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作卷，山河为答

站在山顶上的时候，夕阳的余晖从天边厚厚的云层里打了下来，一阵阵的细雨从南方飘了过来 ，直到完全掩盖了傍晚里最后的余光。

离我不远处，有青色的草在路边开着灰色的花，在暮色里被风摇曳成另一种温柔。青草的花在风里纵横交错也挣着高低，偶尔也会有落进草丛间的叶子被风突然吹立起来，在暮色中反着微光。

山与河从低回的山谷里被延续成巍峨的山脉。有风住在山谷，有我不可诉说的话在山谷里的风中久久回旋着，从那轮永远悬挂于空中的明月开始。

那些长在山谷间低垂的草，也在风里起伏摇摆着。有时我也会幻想，从我站立的地方一跃而起，伸开四肢顺着山谷平行地滑翔，去俯瞰山谷里的万物，包括人间草木，昆虫鸟兽，所有的一切，就如同鹰一样停在风里，久久地凝视着我身下这片熟悉的土地。

又有时，我想放一只巨大的风筝，也让它沿着山脉一直飞过去，让夕阳或是月光打在风筝背上，让它带着光在那些巍峨的大山里穿梭。我会不会在那一刻听到岁月轰隆的声音？会不会在那一刻听到那些藏于心底却不曾表达出来的东西？

脚边是几朵殷红的花，躲在很高的草后，艳丽地向这整片的山河发起了挑战，其中一朵高出了它前面在风里摇曳的草，像是要冲破云层。偶尔也会有光打到花朵间，光里的花瓣就越发艳丽了，红得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

有时会有唰唰的声音，从很远处的山峰里开始，一直来到了我身边。如果是太阳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唰唰的声音在大地上回响，还有大颗的雨滴坠在叶子里，在雨过后被风打落，在堆积的落叶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惊动着山里的昆虫与鸟。

有时是岁月的声音，从挂在枝丫间被风吹落的枯木枝开始，接着就是干枯的果子炸开的声音，再或者是一只画眉鸟从一片叶子跳向另一片叶子的声音 。这许多的声音混合着，就钻进了我的血管里，在心脏里堆积着，在我安静地坐下来时就能听到。

在时间的长河里，我观察过也倾听过这些声音，看着它们慢慢腐化，被殖入了土里，滋润了破土而出的花，或者在一场雨后形成了洪水，从山顶直奔而下，卷袭着所有能被冲走的一切。有时它们也会久久地堆积着，任昆虫在堆积起来的岁月里织网，形成肉眼可见的银白色的丝。

有时我们会对着看出去什么都没有的苍穹发呆。不知是想弄明白为什么苍穹间什么都没有却可以看得见颜色，还是想分辨出我们刚刚听到的从遥远处传来的声音到底来自哪一个方向。

有些声音遥远而孤独，像是从胸腔里挤压而出，像是有人独自站在一个山顶上拼尽全力喊出来的 。等你分辨出声音的方向，循声望去，就会看到朦胧的山连绵起伏，就会发现似乎有那么一刻，也是在这样的场景下，你也曾这样拼命地喊过，只是你已经忘记了为什么呐喊。那时候的你也没有听到回答，只有自己呐喊出去的回声 ，在山间回荡，最后撞向了悬崖 ，弹了回来。

你可以把藏在心里的话对另一个人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吗？

你对面的人能听懂吗？

可能你们早已经在人群中走散。你倒了一杯酒，目光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巡视，但是没办法与任何一个人干杯。你看着酒杯里晃动的酒却说不出一句祝福的话，你看着眼前的人也讲不出任何一句藏在心底的话，最后你只能找个没有人的角落，安静地坐下来，自己喝一杯，然后遥望远方说一声，如果你在这里，那该多好啊。

别回头，向前走。

瓦楞在晨光中被秋雾打湿，薄薄的一层给已经铺在房顶上多年的瓦增添了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瓦上会有湿漉漉的青苔，青苔的最尖处偶尔还会挂着露珠，从屋檐下看上去，从西边照出来的光散在那些露珠间，如同是散落在森林的宝石般晶莹剔透。

晨光熹微，朝阳洒满大地前，会有雾气从漫山遍野间升腾起来，在天与地之间形成一层朦胧的美。有时会有彩虹挂在雾里，有时朝阳会染红了云层，在山顶上形成了七彩祥云。

我久久地坐在阳台上，仰望着天空，也眺望着远方。已经记不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就喜欢这样坐着，看云朵聚散，看世间匆忙。

阳台的正对面就是很高的山峰，山峰半腰里住着我不认识的人家。可能是因为山很高的原因，山腰里总是比别处暗下去得早也亮得更迟，所以我总能在暮色未起时就看着那边的灯亮起来，也在天亮了很久后还不见那边山里的灯熄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于这种孤零零的灯就多了种说不清的情愫 ，可能是和早年去西安时在路边看到的那盏灯有关，也可能只是我总是想得多。

有时风会停下来，周围的一切就会安静下来。山里的安静与别处的安静是不一样的。树与草，还有花，掉落的叶子，远处流淌的河流，都没有声音，寂静地守望在岁月里。近处的树，还有落在枝头的鸟也都静止着。

不一样的季节里，这样的寂静就会显得不一样。我也会忍不住躺下来安静地睡去，一些无法言说的情愫会从胸口里溢出，像是住在血液里的风开始汇集到心脏中，想找到一个飘向山海的出口。

这样的寂静，有时会被一片落叶打破。落叶从头顶飘下来，轻轻地落到你耳边的青草里，会惊起青草间的蚂蚱，然后蚂蚱飞起前的后腿会蹬出清脆的声音。

有时是被一阵风惊动。风像是刚好从你头顶那棵茂盛的树里开始，先是轻微的声响，接着整棵树就摇动起来，再接着风就吹动着你周围的一切，再撼动着山与山谷。

也有时，寂静是被远处的河水打破的。声音首先从你安静的梦里开始，一些像是大地发出来的声音，从你的梦里传出来，把你从梦里惊醒。你坐起来就会看到远处的河水在阳光下一个弯又一个弯地流向了远方。那里离你很远，但你还是能听到河水入梦里的声音。

这种从梦里传出去的声音会在短暂的时间里，让你一下子无所适从，就仿佛整个大地上只剩下你一个人，就如同被父母放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你醒来后不管怎么哭闹也找不到人。有时会惊慌失措，有时会情难自已，有时会突然想哭。但短暂的不适之后，你便会被眼前的一切震撼着，那些你睡前安静的一切，此刻都开始不停地晃动着，包括你的头发，你刚刚睡下去还沾着草的上衣。

风雪千山，功名半纸。

远处的白云在山顶上与树木连接在一起，我就会想起来，很早以前，我曾以为白云与山连接在一起的地方就是天边。后来走的路多了，我看着曾经以为天边的地方，却能清楚地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甚至会在白云与山连接处看到朋友的家，看到炊烟袅袅。

我很少想过狗的叫声到底能传出多远，但有时在山里睡醒的时候，我就能听到从天边传来的狗叫声，顺着山脉传了过来，像是跨越了时空。其中有种力量或者说是空灵的声音，曾一度让我为之迷惑，久久无法理解。

我的目光也追寻着那些穿梭在白云下的小路，有的消失在夕阳下，有的消失在村庄后，有的则隐藏在一棵很高的树后面。隔着许多山，在山顶眺望的时候，你会猛然间意识到，很远处的那条你能清楚看到的小路 ，你曾经也在一个傍晚从那里走过，翻越了你曾经以为是天边的那座山。

后来我会在不同的时间里听到风。某一个秋日的傍晚，我从家里走出来，向南走出去没几步就是邻居家，就在邻居家门前，我被一阵风吹醒。我在那里站了许久，夕阳从苍穹里压下来，峡谷与河流从大地之间开了口子，白云挂在苍穹与峡谷之间，夕阳就堆积在白云之上，循着白云的形状将它们染成了不一样的颜色。

我看着仙境一样的白云，心里突然跳出来一句不知道谁说过的话：别说让人伤心的话，自己听得太多了，怕别人听了也会难过。

在浩瀚的宇宙与巍峨的山河前，我们始终不过是沧海一粟。我们的笑声和哭声再大，也会被淹没在很小的风里。

坐在遥远的山里，等着黑夜覆盖了目之所及的一切，等着时间爬过屋顶，等着岁月从天空落下来，化作万家灯火，我们终会明白，这片漆黑的山里有我们不愿意失去也不愿意离开的一切，有让我们痛苦但也可以让我们有力量的一切。

就用千秋作卷，山河为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