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伯家的雄二被段伯杀了!段伯不急,它认为雄二虽死却死有余辜。
雄二不是人,是只公鸡,而且曾经是鸡王。
雄二死了,巷子里的大爷大婶们却有些着急,那可是小巷里多少年没见过的一只好公鸡,长的高大健壮,威武的身材,挺拔的鸡冠,尖尖的嘴巴,粗壮的爪子,高翘的尾巴,油光发亮的鸡毛里透出黑红浅黄相间的色彩。要是生在前朝过去,或许能成就为一代名鸡,被有钱人供养欣赏着,还有可能被选进宫里作为专业斗鸡。如果在宫廷里能成为鸡王,那它的命可就值钱了,不仅可以养尊处优,高高在上,还可以吃香的喝辣的,说不定还会得到皇帝的赏赐呢!封个免死牌什么的,即使犯了错误甚至把对方斗死,也不会落个被杀的结果。段伯也觉得雄二好,漂亮帅气,除此而外,雄二还具备了鸡的“五德"(首顶冠,文也,三足搏距,武也;见敌即斗,勇也;遇食呼群,仁也;守夜有时,信也)品行。但宫廷鸡也不好,在一片吆喝声中,天天被人看,看打架的残酷,看流血的伤痛,而且,就是最终赢了,也是暂时的。斗鸡中没有永远的鸡王,只有无休止的搏斗和伤害。
雄二就是这样,因为争斗,赢得了鸡王,因为争斗,丢掉了鸡王,最后也失去了性命。
(一)
隔壁胡婶,听说段伯把雄二杀了,楞是半天没有缓过神来,当时正做着晚饭的她,放下面盆,连面手都来不及搓干净,急着就往段伯家赶。
胡婶与段伯家离的不远,隔壁邻居,檐挨檐,墙靠墙,就是门口的石墩子也是连在一起的,出门进门,几步路的事。等胡婶赶到时,已让段伯抹了脖子的雄二被撂在讲台上,旁边是段伯杀雄二用的菜刀,刀钝,刃上还滴着雄二的血,血好像活着,掉在地上还在呻吟,好长时间也不凝固,像是要申诉似的,里面有雄二屈死的魂,顺着刀刃就那样排排躺着。
段伯站在一边,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汗珠子,汗珠是从眼眶边流过的,是汗水还是泪水,他已分不清了,只觉得嘴边涩涩的,就像北岸上那块盐碱地里渗出的那一点点咸水。为了抓住雄二,段伯满院子追着雄二,雄二预感到主人这次是真的生气了,没命的跑,可它怎么能逃脱呢!最后索性不跑了,主人既然决定要它的命,那就给了吧!况且它的命也是主人给的。
要雄二死的事,段伯从昨天晚上就开始思量了。
杀了它吧,家里就群鸡无首了,鸡们没个头,就像蜜蜂没有了蜂王,就会一盘散沙,失去凝聚力,就像家里缺了男人一样,少了主心骨,遇事就没有拿主意的人。况且,雄二是家里多年以来难得的一只好公鸡,不论是主人还是鸡们都以雄二为自豪呢!不杀它吧,老给家里惹祸,今天与这家的公鸡争斗,明天与哪家的公鸡争斗,昨天串到他家后院墙根,后天又飞到你家房顶。本来公鸡与公鸡之间的争斗不是什么大事,很正常,为了寻食,鸡们都会想些办法,不就是为了一口吃的嘛!常常是走到哪儿算哪儿,只要有吃的。所以,发生在鸡们之间好多争斗的事是说不清楚的。时间长了,它们自然会形成一种默契,守着自家的院,吃着自家的食,只要不越界儿。可雄二心野,总是违反鸡道上的规矩,经常跑到其它鸡的地盘上,甚至为了争一条虫子,仗着它是鸡王而追着别鸡家里,非要把人家的鸡教训一番,直到对方丢下本该自己吃的那点食物。那时候人穷,鸡的日子也不好过。农村人要面子,因为鸡斗,往往会把主人也牵扯进去,这些都不算什么,要命的是雄二最后到了叨人的地步。
思来想去,权衡利弊,最后,段伯还是决定杀了雄二。鸡命轻,杀了它还可以再养,邻里情重,处理不好会伤了和气,还有可能因为这点小事而结下世家恩怨,这样对谁都不好,段伯把邻里之间的情份看的远比雄二的命重要,他不想因为雄二而使得乡亲之间相处的难堪,也不想让自己在村里落个不好的名声:连自家的鸡都管不好还能干什么。
段伯杀雄二的主要原因就在这。
段伯没有把杀雄二的事给段娘透露过一点口声,他知道说不通,不就是把人伤了一点皮嘛,至于要它的命,他可是答应过段娘会善待雄二的。
不知道是紧张还是难受,段伯把菜刀架在雄二脖子上的时候,手不停的在颤抖,怎么也下不去手。从段娘抓回雄二它们的第一天起,段伯一家就视它们如宝贝,不管是公鸡还是母鸡,都给了很好的待遇,公鸡打鸣母鸡下蛋,两口子都想好了,一定要悉心照顾,绝不能亏待它们,让鸡们再有个什么闪失,更不会因为没肉吃而随便要它们的命。还有就是,段伯是轻易不杀生的,他心里一直怀有善念,虽然他不信佛。不只是鸡,他对家里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不曾有过一念杀机,甚至连厉害它们几句的勇气都没有,他觉得能到他们段家来的所有生命都是与自己有缘,都是前世就安排好的,不论鸡呀兔呀,猫呀狗呀,羊呀猪呀什么的,都值得珍惜,随便杀生是会遭报应的。
段伯没有杀过鸡,不知道如何下手,这样以来,段伯拿刀的手在雄二脖子上蹭来蹭去,像锯齿,让雄二受尽了非鸡的折磨。本来一刀下去,可以让雄二毙命,死个干净死个利索,死的痛痛快快,却硬是让雄二多了几秒钟面对死亡的恐惧和痛苦。
雄二的痛把其它鸡早已吓得不知躲的哪儿去了。
看着死了的雄二,段伯眼里有点呆滞,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凶劲,目光一直停留在雄二身上,他觉得自己对不起雄二,违背了当初对它生命的承诺。一个不兑现承诺的人是卑鄙的人,是不值得尊敬和同情的人,是小人!段伯像做错了事似得,脸上火辣辣的。
(二)
年初,段娘去县城娘家,回来时顺便从市场上买回十来只鸡娃,年年如此。鸡娃命脆,成活率低,能熬到长大成熟的没几个,段娘一年去不了几次娘家,所以,每次总要从集市上带回十来只。这样,年复一年的下来,段娘家也有了二十几只成年鸡了。
什么事情只要用心去做,都会有收获的。
家里有这么多鸡,段娘自然高兴,那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这让村里许多人有些羡慕。只是在这些鸡中,母鸡多公鸡少,什么东西不都讲究个阴阳平衡。这倒没有什么,母鸡多了还能多产鸡蛋呢!只是那几只少有的公鸡总是不争气,没有一个能成为镇住巷子里众鸡的鸡王,没有鸡王,段娘家的那些母鸡常常受气,被巷子里别家的鸡王欺负。段娘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为这,段娘常常数落那些萎靡不振的公鸡,真没有出息,也不知道出去争个鸡王。有时,段娘也会拿公鸡数落自家的男人,看你和那几只公鸡一样,有名无实,你就不会学的厉害些呀!说这句话的时候,段娘脸上总是流露出一丝遗憾。
段伯是巷子里出了名的好人,从不与人发生争斗。俗话说什么人养什么鸡。即使段娘抓回来的鸡娃里有当鸡王命的潜质,时间久了,也会随着段伯的脾气变的柔弱随和。
没有想到,段娘这次抓回来的鸡娃里却意外成就了一个鸡王。本来,段娘并不看好性格上跟了自家男人的这只公鸡,它只是长的有点特殊,大概这就是鸡王所应有的那种潜质吧!段伯也是,根本没有奓望它能打拼出个鸡王! 可它真的就当了鸡王,名副其实的鸡王,段伯给它起名雄二。“雄”自不必说,代表了它的性别,“二”则含有凶猛、好斗、惹事的意思,对什么都不惧。
雄二刚刚被抓回来的时候,不显山不露水,和众多的鸡娃子一样,胆小命脆,惧怕鹰,只要听到喊"叼…叼…叼,叼…叼…叼",就会连跑带飞地往墙角里、饭桌子底下钻,一个小感冒就会要了它的性命。
段娘心疼鸡娃子,不让孩子们和鸡开这样的玩笑,每天给它们撒一些谷粒吃,喝些温热的水,所以,鸡娃们很依赖段娘。
(三)
说话之间,雄二就长大了。不到两个月功夫,雄二长得就和其它鸡哥哥、姐姐,鸡叔叔、阿姨们一般大,在鸡娃里有些“鹤”立鸡群,凭着高大的身材和健壮的体魄,雄二常常在鸡群里充当老大。但它从不欺负身边的这些鸡,不论是公鸡还是母鸡,而是保护,好像是一种天性,它知道这些鸡和它了一个门,进一个窝,是一家子,是一家就应该有个照应,友好相处。
鸡长大后,段娘不再给鸡娃子撒吃的,院子里可供刨食的地方越来越少。一天,个子已远远超过众鸡的雄二好奇地站在门套,想着出去,看着外面的世界,却又不敢出去,因为,巷子中间的一只大公鸡,在细细地看着陌生的雄二,像示威。没有规矩的雄二不知深浅地迎了上去,它不知道对面站着的是巷子里的鸡王,鸡王的地位是不容蔑视的,只有它才有资格在巷子里串来串去。可雄二不管,看着鸡王竖起脖毛,目不转睛的盯着它,摆出一幅决斗的姿势,雄二根本不怕。它不是不怕,它是没有经历过公鸡打架时的那种惨烈场面,没有尝过为争鸡王所输出的代价和可能出现的那种后果。
狭路相逢勇者胜。
雄二没有退路,只好应战,公鸡开战,是不分量级的,不论大小的,只要能打赢。初生牛犊不畏虎。雄二就是雄二,不亏个大腰圆,任凭对方从哪个方向攻击,它都能沉着冷静,巧妙应对,即便吃了几口亏,受一点鸡毛被揪之痛,也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倒使对方渐渐处于劣势。几十个回合下来,鸡王体力明显不支,雄二却是越战越勇,大有宜将胜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的气势。最后鸡王只好抱头鼠窜,逃之夭夭。
雄二战胜了鸡王,仍然傻傻的混在鸡群里。直到有一天,走在巷子里的雄二,看到其它鸡们恭敬的眼神和胆怯的样子,雄二才气定全巷,来去自如,它当鸡王了。
自从雄二当了鸡王之后,也开始慢慢适应鸡王的身份,做起鸡王该做的事,履行鸡界“领导先叫”的权力:鸡王每天早上第一个打鸣,然后,其它公鸡会按照排位顺序依次打鸣;地位较低的公鸡打鸣的频率和音量不能超过地位高的;鸡王不在的时候,排行第二的副鸡王会自觉地第一个打鸣,宣布清晨的到来。
刚过四更,天还没亮,雄二便打头阵,开始拂晓前的第一声打鸣,在扑扇几下翅膀后,扯着长长的脖颈,使出好大的劲,将脖子扭成半月状仰天长鸣。雄二打鸣有个最大的特点,只叫三波,每波三声,如同给自己立下的规矩,像一个即将领兵出征的将军一样,擂鼓三通,趾高气扬,踌躇满志,等段娘把鸡们从窝里放出来,雄二便带着它的鸡友们出门赶早场,满巷子寻吃的。
(四)
那时日子穷,各家各户吃粮都节省的很,麦麸子筛过三遍后,还要加上些粉碎的草料,倒进猪槽里而舍不得让鸡吃,雄二在巷子里即便转悠很久也难觅到能吃的东西,最后就来到院墙后的粪堆里刨。粪堆是从猪圈里出出的,猪食惨淡,圈里出出的粪也有些清穷,为了增加粪的营养,让庄稼有个好收成,段伯在猪粪里掺了许多杂草烂叶,发酵后的猪粪会滋生出许多寄生虫,这里是雄二它们觅食的天堂。
猪靠粮养,没粮,猪只能吊成半壳郎子,一年也出不了栏。段伯说:猪吃食,饭量大,先让长骨架子,等到年底,再加点饲料,好让它长膘。家里哪有什么好料给它,只有从家里吃的口料里抠,段娘心疼,家里吃的本来就不够,眼看着全家人吃的口粮硬生生的让猪吃了,段娘却没有阻止男人的行为,段娘知道,男人是心疼他们,他是想让家里人过年能吃上肉。
唯独雄二,总是装出一付很富有很安逸的样子,生活似乎不受任何干扰,即是家里无米下锅的时候,即是别人家的鸡无食吃的时候,雄二依然会带着家里的鸡们在粪堆里自由自在地刨虫子吃,像是生在有钱人家,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还时不时地四处转悠,好像在炫耀自己,借以吸引更多母鸡的目光,也让鸡们有安全感,不再受外鸡的蹂躏。
距离巷子南不足百米的地方,有一段古城墙,呈L状,长约二百米,高约五米,宽三米,城墙断垣残壁,西面早已被人取土挖平,靠东头则是与巷子连接,通往外面的一条坡路。城墙孤独的矗立在那里,像是诉说着什么。上边长满了蒿草,一米多高,还有其它叫不上名字的,开着各色各样花,从没有人上去过,虽然有可攀的台阶。只是偶尔有鸡去上面刨食,那是一块公共区域。雄二成为鸡王以后,便将这块公共场所据为己有,不再允许别家的鸡上来。
但还是有个别别家的鸡,为了混口吃的,会不顾一切上去。为了守住地盘,让跟随它的鸡们有吃的,雄二仗着身强体壮,经常与别人家的公鸡打架。鸡打架不像人,伤腿伤身子,也不像狗,逮住哪咬哪,鸡是专朝对方的眼睛或冠子上叨。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如果眼睛没了,心也就死了,但鸡不计后果,只要打架,总是死死盯住对方的眼睛,可叨伤的却是鸡冠,因为它们会拼命保护自己的眼睛。
因为雄二打架,段伯不知啜了多少气。
段伯本份,待人接物总是谦让,段娘也是个贤惠善良的女人,从不与人发生纠纷,遇事总是考虑对方的多,因为他们的言传身教,家里总是和和睦睦。只有雄二,把家里弄得鸡犬不宁。那天中午,在窝里睡觉的雄二,突然听到家里的一只鸡被外面来的公鸡在院子里撵着跑,雄二火冒三丈,这还了得,竟敢来我们家里,上前就是一阵博斗,对方也不是个善茬,直到雄二把对方打的鸡血愤头,赶出家门才罢休。雄二能打架,而且从不服输,只要有胆敢挑战的,雄二总要让它身上掉几撮鸡毛,不获全胜绝不收兵,即使打的头破血流,也是气宇轩昂,显示出一付乐观,结果也如雄二所料,让巷子里那些不识趣、想挑战雄二的霸主地位的公鸡见证了雄二的厉害,回回都是败阵而去。雄二只图自己得胜之后的快乐,却不想主人的苦衷。邻居家总会找上门来与段伯理论为此,段伯伤透了脑筋,只要别人家鸡的主人找上门来,段伯就找雄二出气,拿起扫把追的雄二院子里到外乱飞。雄二不理解:打赢是争面子的事却要挨打,下次干脆输给人家好了。段伯撵累了,雄二就会委屈的缩在墙旮旯里等着主人收拾,段伯心疼雄二,举起的扫把落在雄二身上却是轻轻一捋。父亲知道鸡命脆,不经打。雄二是家里难得的鸡王,没有它家里的鸡会散的。除了鸡外,段伯对家里的猫呀狗呀都一样心疼,舍不得打骂,因为都是家里生命的一员。为了保住雄二的性命,段伯不得不给人家求情下话,反复解释,鸡不懂事,让你们家的鸡受罪了,希望谅解。
(五)
鸡王的岁月很快就会过去,挑战雄二鸡王地位的战斗随时都会发生。
一天,正在粪堆上刨食的雄二与后院三娘家的“来航鸡”遭遇。三娘家底子厚,男人去世早,没子女,就她一个人过日子,住在巷子中间的一座坐南朝北的四合院,院里显得有些空荡荡,只是门前立着一对很有气势的看门狮,足以证明主人家过去生活的殷实。
年前,三娘从集市上专门抓回来一只“来航鸡”,这是只半大不小的公鸡,三娘会看鸡,尤其是公鸡,什么公鸡品相好,什么公鸡适合单独喂养,什么鸡体质好有耐力,什么鸡适合作斗鸡三娘讲的头头是道。
三娘祖上曾经有斗鸡的历史,祖父是个斗鸡高手,对鸡很有研究。好的斗鸡,不仅要求外貌雄武,体格健壮,对血统和性格也有严格的标准,与普通鸡种完全不同。一个好的斗鸡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主动进攻对方,尤其后盘(即战斗的最后阶段),打卧鸡,残盘(决斗到精疲力竭时)时卧而不走,宁死不屈,只要有一口气就要战斗到底。选择斗鸡一定要看鸡的骨骼,要选骨骼坚实,各部位长短,粗细比例均匀,前胸宽,羽毛紧凑,身架利落的鸡。行家喂养斗鸡有句口头禅:小头大身架,细腿线爬爪。斗鸡的羽毛一般以青、红、紫、皂为上色,可以增加鸡的战斗意志……。
关于斗鸡的这点知识,三娘还是从祖上传下来的。当然,三娘买来的那只“来航鸡”并不是把它作为专业斗鸡来养,况且,如今也没有斗鸡市场,也没指望它报晓打鸣,三娘只是把它当作宠物鸡来饲养,给它做专门的食,把许多在别人家看来很珍贵很好吃的吃东西拿来喂它,让它住高档的窝,专门用竹竿给它做了成鸡架,还给“来航鸡”腿上拴一根红线绳,三娘说红线绳吉祥,一是防走失,二是保平安。
半年多了,三娘一直视它如家珍,外出时总是陪着它,不让它自行其事。但鸡的天性就是不安份,到处刨食到处跑。三娘的“来航鸡”还是趁三娘不注意时悄悄溜出去,它并不是不看重碗里的食物。三娘的“来航鸡”独居独食,独来独往,渐渐形成了一种唯己至上的霸道,不像雄二懂得鸡王的来之不易。
本来,三娘家的“来航鸡”对雄二鸡王的位子觊觎已久,早想取而代之,但几次的挑战均未成功,虽然没有成为鸡王,它却心里却暗暗不服。凡是生命的东西,都有这一面,自私、记仇、报复的心理,当它的欲望得不到的时候。鸡也一样。那次,雄二与“来航鸡”打架,竟将“来航鸡”追到它家里,要不是三娘及时撵走雄二,大有将“来航鸡”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勇猛劲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来航鸡”找雄二决斗的决心一直念念不忘。两鸡相见分外眼红。开场白简单而不友好,都用仇视的目光盯着对方,没有一点客套,雄二依然摆出鸡王的样子,想从气势先胜对方一筹,不料,“来航鸡”早已做好了决斗的准备,咯嘎咯嘎地叫着,鸡血沸腾,来回在地上飞跳,前后左右地移动着。眨眼功夫,便斗的昏天黑地,鸡头上各自流着对方的血,从粪堆上打到墙角,从墙角打到远处的草地上,而后又打到粪堆上,一时间鸡毛乱舞,尘土飞扬,半个小时过去了,也没决斗出一个胜负。可能是方双斗累的原因吧,最后,三娘家的“来航鸡”哀叫着走开了,雄二这一仗也被叨的遍体鳞伤。
表面看起来没有决出胜负,实际上结果已经很明显,雄二的鸡王地位受到严峻的考验,它第一次感到自己鸡王霸主地位的不稳。此后,雄二便没有了往日的雄风,也不再像过去那么无所顾忌的二了,也不去粪堆里刨食,它知道那里是让它伤痛的地方。雄二又回到雏鸡年代,像一个老了的玩童,守在小时候呆过的院子里,过着靠段娘饲养的生活,吃饱喝足后,会守在大门口,成了家里的一只看门鸡。不知道是雄二对失去鸡王的愤恨,还是当鸡王时让它养成桀骜不驯的性格,原来自信霸道的雄二变得更加凶猛,只是这种凶猛的对象不再是巷子里的其它公鸡,也不再有和三娘家“来航鸡”争斗时的那股子猛劲,而是对来段娘家的一切陌生面孔充满了警惕和仇恨,不论是鸡还是人。
(六)
段伯家的雄二叨人,就是从与三娘家的“来航鸡”决斗鸡王失败后开始的,一向飞扬跋扈的雄二性格变得有些怪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看到巷子里晃晃悠悠走过的鸡群时,也熟视无睹,有些木然。那些往日里见了雄二点头哈腰绕着走的鸡们,也渐渐失去了对它的尊重和膜拜。雄二也有穷困潦倒的时候。他虽不甘心却也无奈,这就是动物界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谁让自己打不过人家呢!它不懂,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常胜的将军。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虽说雄二在巷子里失去了鸡王的桂冠,但在家里仍然说一不二的,谁要是不听话照样会严厉的教训一番。家里的鸡倒也听话,它们崇拜这个曾经护着它们,让它们自豪,让它们荣耀过的雄二,不为什么,就图这个,这就是感恩,家里的鸡都很感激它,仍然视它为老大。有众鸡宠着的日子使雄二的自私心理又日趋膨胀,家里守久了,本来的小自私变成了大自私。它不允许别家的鸡靠近自家门半步,只要有入侵者,雄二就会咯咯咯地提醒段娘,其它鸡来了。段娘就会帮着雄二赶走外鸡们,段娘成了它的保护神。段娘的娇惯,让雄二有了些任性,变得肆无忌惮,除鸡以外,它甚至对外人来也表现出一种格外的排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除了家里几张熟悉的面孔外,只要外人进来,雄二就咯咯咯地叫着。这叫声与平日的似乎不同,像是在拒绝,带有警告的味道。人对鸡的警告总是有表现出一种蔑视,不像狗,即使蹲在门口便是一种威严,即使唬上一声,也会让人毛骨悚然。面对雄二的咯咯声,人们却无动于衷,直到雄二扑上去,才慌忙不迭地用手脚并用,进行驱赶阻拦。
胡婶最害怕段伯家的公鸡叨人,因为这,胡婶来段娘家串门的机会都少了许多,有事也是隔着用荆棘做的“墙”说。胡婶与段娘家之间本来是有墙的,因为去年夏天的一场暴雨,泡塌后也没再修,就靠这几枝荆棘做做样子。胡婶觉得修墙有些多余,在农村,谁家不知道谁家的情况,有多少家产呀!不就是一些农具,锄呀斧呀,架子车的,要不就是一头猪,两只羊。段娘家除了这些之外,就是多添了院子里跑着的这二十来只鸡。有时胡婶觉得没墙或许更好,两家遇到什么好事,做个什么好吃的,一看便知,不用打招呼就可以共享。家和家不就是一堵墙嘛,没有它可能会更亮豁。人和人之间,如果都能宽宏大量,拆掉心里的那堵“墙”,哪还会有那么多磕磕碰碰的事!雄二当鸡王的时候,它的注意力全在鸡身上,胡婶对雄二也没有太多的留意,只是见过几次雄二与其它公鸡争斗时凶猛的样子,胡婶觉得不该,不论是谁家的鸡,受伤都不好。胡婶家没有养鸡,她只是这样评价。
站在一旁的胡婶有些慌恐和不安,搓着带面的手低着头,嘴里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默默的陪着段伯站在那里,像是在忏悔。
昨天的事情发生后,段伯当着她的面就下了毒誓,一定要把这只惹事的雄二杀了。事赶事全是事。当时胡婶也很生气,没有想到一个公鸡,竟这么大胆,敢扑人,敢伤人,敢在儿子头上叨,而且还叨了个口子。但当她看到段伯信誓旦旦的样子时,心中升起来的那股怒火被段伯的一片真诚的态度浇灭了一大半。胡婶是个讲原则、肚量大的女人,这是她过去担任生产队妇女主任形成的习惯,大事不含糊,小事不争折。雄二叨儿子,事虽严重,但只是她与段娘两家之间的事,这样的事在她眼里就是小事,她不想因为这点小事伤了两家的和气,况且,两家平时走的不错。当时,她还劝过段伯:老哥,事情已经过去了,以后让娃们小心一点就是了,鸡嘛,不懂事,我们不能与鸡一般见识,以后管住就行了,也不至于把它杀掉。
没有想到才过了一天,段伯真的把雄二杀了。
据说,杀雄二时,雄二声嘶力竭,扑扇着翅膀,发出凄惨的叫声,据理相争,企求主人能刀下能留它一命,那怎么可能呢?谁让你做错事呢,敢叨人,而且还是隔壁熟人。段伯是个认正理的人,一旦决定了的事是不会轻易更改。
雄二被放血后,还在地上扑通了好长时间,经过的地方留下一串血迹,那个场面,让看着雄二从小长大的段娘心里十分难受。雄二的每一声哀鸣如同在剜段娘的心,那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呀!养一个生命真的不容易,这中间不仅有输出有心血有汗水,有没完没了的操劳,还有相互之间渗透到对方心里的那种情感和信赖,这份情感和信赖远远高于对生命的输出,它会深深地烙在你的心里,永远无法泯灭,即使生命不在,即使肉体消失,它的灵魂不会远走,它的那份牵挂还在,就像身上的器官一样,它会陪伴你一生,尽管它是只公鸡。
段娘附下身来看雄二时,发现雄二的眼里挂满了泪水,那是一种难言的痛。“谁叫你不好好呆着,家里是缺你吃还是缺你喝,尽给我们惹事!”段娘抱起讲台上的雄二,嘴里自言自语地说。
(七)
农村人,情重,没事,邻里之间经常会互相走动,白天还好,各忙各的事,下地除草,打粮收仓,拾粪栽秧,到了晚上,干体力活的男人累了一天,吃完饭,趁抽烟功夫,听听收音机,和女人说说话。那时候没有电视机,不大会功夫就眯瞪开了。女人们便主宰了晚上谝闲的黄金时间,拿上针线活坐在一起拉家常,张家长李家短地说上大半晚上,拉事非捣闲话的多是一些年纪大,见多识广的老婆子,因为她们经历了太多人情世故,知道太多的家常理短,因此,也是事非的源头。常常是因为你家兔洞打到他家院子地底下了,张三家的羊跑到李四家的地里了。说话间也会参杂一些荤话笑话,你家老汉怕是身体不行吧,要不咋这么早就睡觉了呢,嘿嘿,一个粉拳锤过去,胡说啥呢,我们家男人,今天真的是有点累了,一猪圈的粪连出带拉都干完了,你听,呼噜隔着院墙都能听到。这话一聊就没有个完,年纪大的女人呆在一起就爱聊这些,仿佛里面有好多说不清道不明,让人想象让人回味的故事,就这样在嘻嘻哈哈的笑声中结束每天晚上的话题。
胡婶到段娘家,多半是说些娃娃们支农的事。那时,学校功课不紧,常常组织学生去支农。胡婶的男人在西村“英山中学”教书,家里不缺买盐买油的钱,只是缺个说话的人,晚上没事时会到段娘家坐坐。
“昨天,学校又让娃娃们去西彭村支农了,六点多了,振海他们才回家……”
“就是,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呀,学生不好好念书,支什么农嘛!”
“娃娃们会干个啥,草又锄不净,苗又间不好”
“是呀,摘完棉花还要让我们返工,你知道返工的活是最难干的,还不如不干”胡婶越说越气。
说起娃娃的事,两个人就有说不完的话,那时,他们的孩子才上三年级。
胡婶的男人是老三届,学习成绩很好,因为文化大革命而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成了一个民办教师。虽然他没有上大学,但他知道学习对一个人对一个家庭对一个社会的重要,他把学习的期望寄托到娃身上,在别的孩子干完农活回家后,他却把儿子耀东留下来,他想让儿子多学些知识,知识多了总没坏处。胡婶对自己男人这样的做法并不反对,只是怕累了他自己,她是心痛自己的男人,自己多干点没关系。段娘发现这个秘密后,觉得自己的儿子也应该这样,两个孩子是一个班的,又是隔门邻居,有这么好的资源为什么不利用呢!
这样,两家走的更频繁了。胡婶的儿子耀东有事没事就会到段娘家,除了吃段娘留给他的一些好吃的,点心、洋糖、还有城里人常吃的饼干。段娘的大儿子在外地工作,每次带给家里的好吃的,段娘都想着耀东,段娘之所以这样做,主要是为了报答胡婶家男人对儿子振海在学习上的输出。
那天晚上,吃完饭后,天气尚早,耀东做完父亲布置的作业后,兴高采烈地跑到段娘家找振海,本来俩人朝夕相处,在一块的时间就够多的了,一起上课,一起支农,一起回家,但还是总想在一起,这就是小孩子之间的秘密,仿佛他们身边有发生不完的新鲜事,说不完的肚里话。不料,刚推开段娘家的门缝,雄二就扑扇着翅膀飞到耀东面前,亏得段娘及时赶到,喝住雄二,要不耀东可能伤的更重。
看着雄二叨人,父亲气愤不过,和鸡争斗尚可,今儿你竟敢伤人,看我不宰了你。
怕惹出更大的麻烦,趁段娘不在家的那会功夫,段伯真的把雄二杀了。
雄二至死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其实,雄二并不想打架,它更多的是善良和厮守,只是因为欲望熏心和人为的娇惯,才使它变的贪婪和霸道。
任何生命是不能娇生惯养的,不论是人还是动物,一定要形成一个良好的习惯,受命于规矩,这样才能实现生命的尊严。
一鸡三命,一命不如一命,雄二本来可以过平静安宁的生活,却因为争鸡王而穷追不舍,最后竟落得如此结果。也许,雄二当初真的不该争鸡王,那样的话,它会得到段伯一家人温柔的对待,或许还会活得更长久更圆满一些。
四十多年过去了,两个当年童趣十足的小孩子,如今已长成半大老头,可说起过去鸡王雄二的事,还恍如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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