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运河早春
《古槐梦遇》是俞平伯先生一组写文艺和人生的随笔，写于一九三一年到一九三五之间，共计一百有奇。确实写得言简意远。
其第十则云，“‘抽刀断水水更流’，章句是文章之厄”。
耐人寻味。这里，我不顾简陋，以蠡测海，姑妄言之。
“章句是文章之厄”，首先解释一下其中的关键词语。
“章句”的含义有三。
1.诗文的章节和句子。 晋 葛洪 《抱朴子·钧世》：“简编朽絶，亡失者多，或杂续残缺，或脱去章句。”2.剖章析句。经学家解说经义的一种方式。亦泛指书籍注释。《东观汉记·明帝纪》：“亲自制作五行章句。每饗射礼毕，正坐自讲，诸儒并听，四方欣欣。”3.指文章、诗词。唐白居易 《山中独吟》：“人各有一癖，我癖在章句。”
“厄”在这里的含义是什么呢？作为形容词有两个解释：
(1) (厂卩会意。“厂”象山崖,“卩”象人在崖洞下卷曲身子不得伸展。本义：困厄,遭遇困境) 戹,隘也。从户,乙声,字亦作厄。仲尼厄而作《春秋》。—— 司马迁《报任安书》。(2) 又如：厄气(倒霉气)；厄难(困苦；遭遇不幸)；厄困(艰难窘迫)；厄苦(困苦)；厄急(艰难急迫)。
作为动词有两意：(1) 为难；迫害：两贤岂相厄哉?——《史记·季布栾布列传》；(2) 又如：厄日(遭灾受难之日)。
作为名词有三个意思：(1) 灾难：能济其厄。——西晋· 左思《魏都赋》(2) 又如：厄劫(危难,灾难)；厄会(众灾会合)；厄害(危难祸害)(3) 险要的地方如：险厄。(以上解释，皆来自汉典网。)
“章句是文章之厄”。根据注释，“章句”不难理解，其含义是，诗文中的章节和句子；“文章”，是全篇的诗文。“厄”在这里，颇为费解，也颇为有趣。解释，灾难、险要的地方，似乎都难以理解，也都说得通。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诸君听我慢慢说说，再作定夺不迟。
“抽刀断水水更流”，这是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中的警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这里古槐居士引用来比喻论述章句和整篇的关系，确实十分有趣。
先从字面上来理解。“抽刀断水水更流”，剔除比喻含义，抽刀断水，是徒劳之举、无果之举，因为流水依旧流淌，终究无法割断。这里古槐居士以流水比作品，以水花喻章句，确实绝妙。章句来自于文章。传统文论谈文章，往往讲究“风行水上，自然成文”，庄子云，混沌不可凿窍，凿之即死。古代诗词讲究浑然。这些都可以作为本则的注释。
记得以前读《罗丹艺术论》记录一个故事。罗丹完成一雕塑人像，请友鉴赏。友云，其手生动。丹嗔而挥刀斫之。罗丹为何斫去生动的手？因为手自活，与像之浑然悖矣。
章句与文章，局部与整体，局部鲜艳夺目，整体往往不得彰而显之，当去之，忍痛割爱也在所不惜。由此可见，那些锦词丽句，格言警句，似乎是文章之灾难。
然则，果仅其然乎？诗章之华彩与贯日之华虹相类。虹本有七色，无局部之交错掩映、参差互见，何来整体之浑然而恢弘？割之慎哉，割之慎哉！
又及，泰戈尔曾经对于自己作品未来命运的预见云，当那些轻灵的小诗，翩翩飞舞在时间之波上，他的那些长篇巨作却因为吃水太深而沉没了。这是也确实如此的吧。章句词短意隽、音韵铿锵、朗朗上口，可以作为文章的险要之处。时间虽然流逝，记忆也许淡漠，但这些章句，垂迹于人们的口碑而不朽，仿佛是那些沉没的巨轮浮出水面的桅杆。学以致用者，背一些佳句名句，可以得到许多，而喜欢探索的冒险家，往往按章句索文章，欲求其全貌，穷其尽相。呵呵，写到这里，诸位，你们说，章句还是文章之厄么？
我说，章句是文章之厄，也是文章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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