看，他的手竟然被一根褐色的筷子钉穿，血就像丑陋的藤蔓一般爬了出来，是暗红色的。

我倒吸一口凉气，顾不得地上“哇哇”乱讲的胡人，只是拔了剑，警惕地站着，一刻不得松懈。他恶狠狠地瞪着我，又环顾了一下四周，忽而表情丧丧，用左手捡了地上的刀，灰溜溜推门走入了黑暗之中。

“少侠不必担心，他再也拿不起来刀了。”只听见一个声音从我的左边响起，我扭头望去，是一个长发大侠，额前系了根细细的额饰，穿的青灰色长袍，正潇洒地端着酒冲我笑。

看他桌子前只剩下一根筷子，我便已知晓他方才出手救了我。

我放下佩剑，拱手道谢，并唤了小二再添置一副碗筷，邀大侠与我共饮。大侠也很爽快，落座之后告知了我方才缘由。

原来那胡人此行中原死了兄弟，正伤心之时，我唱歌惹得他愤怒不已说要砍了我给他兄弟陪葬。

“那岂不是我的不对了？”我说。

“非也。”大侠说，“此人名叫罗郭，外号‘罗刹’，是收钱办事的恶人，杀了不少中原的义士。我早就注意到他了，要不是这会儿不是光明正大，真想除之而后快。”

我想大侠应该是想要堂堂正正与那人比武决斗的，这次情急之下出手相助，扔筷子属于丢暗器了，赢得并不光彩，所以大侠放了他一条生路。所以我拱手又道了声谢。

“在下沈景墨。多谢大侠相助。”

“洪天宝。”

我们就这么认识了。

“故事就结束了？”冷凌霜问。

“没啊，惊险的还在后头呢！”沈景墨喝了口茶，又继续说。

半夜我在轰隆隆的瀑布流水声中，只觉脸有点疼。迷迷糊糊睁开眼，脑子一片混沌。黑暗中，我瞧见洪大侠正坐在我的床边，黑晶晶的眼睛闪着微光。

“洪大侠……”

我正要说什么，他捂住我的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让我听。

我听见外面淅淅嗦嗦的动静，还有磨刀的声音。

“这是家黑店，你今天露了财，他们要取你性命。”洪大侠解释。

我的头很沉很重，让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你中了迷香，抱歉，适才为了叫醒你，我打了你两巴掌。”

怪不得我的脸有点疼。

“快快收拾行李，我们趁夜离开。”

顾不得头昏脑涨，我摸黑收拾好包袱，和大侠翻窗离开。

我的爱马早已不见踪影，大侠说想必已经被宰杀。我在夜色中望着那直通银河的瀑布，内心惋惜不已。

“可怜的小马……”冷凌霜叹了口气。

沈景墨继续说。

而后我与洪大侠同行，他说他也去武林大会。我问他是不是去竞选武林盟主，他说不是，他是为了躲避姑娘。

“大侠是逃婚吗？”冷凌霜问。

“确实，他未婚妻烦人得紧，就跟……”就跟你一样，沈景墨没敢说出来。

“就跟什么？”她又问，“我想知道洪大侠长得好不好看。”

“我不知道好不好看，他剑眉星目，一双眼睛总是自信含笑，比我高一些，一把剑舞得极其潇洒。”沈景墨说。

“那你快说说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冷凌霜迫不及待，单手托着腮，目光灼灼。

我与他一同去武林大会之际，遇见一红衣女子，鲜衣怒马，直奔洪大侠而来。

那女子手持一根九节鞭，在空中甩得呼呼作响。她美目盼兮，含着泪水，控诉洪大侠不辞而别。

洪大侠摸着鼻子不敢看她，竟生生挨了几鞭子。鞭子破开了衣物，就见了血痕，那女子又收了鞭子，目光中满是心疼，想要上前查看大侠的伤势，却被大侠推开了。

他说：“你我指腹为婚，并无感情。我志在江湖，还有好多事情未做，顾不得儿女私情，秦姑娘还是另寻他人，早做打算为好。”

那红衣女子听洪大侠这么一说，美目顿时雾气腾腾，不一会儿就噙满泪水，如泉涌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她说：“洪天宝，我追了你三年，你就一点都不曾喜欢过我吗？”

大侠说：“不曾。”

红衣女子抹了泪，走时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恨恨地看了大侠一眼，又跨上大马，飞驰而去。

我问大侠说的可是真话，大侠望着天边的残阳，没有说话。但我在他的眼中读出了不舍与悲凉。

“大侠为什么不与秦姑娘执手仗剑天涯？”冷凌霜问。

“兴许有太多的抱负，又或许是江湖险恶，离开她也是为了保护她。”

接下来的路极其凶险。我们在路上遇见了上门寻仇的仇家，那些人我在江湖悬赏令上面见过名号，都是恶贯满盈之徒。我也想除之而后快，可惜武艺不济。

洪大侠基本都是和他们约好以后单挑的，前面几个不费什么事，都是三十回合下来死在了大侠的剑下。只有一个尤其难对付，我记得名字叫阿长，擅使暗器，洪大侠与他大战了一天一夜也未分出胜负。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夜色中的竹林肃杀阴冷。我在不远处的亭子边躲雨边等他。

雨水把他们淋了个通透，洪大侠握剑的手苍白，阿长使暗器，所以看不见兵器为何物。我只看见阿长抬起右手，还没看清甩的动作，洪大侠就已然跃身跳起，一手在前挽起剑花，一手靠后旋转了几圈。速度之快，我只看见雨滴从他周身散发出来，先是“叮叮叮”三声，随即是“哆哆哆”三声。我猜想刚刚是铁器没入竹筒的声音。

“这是最后三枚镖了，今日就此作罢，改日再战。”阿长拱手而降，笑起来一口白牙在雨夜中阴森森的。

我左眼皮突然跳起来，心中有不好的预感。阿长可是恶人，洪大侠莫不要中了他的圈套。

洪大侠反手收剑，立于竹林之中，背挺直，正气凛然。他朝阿长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让阿长先走。果不其然，阿长诡计多端，去而复返，忽然银光闪闪，从袖套中射出几枚绣花针。

洪大侠似乎早有预料，蹬着竹竿，飞身旋转，以剑为盾，直逼阿长而来。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剑已经没入了阿长的胸膛。

阿长死死抓住剑身，吐血倒地。

大侠抽剑，让雨水冲刷掉剑身上的鲜血，然后挥剑回鞘毫不拖泥带水。

“可惜了，要是你不是恶人，我还想与你做朋友。但终究留着祸害人间，不如除之。”

“好！”

说到这里，冷凌霜鼓起掌来，“洪大侠是聪明人，对恶人就不能心慈手软。”

沈景墨说：“怎么，你就听几个故事还听出江湖侠气来了？”

“惩凶除恶，大侠义不容辞。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人命如草芥的人世间，需要这样的大侠为这世间扫清污浊。可他仇家太多，生活极其危险，我想我理解了他为什么不愿意与秦姑娘执手闯江湖了。离开她是为了保护她。她需要他，天下苍生更需要他。”冷凌霜双手托腮。

“是，冷女侠说得极是。”沈景墨说，不知什么时候，冷凌霜已经放开了他的衣角，他可以走了。他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

“冷女侠，可以放我走了吧。”阳光从他的身后照过来，给他的发色镀了一层金光。

“放你走可以，你带我去江湖吧。”冷凌霜笑得明眸皓齿，美丽大方。

“不行，江湖险恶……”他拒绝得很干脆。

“后来呢？你还见过他吗？他现在怎么样了？”冷凌霜像是根本没有听见沈景墨的拒绝似的，自顾自继续说着。

“自那之后，我已有半载未见过他。他兴许去大漠了。”沈景墨望着远方，幽幽地回答。

“我也好想见见他……不如，我们去找洪大侠吧！”她又说。

沈景墨刚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听到冷凌霜的话吓得被茶水呛到，脸都红了，“不行，都说了江湖险恶，你都不会武功，去找洪大侠有什么用？”

“我也是跟着兄长练过一些拳脚功夫的……”她脸上爬上一片红霞。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就你那点三脚猫功夫，估计会跟江湖快报里的丁香姑娘一样，出门第一天就被山贼抢了去。”

“这不是有你吗……你带我去找洪大侠。”

“我看你根本就不是想要闯江湖，你该不会是在打洪大侠的主意吧？他可不成亲！你都说了姓洪不好看。”

“好不好看，跟名字无关。”

“你还真打洪大侠的主意啊！那我就更不可能带你去了。”

“为什么！”

“诶诶诶，怎么又开始揪我的衣服了！姑奶奶，你撒开手啊！”

“不！除非你答应我带我去见洪大侠！”

“不要！”

……

那个春意盎然的午后，太阳把冷凌霜家的园子照得如侠义之心一般暖洋洋的。

一紫衣束发少年在前面跑着，身后一鹅黄长裙少女，紧跟不放。阳光正好，紫衣少年的衣袂飘飘，少女的秀发也飞扬起来。有什么东西和园子里的湖水一样金光闪闪，仔细一看才知道是少女乌发上的发带在闪着金光。那发带飞舞着，仿佛是一只雀跃的金色蝴蝶，如新生的芽儿一样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