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夕每次坐火车,都会自备两块大毛巾。一块,用来遮盖枕头,一块,用来包住被头。 有一年夏天,她被派去北方的一个风景区出差,时长一个月。 前几天,她每天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耗在大巴车上。大巴车在山山水水间上下、盘行、挺进,凌夕忽而醒、忽而睡,只见窗外忽而青、忽而白。是的,白——高山上还有积雪,这让来自南方的她惊奇万分,也惊喜万分。
大巴车上,显然不止她一个人对夏日雪景有兴趣。 一日,在众人建议下,司机大哥将车停在道路平坦处,让大伙儿下去拍拍照,实地触摸一下雪。凌夕嗖地蹿了出去,成了摸雪第一人;稍后,她又嗖地蹿了回来,从大背包中急吼吼地翻出毛巾。 原来,一路随车上下、盘行、挺进,已让凌夕的胃里翻江倒海,再加上她下车的动作幅度太大,所以当她冲向积雪,手刚触碰到冰凉的雪,嘴就不受控制地张大,哇哇地吐了。客套地嘘寒问暖的、叮嘱着喝点热水的,共计有七八个人表示了对她的安慰。 只有一位发型为圆寸、穿着藏青色棒球夹克的男士,凝视着凌夕的小圆脸,凑近轻声提醒:“快,把脸擦擦吧。”他的意思是,凌夕的嘴边还有污秽。 凌夕拿着黑了屏的手机照照自己,着实不雅。她先拿手背草草擦了擦,就赶紧回车上去了。 “幸好,我习惯在旅行包里放两块干净的毛巾。”她靠在大巴车的椅背上庆幸地想。整个车厢都空了,嘘寒问暖的、叮嘱喝热水的,都没回来;司机在车门处点了一支烟,默默抽着,他冷漠地看着雪,看踏着雪的零零星星几只羊,看为雪着迷、为羊欢呼呐喊、莫名其妙的外地人。
二十分钟后,发型为圆寸的男士回来了。 他的手里多了两样东西,一是保温杯,新的,灌满了热水;二是湿纸巾,没拆封的,商标令人发笑。凌夕常用的卫生类产品是“清风”牌,而他手中的是“一阵清风”牌。 捧着这两样东西,他从车头走向车尾,走向凌夕,把它们递到她手中。 他解释说,附近有个收费站,收费站里有间小超市,他刚进去溜达了一下,就瞅见了杯子和湿纸巾,想起凌夕刚吐过,觉得车上的矿泉水可能不太适合她,于是…… 凌夕一阵感激,接过东西,连声道谢。 他戴着一副会变色的眼镜,虽然高山上有残雪,可艳阳正集中精力注视着高山呢。
他和凌夕解释的这一会儿工夫,眼镜片已经从墨色渐渐转为茶色。可无论是墨色,还是茶色,他的目光藏在镜片后,凌夕都看不清。 须臾,下车的人都回来了,欢声笑语一片。 一位姓陈的精瘦男士向一位姓张的丰满女士献殷勤,他捡到一枚松果,像举一朵花一样举着,送给张女士。他半真半假地说,这是来自雪山的表白,张女士含羞接过了,众人哄笑不断,全车气氛达到最高潮。 司机掐断烟,上车和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确认了人数,“一个没少,一个没多”,又喊了一遍“如果还有没来的,旁边的人帮忙举一下手!”发现没人举手,司机便关了车门,发动了大巴。 忽然,司机又喊了一句:“刚才是不是有位女同志吐了?请坐到前面来吧。” 凌夕休息了一会儿,又喝了点热水,已经好了很多,但所有人关切的姿态都投放到她身上的话,她承受不起,所以马上接受司机的建议,起身走向了车头。车头只有刚刚照顾过她的“圆寸男”身边有个空位,凌夕向他点点头,坐下来,手中还抱着他刚送的保温杯。
“Hi!” “Hi!” “好点没?” “好多了。” “不错,你还知道出门带着大毛巾。”圆寸男打趣。 “我习惯了,只要出差都带大毛巾。”凌夕解释,解释她的洁癖,解释只要睡火车卧铺,她的脸部皮肤就必须在自己的织物包围中。 “是啊,干咱们这一行,真是要经常出差。”圆寸男感慨着,他也说起他的怪癖——走到哪儿都带着保温杯,得有茶喝。他拉开藏青棒球夹克左侧口袋的拉链,掏出一个银色圆盒,铁皮制,直径五厘米,高三厘米。圆寸男拧开盒盖,里面放的是茶叶:“我自己打的盒子,能放下刚好够泡两次的茶叶。” 凌夕摸摸圆盒,来了兴致:“回头,我出差也弄一个这样的盒子!” 凌夕和方砺其实是广义上的同事,事实上,全车的人都属于铁路系统,这次是由上级主管部门协调组织了一个代表团,大家一起开会、调研及培训。 圆寸男表示,他主要是搞信息方面的研究的,至于凌夕,第一天的会议上,她已经发过言,发言主题是如何提高铁路运输收入管理的效率。
大巴车车头朝上,缓缓爬坡时,圆寸男复述了凌夕的主要论点和案例;大巴车紧张、谨慎地往下俯冲时,凌夕像个女八路,紧紧握住胸前的安全带,睁大眼睛,瞪着他:“你记性真好!”圆寸男的眼镜片这时已经变得透明,镜片后的一双眼黑白分明,泛着亲切的笑意。 他们一路说着话,她的胃就安分了很多。 他们一路坐在一起,吃饭时也自然而然地还在一起。 午饭在路边解决,大家一起走进了一家农家乐。 此时,凌夕已经将圆寸男的姓名和人对上号了。 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喊他“方砺老师”,凌夕也跟着喊,喊的时候,方砺的手顿了一下,顿的理由是:“咱们就不用客气了吧,别喊老师了,叫我方砺就行。” 凌夕有点窘地笑笑,然后,把嘴角收成好看的酒窝,答应了:“好的,方砺。”方砺的手恢复正常,他正在舀一碗粥,舀至七分满,搁在凌夕面前:“你今天就多吃点温和的、稀的、热的东西吧。”
与会的人一共四十多位,每顿饭,要安排五张大桌。 晚饭时,1号桌上,姓陈的男士还在向张女士献殷勤;2号桌上,话题是最近出台的新规定;3号桌上,大家在谈各自单位的待遇,相同境遇的人们忍不住互相击掌,声声叹息;4号桌上,众人在斗酒;5号桌上,像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描述的那样,“叶子与花有一丝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到荷塘那边去了”,叶子是方砺,花是凌夕,荷塘是桌子和菜,是所有旁观者。他们之间暧昧的气息,初时不明显,但越来越分明,等到上果盘时,已经有人开他们的玩笑:“方砺,快把摆盘的萝卜花送给凌夕吧!”
火车开向何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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