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太子丹整晚睡不着,周围的烛光陪他耗着,忽明忽暗的荡漾在木板上。可田光已经老了,老得半身入土,老的没有胆来举刀了。
“您该走了,先生。”田光有些发抖,他知道这可能让人误解为害怕,但这个建议太子丹必须接受,事情不是他一个人的。
“···观太子客,无可用者···有一人可堪此任。”年迈的家伙还在慢腾腾的论述,似乎不想停止。
太子丹不喜欢事情超出他的掌控。不熟悉就意味着不确定,而不确定就意味着恐惧。
他已经没有力气陷入那样的滔天恐惧,然后再爬出来了。
然而
“臣,死谏。”
他必须这么说
“且说来。”
一、
田光死了,死前大呼着侠义。照理,这总要受些猜忌,只是在这样紧张的氛围中,没人会冒险调侃他是否做秀。秦兵旦暮将至,似乎只有一次又一次极端的选择才能拯救他们,好像奇迹必须另辟蹊径才能出现。人们下意识的走向这条逻辑,没人注意它的尽头是疯狂与崩坏。
“行将就木的老朽死了,他倒是好办。”高渐离小心的扯进话题,他担心得到不准确的答案。
“死便死了,繁文缛节,成事终究在人。”
荆轲回答的甚是圆滑,这是高渐离不愿看到的。“荆兄所欲者何?”
“自是天下百姓”“是罢。”
“那且说!燕王与秦王何异?”
“高渐离啊,你黑白不分。”荆轲抖了抖袖子
“黑白,本就不分!”
“然,汝所欲者何?”
“欲求义尔”
“求义,这回答方便得很。”荆轲转身将剑拿起来,说道“殿下来了,你该走得快些。”
高渐离确实要走,他的时间也不多,另一个人在等着他。
二、
王子打量着荆轲——一个穿草鞋的乞丐。太子丹只能联想到这个,衣冠不整可不能入秦宫。当然,衣侍车乘只是挥挥手就能得到的东西,一把逢人必杀的剑才不可多得。想到这,他笑了笑。
“幸闻秦地有善击者,名曰盖聂,人称剑圣,不知先生比之何如?”
“见则必杀。”
“幸闻汝二人曾遇,不过三言,汝惧而亡走,可有此事?”
“唯谣传尔。”
“吾闻山东之卒,被甲冒胄以会战,秦人捐甲徙裎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若吾当之,为之奈何?”
“不当,必败矣。”
太子丹恼,但不会表现出来,他会用轻蔑的表情让眼前的小刺客看起来可笑,以此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只是没人能看到。
他俯下身子,贴到荆轲的耳旁,用自以为凶恶的声调说到:“荆卿真的以为,丹会寄希望于一个小小的刺客么?”
“草民,惶恐。”
“先生不必拘束。”太子丹转了身,背过他,作势要走。
“殿下想要一个人的命,柯愚笨,只能猜到这。”
“天下无不惧秦,秦人无不惧政。人皆惧之,则人皆株之。”太子丹边走边说。
“先生且准备吧,改日再会。”
一旁的侍卫将剑鞘横置于胸前“先生切不可离开此地。”
随后是大声的传报“太子殿下赏!侠士荆轲者······”
三、
流言早就传的到处都是,虽然看起来没人能放出口风,但想来是必然。人终究是人,能建立起一点点优雅的东西已是不易。就好像美丽的陶瓷或者闪烁的宝玉,别去深思它本质,都不过是一抔黄土罢了。
太子丹要刺秦了。
无论如何,樊於期都能知道,只是想不想的问题。荆轲不是爱绕弯的人,尤其是对拿刀的人,绕弯子是种羞辱。
“将军”
樊於期看着盒子里的匕首,有些纳闷。
“请吧”
将军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年轻人,说道:“帐外有五人,稍有响动,拔剑立入。汝等区区三人,能杀的了我?”
“燕国内外三万步卒,杀将军岂非易如反掌?”
樊於期还是感到不可思议,他拿起匕首,对着烛光细细看了看,有些出神。
“我的头就用来干这个?太子可有三思?”
“燕国早该灭了,其余三国也长不了。殿下的道,将军不应该比我更清楚?”
樊於期玩味的看着眼前这个刺客,脸上的胡须开始剧烈的颤动“看来我看错了人,太子的眼界终究是狭小,可惜啊,可惜···”
“剩下三国可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了,您的眼光到也不差。”
“误也,另有其人。其他人,唉。”将军还想说些什么,想想又放弃了。生与死的交界的时候,很多事情都坍缩成了虚无。
“这匕首,怕是不够长,还是用剑吧”他瞥了一眼荆轲,又看了看其它两人“你们没带剑么?哈哈哈”
“将军小看了,匕首不是为将军准备的。”荆轲将匕首放回到盒子里。樊於期看着,又打量了一番荆轲。一时间,各式各样彩色的念头闪烁着拼接在一起,他或许还能干很多事,然而那些颜色都只是颜色而已。它们如此的虚幻,以至于撑不起一场梦境。
樊於期想着,想着,他终于想到了——这小子,真狂!
“是我怠慢了。哈哈哈。烦请让我早日见到那秦王,我也想要看看他死后的落魄样!”
“将军高义!”荆轲抱拳,只听见哐啷一响,门外的侍卫冲进来,那人头砍了一半,正达拉在盒口。
秦舞阳面色惨白的看着那几个侍卫。狗屠上前蹲下,旁若无人的接过樊於期手中的剑,也不管血涌到了鞋上,自顾自继续把剩下连着的部分割下来,伴随着骨头的磨损声,就好像在杀一条狗一样。
四、
“你该走了。”
又是这句话,太子已经说了两遍,这是第三遍,语气依旧漫不经心。没人会小觑这么一个太子,毕竟他杀人没有动怒的必要,只消一个念头。
“轲在等一个人。”
太子的语气有些波动“秦军旦暮将至。”
荆轲知道,成事在人,但更多在天。他沉默一会儿,说道:“我欲带一人为副使,可乎?”
太子丹眉头微微拧起,他跟这个该死的平民每一次交流,都是侮辱。
“荆卿啊,带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杀的人。”
荆轲看着眼前年轻的王子,他还什么都不懂呢,就要开始杀人,但这无关紧要了。
太阳的温度已不足以加热傍晚的冷风,冬天要来了。
五、
秋天,河水比较冰。冷,是最鲜明的感触。荆轲不是赵国人,所以无须其它的感觉。那些烧杀掳掠或许会波及自己,但终归是两个世界。
秦兵最爱人头,这段时间的流浪甚至让荆轲产生了一个错觉——人只有在头没了后才算死完全。那些已经不能呼吸的人并非真正的死亡,他们还需把首级加工一番,就像流水线上的原料,而秦国是巨大的工厂。
当然有些人例外,他们有幸留一个全尸。这些人大多肉质松软,骨头也易于砍断。如果你杀多了就会发现,一般的刀刃在连砍30人后,就会不可抑制的卷起来,但用来砍小孩,则可以将这个数字提升一倍以上。可惜这样还是太浪费了,小孩终归是战争之外的麻烦事,无论多方便,用刀总是不划算。
最好的办法是将他们埋在坑里。埋在坑里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或许是经过士兵们大量实践得到的结论。它真的好用,一来解决了尸体产生的瘟疫,二来算是给地施了肥,兴许来年在这样的土地上能迎来一场大丰收。
为什么要杀小孩呢?荆轲暗暗发笑,秦王那猥琐的命令无异于昭告天下——他怕小孩。
走上几里就能看见有人躺在地上,是在晒太阳。有的看不出来,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睡;有的就很明显了,红色的东西汇成一道小溪,干死在地上。现在还远没到吃人的时节,他知道,像这样的饥荒哪怕再持续一年,易子而食都不会发生,但杀人截货想必是到处都是。
“你们在官道上劫人?”荆轲把裹刀布缓缓拆下来,这布长度正好,摸起来粗滑得当,再换一个不免可惜。
眼前三个人,算是流氓?也可能是乞丐,总之不是士兵。这年头哪有兵啊,兵在邯郸被攻下来的时候就没了。
正在摸尸的两人被叫住,抬头看了一眼,紧接着又在做自己的伙计了。为首的那人正在擦刀,见到荆轲后,拿起水壶猛灌一口,站起来,顺手拿了一块石头,三步并作两步,朝荆轲狠狠一砸,大骂两句“滚一边去!滚开!”
这石头没有准星,荆轲也没有停下,步伐走的正常,可这就是最大的不正常。盖聂敏锐的察觉到眼前人的不对劲,这些年战火连天的,他也分不清楚高手和疯子——大家多少都有点疯。
荆轲好久没有用刀杀人了。轻侠击剑,只是侠客们爱好剑而已。荆轲恰恰相反,他的刀法在剑法之上,只有拼命的时候才会用刀。当然,以他的能耐,在这乱世也不必拼命,只是前些天救了个小孩,小孩在睡觉时候把剑偷了,那剑还是祖上传下来的。倒也无所谓了,他找了把柴刀代替。
盖聂拿的也是刀,但不是制式的。疯狂的岁月里,刀比剑可优美多了,或许再过些年他能多出一个“剑圣”的称号,但那是之后的事。现在的目光应该集中在荆轲身上。
“我想要,那匹马。”
荆轲边走边说,脚步开始变快。盖聂握刀的手僵硬起来,他在思考和应战之间跳来跳去。
“砰!”柴刀发出沉重的响声,是他先出手的。荆轲瞬间马步扎起,连裹刀布也不管,抬手反挡,猛然发力,但却从刀刃上传来更雄厚的一股内力。盖聂大喝一声,竟反向压了进去,直按到荆轲的肩膀上。
荆轲见状,顺势一斜,向右方滚去,这已是落了极大的下风,但还没完,盖聂将柴刀猛扫,刀气强逼荆轲,刀刀见血。荆轲滚了一圈的伤,竟在最后一刀,反滚了一圈,一把拽开盖聂的下盘,随后一招倒锁,不知从哪抽出一把匕首,正对着盖聂的肠子戳去。
“给他马!”
“噗呲”匕首还是捅进去,他杀人的时候不会想着谈判。
荆轲把劲一懈,盖聂赶忙握住那把匕首“呜呜~啊!”并发出些痛苦的呻吟。
当然荆轲也不好受,他左胁和背上都受了伤,而且伤及经脉,现如今连站都站不住。剩下两名随从被吓呆在一旁,听到命令才赶紧跑来,将自己主家拖出来。
“啊啊啊。娘希匹,你们慢些,慢些!这是刀子!刀子搅!”盖聂大呼着气,而荆轲爬到一边,起来了两次都失败了,最后一次勉强站住些,艰难的挪向马匹。
“啊~”盖聂咬牙把匕首抽出来“给我拿个碗,碗!快点啊”他一把搂住正流出来的小肠,眼睛紧闭,顺带看向荆轲。荆轲已经开始缺少意识了,脚步移动的缓慢,拖出一道长长的红色。
冷,是唯一拥有的感触。他好像明白为什么那些人都在晒太阳了,人死的时候就只剩下冷了。
六、
天上有一束光亮,是月亮吗?荆轲好像缓过来些,他能看见一旁滚动的青黑色了,便强撑着不闭眼,指望着看清楚些。风不停的灌入他的脖颈,他只消一缩脖子就能堵住风口,但这样太累了,一动不动比什么都好。风总会减小罢,他这样祈祷着,似乎这样的结果是必然,而祈祷也只是对抗之外的乐子而已。
有人把荆轲的脑袋扶正了,风也因此小了些,不仅如此,他甚至觉得有些温暖了,原来没风的感觉是如此美好。
荆轲在梦境与现实的交界处,看到热气腾腾的温泉倾泻而下,将无尽的冷风抵挡住了,不,不只是挡住,那看似永恒的风,在温暖的照耀下竟开始逐渐平息了。
荆轲醒了,伴随着巨大的后悔。梦里面的才是真实,自己又被迫回来了。他来不及痛苦,本能让他快速的收集周遭的信息。他知道,所有意识的基础都是信息,想要活下去的最好办法,就是多听多看。
他正要从草堆上起来,才发现自己的背上正承受着剧痛,随即又躺了下去,这次的姿势不怎么好,剧痛依然在折磨着他,但这个姿势也有它的好处,他在疼痛中验证了一个信息——刀,没了。
窗子外面有人声吆喝,他的肌肉紧绷起来。随着脚步逼近,一个裹着头巾的男人进来,见他起来了,便摆出一副笑脸,谄媚的说道:“像大侠这样好的内力可不多见”他蹲下查看一番,把了把脉,又道:“气机还是阻遏,阴阳离绝之象,您可千万不能动,这动起来谁也说不准下场。”荆轲用力侧住身子,让自己尽可能朝向他,想要抱拳才发现左胳膊根本抬不了那么高,便说道:“先生救我一命,定当以一命相报。”
面前的男子笑了笑:“大可不必,盖大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盖大侠?”
“盖大侠还有要紧之事,顺利的话,可与之在榆次见面。”正说着,门口传来砸门声,也有吆喝着开门的。张良偏了偏头,对荆轲说道“可能是秦兵,也可能是流氓,大侠切勿发出响动。说罢便跑出去招呼起来。
荆轲想动也动不了,他躺着,打算以一个舒服的姿态熬过这个白天。最好是睡觉,伤口只在睡觉时愈合。当然,现在不能睡,外面的一举一动都测试着他的神经。哪怕什么也做不了,但他喜欢这种掌握情况的感觉。
张良在外面游刃有余的接着话,周卓了好一阵子。荆轲开始还觉得口渴,随后逐渐忘记了这个事,直到张良端着汤药进来才想起来。真是瞌睡来了枕头,他咕咚咕咚的灌了下去。
“此方壮阳,本该早些时候喝的,要是觉得头疼,一定告知在下。”
“无事,无事。”荆轲想了想,还是说出口“公子可有看见我那把柴刀?”
“昨日大侠来到这时,并未带什么柴刀。如果大侠觉得重要的话,我也可吩咐下人去找找。”
看来是不放心了,也对,自己武功算不上一流,但杀个郎中还是绰绰有余,哪怕现在这么重的伤,想必也不会有人冒险。
但荆轲还想知道更多,便又问“我与盖大侠约定,让他给我留一匹马,不知道先生可有知晓?”
张良感觉自己有些怠慢,答道“此事却也并未告知我等,但大侠不介意的话,马厩里还有一匹老马,上路不成问题。”
也罢,荆轲不想节外生枝,他看到白面书生满胸的城府,忍不住想提醒一番。
“昨日,嗯。盖大侠似是劫了人,还是在官道上。毕竟是习武之人,先生还是小心为好。”
张良听后,沉默一阵,思索一番,说道:“大侠可能误会了。前些天,盖大侠的家眷在路上遭人截杀,有人看到了他们的行踪,盖大侠便在这边找寻。许是杀错了人,又或者是其它情况也说不定。”张良仔细观察着荆轲的神态“总之不可能是劫杀罢。”
这些鬼话到底有几分真实,谁也说不准,只是再劝下去怕要适得其反了。侠客之间讲求个“信”,但这更多是对侠客们自身而言,拿这一点去相信别人,那不知要冒多大的风险。
“嗯,许是我多虑了。”退一步讲,那什么盖大侠不也把自己救了?算下来倒也欠他一个人情。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冤杀冤死,谁不是恶贯满盈?算计这些,早就没了意义。
“我看先生内力了得,两脉皆断,营卫之气却依然浑厚有力。只是,却让人不免有些疑惑。”张良的声音明显变小许多“能伤到大侠的,怎么说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了,而且我行医多年,这伤口,怕是。”
“怕是那盖大侠所伤?”荆轲的眼睛突然死死的盯着他,一股明显的杀气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眼前的男子却毫无波澜,还是一副忧心忡忡地样子。
“是了,是了,这刀法其实是剑法的临时应变。若用剑,则必然刺中肝、肾二腧,再辅以剑气,毙命乃是顷刻间发生的事。”荆轲这才注意到自己被探了底,连忙收敛了气息“先生所言不错,然而一般的医生,却也不可能仅凭伤势,就推算出所用的功法吧。”荆轲只说了一部分。能达到这种层面的人,必然同时对刀法和剑法了然于胸,且跟不少高手过了招。说白了,眼前之人的底蕴更加深不可测。
“哈哈哈,大侠有所不知。医者虽说‘望而知之谓之神’,但其实所谓神医也要讲求望、闻、问、切”张良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我看到的,不过是猜到的,你告诉我的,才是真的。”
两人都笑了起来。
“那先生不妨再猜猜,盖大侠因何伤我?”
张良脸上生动的笑容突然凝固了起来“这世道,伤人需要什么原因么?若真需要的话,莫不是有人挡了道,所以才打起来?”
“绝了,先生真乃神人也。”荆轲对眼前男子产生了浓厚的好奇,他不禁又问道:“那依先生所见,秦国又为何‘杀’了赵国呢?”
男子将自己腰间的水壶打开,一时间酒香四溢,他自个儿猛灌一口,说道:“大侠搞错了,秦灭的不是赵,秦灭的是天下!”
荆轲看到有酒,忽然手脚灵活起来,腰也不疼了,背也不痛了,伸手便要去拿。
“诶,大侠,这可不兴喝呀,等你伤好点再说罢。”
“先生早上给我喝了那么多壮阳之药,今日若没有酒,以何入眠呢?”荆轲说着便握住了水壶,力气不大,张良却也不好阻止“行行好吧,好久没喝过赵国的酒了。”
“喝一口,少一口,以后怕是没有赵国的酒喽。”张良忽然想起这件事,正可惜自己没存上几壶韩国的佳酿。
以后,还会有的,他这么想。
一口甘甜下肚,荆轲觉得自己的伤势已好了大半。原本小心翼翼护着的伤口,现在也不必太在意了。
“那,原来是天下挡了秦的道?”
“是,倒也不是。天下的道正在萎缩,秦只是一次自救,他走了另一条道,这条道要走下去,就要灭了天下。”
荆轲看着张良,二人还互不相识。
“真到这地步?荆楚很快就要缓过来,连带着魏国、燕国,哪个不是唇亡齿寒?只是另一次合纵连横罢了。”
“若真如此,我也不必在这里了。”张良犹豫起来,随后又淡然了“大侠没见过秦兵冲阵时候的气魄罢。”
荆轲有足够的耐心,这是他能活到现在最突出的能力。
“不瞒先生,没见过。”
“赵有平原,而魏有信陵,但都不过是为了君主才去打仗。秦王不同,他把得到的一切都送给他的子民。顺之者昌,逆其者亡。”张良似乎说道兴头上,声音高亢了几分“那些原本忠于韩王的子民,在赵国的战场上反而更加拼命。不久以后,赵国亦然。”
荆轲听出了一些韩地的口音。
“大侠啊,这才是劫道。劫天下的不是秦,是天下人自己!”
国仇家恨,是韩国的贵族罢。对百姓而言,今天拜这个王,明天跪那个,又有什么分别?
“强者对弱者的剥削,又有什么错呢?”
“错了!大错特错!”荆轲第一次见到张良这样认真的表情,但他没有看人脸色的习惯。
“不妨细说。”
“此为,失义。”
“义?”
“对!”
“失义,又如何?”
“天子失仁,天下失义,而秦能载其道,可失义的秦又能持续多久呢?”张良小泯了口酒“秦王开了劫道的先,可百姓的贪婪是无穷的,倘若抢完了天下,又该抢谁?”
“弱者是相对的,你成了最弱的,那你就是弱者”荆轲端坐着答道。
“是啊,可依然会抢完,到那时,人兽之间又作何区别?”
“秦灭的是天下。”荆轲好像明白了一些,但又有什么被忽略了“但,那还会有些日子罢。”
张良没说什么,只是提着壶慢慢走了出去。入夜了,动物都该歇息了。
七、
酒确实加重了荆轲的病情,接下来的日子,他更睡不好觉,但他的恢复能力依然强悍,才几天便又可以跑跑跳跳。除了运功以外,他觉得自己与平常人已看不出什么区别了,便开始作辞行的准备。
前些日子,有幸见了一面盖聂。大概是大仇得报,又或是没办法了,总之他跟张良聊了很久。快入夜的时候才想起来还有一个荆轲没有处理。
这年头书籍可不常见,非王侯不可得。荆轲识字不多,看起书来必须啃很久,但他不会询问别人,因为大多为医案,他行走江湖,多少能理解些,如果实在看不懂,子房早已烂熟于心,可以直接问他。
看了十多遍也不如张良讲一遍来的通透,但这是仅有的消遣了。他把磨洋工看作珍贵的饮料,喝完,吐出来,再喝,直到把新鲜感榨干为止。
“荆大侠,好身手啊。那日我确实有所轻敌。”盖聂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顺便敞开上衣,那道伤疤好的已经完全。
“与阁下比试还是另寻吉日吧,如今我伤好的还不完全。”
盖聂听了更是得意,他赶紧指了指伤口,耀武扬威道:“我的伤可是好了。”
“好了又如何?不过是多活几天罢了。”
“你不也是?不,你比我还惨,现在你的功力大减,也就能跟子房过两招了。”
“哐!”盖聂把一把铁器放到了桌上,上面的布已经换了种花色“你的刀。”
这回荆轲没有客气,他把刀拿了过来,翻开布一看。这刀明显经过了打磨,甚至是重修,用来杀人方便多了。
“还有一个匕首,那个才值钱。”
盖聂得意的说道“匕首被我扔到路上了,要找你自己去找吧。”
荆轲倒也不指望那个匕首。武器虽好,可丢了就是丢了。见得多了,也就不会对武器产生感情。随便拿一把就好,它们差不了多少,都是死物而已。
“你的仇报了?”
“我的仇报不了~”盖聂显得十分悠然,仿佛死老婆让他很高兴。
“那便是没报了。”
“子房大概跟你说我的家眷如何如何,其实他也是一知半解。”盖聂把手背过去,扣了两下“那对家眷是我的好兄弟托付给我的。我四处寻花问柳,巴不得一个人逍遥自在,怎么会找个女人在身边?”
荆轲本来想象到他的流氓行径了,但在张良的反复渲染下,他还是抱有一丝幻想在其中,如今看来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侠的好兄弟,死在邯郸那个乞丐?”
“怎么?张子房把这也给你说了?”张子房确实说了,但似乎选择性忽略了盖聂那“汝之妻女吾养之”的流氓行径了。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能坦然接受这种不伦不类的事情了呢?大概是打起仗来吧,打仗让所有事情都变得合理。譬如母亲用身体交换些食物,哪怕那士兵刚刚杀了他丈夫;又或是为了躲藏,一把掐死自己爱哭的小孩。决策的过程并不需要理性,只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就好。毕竟,礼义廉耻可填不饱肚子。
这么看,盖聂没有跑路,也算是重情重义。荆轲更在意盗跖的事,这可是大名人。
“子房兄知道的很少,但盗跖能死在城墙上,确有风骨。”
“这都能传成这样。”盖聂觉得不可思议“我倒是给你说,你别告诉别人。”
“那便不说了。”
盖聂被怼了,心中大为不悦“那便允许你说。”
“他这人求财求了一辈子,求的都是小财,唯独那天他傻了。”盖聂边说边比划着“他想求名了,啧。我跟他说快走,他不听,偏要留守在那。当时什么鬼话都出来了,‘大王待我以国士,我必···’”盖聂淡然的听着。
“唉,五百多个弟兄啊。说白了他们都是乞丐,他们懂什么啊?他们只懂填饱肚子!唉。都被骗了。”
“被盗跖骗了?”
“盗跖。他也是傻子,连夜跑出去投降。哈哈哈,晚了。跑出来才发现晚了,前天来投的算投诚,现在算俘虏,那些人要抽三杀一。”
荆轲沉默一会儿“总归是活下些人。”
“可活下来又能如何?第二天就叫他们去填沟壑,他们早就死了。”
“那你报的什么仇呢?赵王、秦王,还是盗跖?”
盖聂恍惚,在这堆复杂的逻辑中,有一些不属于逻辑的瑕疵。或许逻辑本身就不是完美的,在它之上结得的果实,也缠绕着虚无的琴弦,若即若离,而所谓的“不够真实”也就天然的被剥离成虚假。
仇人是谁呢?抽象的一切看起来都不足为信,甚至“仇人”这个概念也仅是一个狂妄的定义。它根植于人最原始的仇恨之中,却又要遵从人类社会的条条理性。这样错误的问题,不可能有正确答案。
盖聂站了起来,走到台阶前停下,踱了几步,回首瞪着荆轲,轻蔑的说道:“吾岂似无毛小儿?孰恩孰仇,焉能以一言蔽之?无外乎,天下皆罪。”
“然则,罪何?”
像盖聂这样的混混,往往对律法略知一二。他们必须时刻清醒自己是在断头还是断胳膊的进程中。但在律法之外的黑暗中,也充斥着罪,这些罪没有名字,却让人束手束脚;这些罪不被承认,却让人开膛破肚。
盖聂笑了,他这才发现荆轲竟然是一个好玩的榆木脑袋,便打趣道:“这罪名我还没定,等想好了,一定告知天下,让他们乖乖受罚。”他一个跃步,跳到一块荷叶上,打乱了青蛙有规律的鸣叫“至于怎么罚,就有劳荆大侠想想喽!”话还没说完,便又是一跃,只留一丝余音,以及夜幕悠悠的小调。
八、
“先生,你该走了。”
风轻轻拂过张良的胡须,又去往别处,荆轲也是,他得逃往更安全的地方。
“此次一别,日后恐难相见。余虽不敏,好歹有几分蛮勇,便是为你驾车也好。”
“我何尝不想驱使先生这样勇武的人才呢?然而杀鸡不可用牛刀,折草不能以巨斧。他日相逢,我必有求于先生。”
荆轲还是不信,他知道张良的城府。有这种力量的人,势必要做些大事,但这大事交不到自己手上。其实荆轲等了很久,这些日子对双方都是一种考验,但可惜,张良没有看重自己的才能,只是打发而已。
“子房,我欠你一命,出言必果。”
荆轲看着他,他不喜欢把话说得委婉,这已是极大的委屈。或许自己的武功已经大不如前,但那是次要的。一旦生命被抛出代价的运算,无论什么事情都能做到。
张良不知道自己这条命有多贵。
“先生的大义我已然明白,他日必当···”
“他日的事谁也说不准。子房,今日若如此,我也不强求。只是,我信先生,也希望先生信我。”
张良还是露出那副谄媚的微笑,仿佛又戴上了面具。他凝望了一阵,抬手唤来一位下人,准备了绸缎与聿墨,起身写了些什么,便裹上一印交予荆轲。
“先生,秦军旦暮将至。”
九、
荆轲游历了很多地方,才知道那绸缎上写的是韩文,可韩国已经消失了,他只得半懂不懂的在世间寻找他的方向。
“要去往何处呢?”
他忽然想起与盖聂道别的那个晚上,他也问了盖聂相同的问题。
“大概是秦地,或者还在赵地,总之去秦国找我吧。”
荆轲想了想,倒没说什么。他听说盖聂被将军举荐为能人,现在加了爵,总能某个一官半职。
“我在秦国杀了人,得离的远一些。”
“以后要是落到我手上,叫我声阿爷说不定能放你一马。”荆轲其实很反感这种玩笑,他不喜欢开玩笑。
“你的仇呢?了结了罢。”
盖聂还是苦笑,便说道:“杀人的不是秦王,更不是盗跖,是天下的动荡。”盖聂跳上马,正原地打着圈“你想不明白的,我太累了,现在只想苟活而已。”
昨天晚上起了霜,到现在还没有消散,荆轲劝他晚些再走,不然天冷路滑,指不定出什么意外。
“等不及了,秦兵旦暮将至。”
十、
太子丹天天都在念叨这句话,荆轲必须走了。
荆轲早就想到这种情况。他早早的派高渐离去赵地找寻张良,可还是太晚了。他明白,刺秦只靠他一人是远远不够的,他要失信了。
易水之上,没有人击筑,也没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他有时候在想,像张良这样的抗秦组织到底有多少?燕国能抗秦的势力又能留下谁呢?他们永远不会被人得知罢。
十一、
高渐离还是认为这是荆轲有意支开他。
“燕王给我以衣食富贵,我必以死报之”
高渐离心里清楚,荆轲不是傻子,他不可能为了这点钱财就以死相报——他真的想要刺秦。
但到底为什么呢?,说到底,他们也只是各国流民罢了,杀了那秦王,除了给自己本就艰难的困境雪上加霜外,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他开始求名了,他昏了头。高渐离绝望的想着,但脚步却不由得加快。
那张良,张子房又是谁?他不明白,但荆轲说了,只有他能帮自己。
“这便是了吧。”他慌慌张张的爬下马,强装镇定的敲着大门,却没有人应。
“怎么没人啊?怎么能这样?”他敲的愈发着急,门居然缓缓动了一下——门是虚掩着的。
顾不得那么多了,高渐离一把将门推开,但随后听见有脚步声。只见屏风后面窜出来两个拿刀的秦兵,他正要跑,却发现后面也有人。
“砰!”一切都消失了。
十二、
从殿前到秦王座,有七十六步。这条小道一般人只能走一半,再往前走,便是诸多亲信,然而五步以内,始终空无一人。秦王是孤家寡人,他不会也不需要跟任何人接触。
荆轲站在殿前,他距离王的位置太远,还看不清。
“踏。踏。”他猛地发现,整个大殿只剩下自己和秦王,周围的臣子无不底下头颅,呆若土俑。他在自己的脚步声中惊讶的产生一个猜测,那秦王也在打量着他。
风本是不能吹进屋子的,但这里可以。那些冰冷的人偶将这里点缀成仿若无人居住的废庙,风得到了允许,没人敢打扰它。
“宣荆轲、秦舞阳进献宝图。”荆轲迈开步子,努力缩短了这最后的距离。
“慢——”“王问,副使何以面白?”
荆轲看也没看,拱手答道“副使者,燕地勇士也,骨勇之人,遇怒则色白。”
“哈哈···哈哈哈哈哈。”秦王发出浑厚的笑声。
“王问,副使何怒?”
“北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窃闻丧地之辱,故怒于前。”荆轲依然平静,但周围的臣子已经息息作响。
“王宣,荆轲一人进献。”
大殿后面上来两名卫士,秦舞阳将装头颅的盒子放在荆轲的胳膊上。他就要死了,但丝毫没有犹豫,径直走了去。
“此乃樊於期之首。”秦王撇了一眼,发现自己好久未见过樊於期了,他的头颅已变的陌生,跟普通人没有两样了。
“此乃,燕国督亢之图”荆轲自然的向前一靠,只有五步了,所有人都在这一瞬间感到一丝慌乱,可荆轲还在靠前。一旁的宦官还在犹豫,整个大殿却只有秦王看见了,荆轲那摄人的眼睛。
他似乎第一次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戳破了,一层隔绝他与现实的东西,被刺破了。荆轲霸道的将一些真实带进这里。
“大王且看看吧!”荆轲将地图一抛,随即抽出一把光亮的匕首“这天下,尽在此处!”
荆轲以极快的速度划过这最后的距离,秦王急迫的向后退去,但已然有些鲜红流露了出来,匕首终究太短了。无数人呼嚎着大王,但却没人敢近入这五步以内的禁区,这是天下人等待的结果,这一天总算来了。
秦王的剑长,却也挡住了第二击,然而,或是太急了,或是体力不支,他只一个踉跄,往台阶下摔去——这匕首上淬了毒,全天下最厉害的毒。
“王负剑!王负剑!”一道声音刺破开周围的杂音,荆轲听出来了,但他不愿承认。
只差最后了,只差最后一下罢。一个药盒飞向他,药粉的味道瞬间要侵袭进去,但这不会缩短荆轲进攻的时间,只是让这最后的突进,代价更大了而已。
终于结束了么?盖聂一把拔出了太阿,铮的一声,一切都结束了。
荆轲的气息开始有些紊乱,这可不是叙旧的时候。他反手一划,匕首终究快过长剑,但快不过盖聂惊人的反应速度,他后仰一躲,却发现给嬴政露出了一个大破绽。
在这一瞬间,刀子脱离荆轲的手,凭空旋转一圈,换了个方向,又被握住,这方向正对着嬴政。
盖聂连剑也不要了,全身像荆轲卷去,可已经来不及了,荆轲猛地一插,砰!只是穿过了嬴政的袖子,这下再没机会了,盖聂用腕甲生生硌住了匕首的根。
“荆轲啊”盖聂大喘着气,荆轲也是,双方还在激烈的角力“这天下,的,罪。已经够多了,那些仇恨,都是天罚!”
只是几息时间,腕甲破了,连同盖聂的手,纷纷飞了出去,华丽的血线甚至溅到了正在起身的秦王。
“你的仇恨不是战争给的,呼——呼”荆轲将正哀嚎的盖聂踹开,迟缓的站起来“你把它归罪于天下,可凶手就在这里。”
荆轲死盯着踉跄的嬴政“这是秦王的不义。”
“大王,我是来刺你的,可现在已经完成了。”
秦王拄着剑站起来,他也不是什么妇孺,气势极强“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秦并非天下的敌人,大王才是天下的敌人,我的刺杀早已结束,我不过一个人,又如何能刺杀大王你呢?”荆轲缓慢的朝嬴政走去,后者努力的与之保持距离“但天下人的刺杀,才刚刚开始,大王啊,这一刻天下人等了太久,天下之罪早该了结了”
“你不过是一介草民而已,又能懂什么呢?这天下间,寡人要做的事,无人可当;寡人要行的令,无人可免!”嬴政越发站不稳了“只有寡人做了,也只有寡人能做!”
荆轲笑了笑,用全身的力气掷出匕首,可这匕首没有准星,随意落了下来。
我该走了吗?荆轲瘫倒在地上,自顾自的笑了笑。他似乎总是被催促,仿佛天下的人都在推着他前行一般,而现在,侠客之行,总算结束。
十三、
燕国没了,齐国也早已是囊中之物。高渐离被戳瞎了双眼,他的琴声反而更加美妙。
秦国也好,燕国也好,都与他没了关系。他在无休止的弹拨中用楚痛麻痹自己,否则他便会不由自主的推演出一个疑问——自己是不是疯了啊?
是罢?不是罢?这都没意义啦。地上是黑的,天上也是黑的,这地方只有琴弦的响动。嗡嗡!嗡嗡!琴声就是颜色,颜色就是琴声!
他发觉两只手让他悬空了起来。我飞了,我飞起来啦!这世界什么也摸不着了,世界都消失了。高渐离手舞足蹈的唱着,一个个音符构建出新的色彩,闪啊闪的让人头晕想吐。
荆轲也死了,他的事迹,从狱卒流入耳朵。周围的人才疯了,这些胡话都不加思索地说出来。
高渐离在一次次慌乱中又摸到了琴弦,像个小孩子一样紧紧的抱住。他仔细抚摸着,细细的,粗粗的,敲它!拍它!这是了,是琴声,世界回来了。
台上的君主命令着,他已经沧桑了许多,大殿之中的音乐不停回响,这世间只剩下秦王。
荆柯大侠,你在哪呢?
高渐离的琴声变得急躁,变得吵闹。
他在旁边献图罢,还有杀人不眨眼的秦舞阳,那边是太子了,还有张良,张良长什么样?他看不见了,他在暗处躲藏着,但所有人都在听自己的独奏。
歌曲达到高潮,高渐离疯狂的拉着琴弦,每个音都被他以极致的愤怒拉扯了出来,这一切都该留住啊!留住吧,他急着唱出歌谣,那歌声悠扬,那歌声狂热。
秦宫的风停了,五步、十步,直到天下,前来刺杀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大侠怎么还不上前?
地里的枯骨就要长出新的枝桠,房上的血迹就要滴向殿砖。
大侠啊,你在等什么?
“我欲~夜行,藏~~~明月!”
一切都开始模糊,孩童的哭嚎声,兵戈的砍伐声,它们都是真的吗?它们都正在发生啊!
“始知~~天下!尽,侠夫!”
高渐离跳了起来,化作一道流星,在历史的轮轴上,烫了一个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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