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来到世上,刚开始是一片懵懂和混沌的。我是从三岁记事,对周围有粗略的意识的。九岁的时候,记忆已经非常深刻。那年,爷爷去世,看着一身浮肿的他,被爸爸和幺叔抬到门板上,七脚八手为他穿上纸糊的黑色寿衣,然后放入已置办多年,一直张着嘴等待着的棺材里。大人们哭得昏天黑地,而我受不了这样的氛围,也挤出了几滴眼泪。
农村里办葬礼很热闹。鞭炮齐响,锣鼓喧天。有舞狮的,有唱歌的。酒桌上,有瓜子,花生。菜式有凉拌,粉蒸,红烧,炝炒。小孩子真是又好玩又好吃。
第一次接触到死亡,根本没有悲伤。更大的感觉是像一场游戏,就像玩过的打仗一样,我一枪嘣了的人,会在下一场活过来。爷爷也是在装死而已。
直到爷爷住过的房间彻底冷寂了下来。床空了,躺椅空了,衣柜空了,心里装着爷爷的那个地方才空荡荡了。从前最喜欢到那个房间去,因为爷爷藏的有糖。如今再也不会去了。特别是到了晚上,往那边望一眼都觉得害怕。怕鬼。听人说,死亡会把人变成鬼。样子十分恐怖。
每年春节,父亲领着我去给爷爷的坟堆磕头,上香。我虽然乖乖的照做,表现得孝顺,内心却是十分不情愿的。晚上做恶梦,那个坟墓在一片阴影中,变得面目狰狞。
死亡以永久性的失去,让无忧无虑初涉世事的我,初次感受到了莫大的恐惧。
我三十一岁那年,父亲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被确诊为癌症。没有预料到父亲的死亡会这么提前。爷爷是在头发花白的老年,才和死亡狭路相逢的。父亲踩着爷爷的脚步,才走过一大半。
和九岁时的后知后觉相比,而立之年的我是眼睁睁的看着死亡一步一步的把父亲拖进了那个阴森森的洞穴里。非常残忍,非常痛苦。病榻前,我握着父亲的手,像被什么阻隔着,感受不到他的温度。我望着他的眼睛,他像被什么挟持着,无法表达真实的感情。是死神站在中间,活生生的将我们拉开。
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最后了结,一是生离,二是死别,再没有第三种。而面对自己最亲的人,会经历痛彻心扉的生离后,再面对漫长无期的死别两份折磨。
和爷爷的坦然相比,父亲有太多的挣扎。因为不甘心。爷爷的死亡是有条不紊的,棺材早已准备好,在那里等着。就像庄稼,是正常的季节自然的成熟,然后被收割的。父亲就显得太仓促了,就像稻谷刚刚灌浆,就被饥饿的人迫不及待的采摘下来了。没有接受阳光充足的照射,果实是不饱满的,留下半截空壳。
看着父亲被病魔摄去魂魄,听着父亲被死神撅住手脚。我第二次与死神面对面时,似乎可以见到它阴浸浸的脸,冰冷的鼻息和直达骨髓的寒意。我真正体会到它的强大,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以及喜怒无常、不可捉摸。
我听着卧室里父亲的惨叫,自己摸到客厅的沙发上躺下。就像被死神逮住的是我一样,心底无比的后怕。这么明媚的午后,阳光,空气,花草,流水……所有的一切都再也看不到了。我想要的生活还没有开始,就要结束了。我做不到心甘情愿的闭眼。
冷汗顺着头发向下流,我浑身打颤。爷爷走了,父亲即将赴他的后尘。我就要毫无遮挡的裸露在死神的逼视下。就像它现在隔壁房间,下一次就到客厅了。
第一次对生命有了紧迫感。第一次对死亡感同身受。第一次在面对死亡和父亲的巅峰对决中,我愿意松开拉住父亲的手,以祈求死神能网开一面,就此离我远远的,再不要来骚扰我的生活。
谁不恐惧死亡呢?此刻的我就是那么害怕。如果人的一生是一本书,我的上面还没有留下什么内容呢。
我在心底纪念着去了那边的父亲,为了不吵醒匍匐在他身上的死神,我尽量压抑着感情,变得小心翼翼。我似乎被死亡吓破了胆,从此裹足不前。
直到看到一篇文章《没有充分活过的人最怕死》,光标题一下子就击中了我的灵魂。文中说:“所有死的问题其实都是当下生命的投射。人们之所以会恐惧,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对于生活还有很多遗憾,怎么能这么离开了呢?”
所以,当一个人对自己的一生有高度认同感的时候,死亡不是肉身毁灭的焦虑和不安,而是其生命的完美句号。维特根斯坦在得知自己的生命只剩下几天的时候,大声笑道:“好极了!”并留下了那句著名的遗言:“告诉他们,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
怎样对自己的一生有高度认同感呢?纵观我短短的生命历程,我认为只有那为了生存而被我搁置多年的读书和写作,是我最想做的事情,也是最有意义的事情。
读书可以开启智慧,写作可以明了自己内心。读书可以激活自己的潜意识,写作可以挖掘出自己的潜能。读过的书,变成了自己思维的血液;写下的文字,变成了自己行动的骨骼。读书催人思考,写作让人理清头绪。
就这样读着写着,慢慢就体会到了人生已渐入佳境。我已能平静的纪念爷爷和父亲,而不在意他们死亡的背景和阴影,就像他们活着时一样可敬可亲。死亡并非一种始终存在的可能,而是一个迫近的现实。我不再回避,愿意迎着这个必定结局而更努力的生活。
讲真,我再不害怕死亡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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