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子

    我披着红衣，站在围墙之上，遥望远方黑色的星空，无穷无尽的黑夜后，光明即将到来，我们都那么努力的活着，像围在栅栏上的藤蔓，倔强生长。

【一】

    二年前，盛世天下，红妆百里，举国欢庆，我披上那件鲜红的嫁衣，嫁给了当朝太子林易安，那年，我十六岁。

    我们跪在东楚国最尊贵的那两个人面前，身后是俯首的臣民，被红纱遮住的我，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恐慌，我不知林易安是如何发现我的不安，他握紧我的手，清冷的声音传到我的耳边：“别怕，站到我的后面”。一句话，成了我的盔甲，亦成了我的梦魇。

    林易安是皇后独子，因着不同的身份，从小被悉心教导，文韬武略，兵法骑射，无所不通，他十五岁被派到了荒凉的罗什城，那里常年风沙，他却驻守边关整整五年。那些年，京都一直流传着他的传说，说他与军士同吃同住，说他屡立战功，智勇双全。

    洞房之夜，他掀开我的盖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如画般雕刻的精致面容，他的眼睛里好像有星星发亮，他轻轻的笑了，我也笑了。

    那天晚上，林易安睡在了偏床上，我们之间，隔了一个屏风。

    第二天，我在丫鬟们的强烈要求下难得起的那么早，梳洗完毕，林易安进来端详着我的脸，他还是笑的一脸纯真，道：“浅儿长得很好看，无需粉黛修饰，亦能艳压群芳。”

    我也笑了：“你说的，可是真话？”

    “如何不真？”

    他拉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走进皇宫，俨然一对如胶似漆的夫妇，皇后很满意我们的状态，可我不难看出，那个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看向我时眼神中的猜疑与戒备。

    我叫苏浅儿，我的父亲，是西辰国国主，父亲卧床不起后，兄长执政，兄长不甘于做一个普通的小国主，瞒着父亲攻打东楚，于是，东楚派出人去边境罗什城镇压，那场历时五年的战争，以西辰国的失败而告终，西辰国需要保住现有的城池，东楚国需要时间休兵养息，而我，则是谈判的筹码。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和林易安心照不宣的扮演着恩爱夫妻，我会安排好他的一切衣食住行，他会和我说一些无聊的话。我游刃有余的替他处理他身边复杂的人际关系，他亦从不游走于莺莺燕燕中让我费心。我给他一个安静祥和的后院，他许我一场外人眼中的盛世宠爱。我无限的温柔，他动人的情话。不知不觉，一年过去了，我们沉浸在自己的角色里，我不知道，是否有哪一瞬间，彼此是动心了的。

    皇后对我的猜疑减轻不少，可我长久无孕，她数次指责，所幸，林易安都会护着我。

    那天日落西山，林易安走进我的房间，我沏上好茶，他温柔的笑着：“今日你进宫，母后又训斥你了？”

    “听母后教导是我的福分。”

    “以后无事你不必入宫，若母后怪罪，你大可往我身上推。”

    我无奈的笑，你如此聪明，却不懂女人的战争，“你是说，以后每月的入宫参拜，我亦不用去了？”

    “没人会拿你怎样，你不必怕，躲在我身后便是。”林易安笑着说。

    我沏茶的手顿了一下，他也许忘了，新婚那天，他曾说过一样的话。我记得，我年迈的父皇，最宠爱我的父皇，亦说过这话，可他，就死在我出嫁的这一年。

    外边喧哗不休，丫鬟前来禀告，皇后娘娘正在前厅等您，我望向一旁品茶的林易安，他把茶碗放好，道：“我与你同去。”

    前厅里，皇后与李易安坐着品茶，我跪在地上请安，皇后未发话让我起身，我亦不敢乱动，李易安突然起身，把我扶到了左侧椅子上，并坐在我的左边。

    我看到皇后的脸微微颤抖，多年的教养使她忍了下去，我望着李易安，他向我温柔一笑，好像在说，你看，我说我会护着你。

    丫鬟拿来一杯药汤，皇后道：“此药乃太医秘制，可调养身体，你先喝了罢。”

    我喝了一口，很苦。

    李易安道：“母后，这可是周太医所开的保女子有孕的药。”

    我咳嗽两声，药都喷了出来，从没圆房，如何有孕。

    李易安似笑非笑的望着我，皇后说：“浅儿，你长久无孕，可皇家讲究开枝散叶，此女名唤姜池雨，明日便搬过来与你共同服侍太子吧！”

    李易安道：“母后.....”

    皇后举手示意，你不必再说。

    姜池雨长我两岁，乃是宰相嫡女，亦是皇后的亲侄女，如果不是我的突然出现，太子妃的位置非她莫属。为了嫁给李易安，她心甘情愿为人妾室。他们成亲那天，我一个人在院子里饮酒自酌，挥剑独舞，月明星稀，我仿佛看到荒凉的大地上那个骑马的小公主，笑的那么美丽而纯真；我仿佛看的父皇在向我招手，告诉我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我仿佛看到母后举剑指着兄长自刎于殿上，她说西辰国迟早要毁在你手里；我仿佛看到兄长跪在我面前，让我为了西辰国的万千百姓而牺牲。我仿佛看到一袭白衣的翩翩少年，温柔的笑着，问我，浅儿，你怎么了？

    一夜梦醒，我浑身酸痛，李易安就躺在我的身侧，我慌乱的起身，疑惑的看着他。

    他说：“你别误会，我只是看你不想喝那个药，所以帮帮你。”

【二】

    那天晴空万里，列日当头，殿内的姜池雨梨花带雨，她说我如何专宠，不许太子纳妾，如何不择手段断她吃食，如何眼中不容她人。我跪在殿外，已是头痛欲裂，我想抬头看看太阳何时才能落下去，忽然眼前一片黑暗。

    我醒时，好好的躺在我的床上，李易安温柔的喂我喝药，他说：“母后责罚你，你为何不找人通报我。”

    “母后突然唤我去，我不知何事！”

    “你怎么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我努力想从他眼中看到这句话的真实性，他眼眸中却只有无比的温柔与疼惜。

    “你知道吗？你怀孕了，已有两月。”

    时间仿佛停止了，他的药匙在我的眼前，而我望着他的眼睛，他轻轻的笑了，“你好好养着，该是你的，谁也拿不走。”

    我轻轻抬眸：“什么是我的？李易安，你真的想让我给你生孩子吗？你费尽心机娶回姜池雨，为什么不让她给你生这个孩子。”那是我嫁到东楚来第一次流泪，为我那可怜的孩子，因为我知道，这个孩子，他不该存在。

    “浅儿，你说什么？你是我的妻子，与你相比，她又算得了什么？”

    “是啊！娶了我，得到了西辰国的全力支持，来日东楚若发生变故，整个西辰国都会全力支持你，他们有什么理由不支持一个对他们的公主宠爱有加的人呢？同权利与地位相比，一段飘渺的年少时光，又算得了什么？”

    “浅儿，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你乖乖的，就没人会伤害你。”

    林易安把我囚禁了起来，对外说我身体不好，要细心调养。听说兄长唯李易安之命马首是瞻，听说朝堂之上，只要李易安说的话，就连皇上都不敢反驳，听说皇上病危，李易安终日皇宫服侍，孩子在肚子里一天天长大，我抚摸着肚子，笑得那么甜。

    林易安来我房间的时候，我正坐在椅子上赏月，他似乎很高兴，可满身酒气熏的我头疼，“浅儿，你在看什么？”

    “我看那月亮上住着的仙子，不知她是否快乐。”

    “深夜风寒，你要小心身体，我不会让你成为被囚禁的仙子，你在耐心等几天，就能出门了。浅儿，我希望你快乐。”林易安的眼眸中是如此清澈透明，日复一日，就这么渐渐的侵蚀了我的心，他笑着把头放在了我的肚子上，我轻轻的把手放在他的头上，不知他是否感觉到我滚烫的泪水。

    中秋之夜，姜池雨来到我的寝殿，我从未仔细看过她，如今看来，却是一个美人，只是眉目之间的憔悴，太过明显。

    姜池雨恭敬的施礼，我让她坐下，我站在窗前，她突然将我推倒，我的肚子撞到了桌角上，腹痛，流血.....

    那天，我的孩子没有了。

    第二日，姜池雨的寝殿便被锁了起来。

    第十日，皇帝驾崩。

    第十三日，新帝登基。

    第十四日，我成为东楚皇后。

    大殿之上，我们不用再跪下，亦受万人敬仰，我的身体还很虚弱，李易安扶着我，轻轻的在我耳边道：“别怕，站到我的后面”。

    第十五日，太后搬进了新的宫殿，里里外外都是李易安的人，看似颐养，实为囚禁。

    第二十日，两位世家之女入宫，成为李易安的嫔妃。 

【三】

    李易安穿着明黄的衣服，站在最高处，看着远处的壮阔山河，这是与我相伴两年的男人，他永远都笑的那么温柔好看，似乎天塌下来都不能让他的脸上出现另一种情绪，而在这平静之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从一个被流放的太子绝地反击，登上最高处。

    这些话，是在母后被囚禁时，我去看她，她对我说的。

    当年，我的父皇病危，兄长执政，野心勃勃的兄长攻打东楚节节胜利，直到罗什城，那是东楚的最后一道防线。为了给军士信心，皇上打算让自己的儿子去，可那里黄沙漫天，没人愿意去，皇上说，谁若赢了西辰，我就封他为太子，可还是没人去。他们知道，输了，你会死在那，赢了，那就是下辈子的安家之所，谁知道哪年能回来？去的，必然是皇上最不心疼的那个孩子。

    没人知道那五年林易安是如何捱过来的。

    可那五年让林易安明白一个道理，权利和地位，是立身之本。

    我的兄长，执意攻打东楚，罗什城久攻不下，而遭到东楚的反扑，自己的城池亦是难保，早已民怨臣怒，林易安看到这个机会，和他谈判，林易安领兵退回罗什城，兄长要做他的支持者，推他上位，到时，两国化干戈为玉帛，可口说无凭，何以作证？西辰公主姜浅儿。

    为了得到朝廷的支持，他借母后的手把姜池雨娶回来，得到朝内的信任。

    为了得到百姓的支持，他扮演着一个专情爱民，勤政待人的角色。

    为了能不生变故，在皇上的饮食中放上一点提前衰老的药。

    他的母后，还以为他是那个为了不想去罗什城抱着她哭泣的孩子，可知这个孩子心理的成长大过身体的变化，早已不受她的控制。

    现在，夜风微凉，我看着负手而立的林易安，他拉着我的手，让我往下看。

    那是一个伤痕累累的男人，林易安满脸伤心道：“昨天要杀我的刺客就是他，浅儿，你可认识他？”

    我跪下，拉着他的手，泪湿衣襟，“我求你，求你放了他。”

    “浅儿，是你，让他来刺杀我的吗？”林易安的眼眸中满溢悲伤，那天，我的心疼的无以加复，我以为是为楼下那个鲜血淋漓的男子，后来我才知道，是为了林易安孤独而绝望的眼神。

    “我没有，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的泪水蹭湿了他的衣服，他轻轻擦去我的泪痕。“你放了他，我什么都答应你。”

    那天晚上，我睡在了林易安的寝宫。以后的日子里，我每天都睡在那里。

    一个月后，太医诊断，我再一次怀孕了。

    宫里的人越来越多，前朝后宫，林易安越来越忙。他陪我下棋，陪我闲逛，我还是那个受万千宠爱的人，不同的是，从太子妃变成了皇后，我每次深夜梦醒，看着他安静的侧脸，都泪湿衣襟。

    十月怀胎，我生下了一个男孩，林易安抱着孩子笑得眉眼弯弯。可我早已泪流满面，我可怜的孩子，母亲要如何保护你。

    从我成为皇后起，我的身体就一直不好，生下孩子后，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太医束手无策。

      夜色微凉，清风徐来，我摇着摇椅，轻轻的为孩子歌唱，李易安走过来抱住了我：“浅儿，下月初一便是你的生辰，你兄长说她会过来为你庆生，你可开心？”

    我摇着的手顿住，道：“我们兄妹感情不好，我不想见他。”

    “可是我看你兄长很关心你？”

    “你怎么信他不信我。”我生气道，“总之，我不想见他，你不许他来。”

    “好，我依你便是。浅儿，我知道你怕我，可我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只要你不害我。”

    林易安好像喝了许多酒，才露出如此情绪，我道：“你是我的夫君，我是你的妻子，我怎会害你。”

【四】

    十二月一日，是我十八岁的生辰，那天雪花飞扬，我身披红衣，出现在大殿之上，坐在林易安的旁边，举杯共饮时，我看见了一身华服的姜池雨，她冲我宛然一笑。

    歌舞升平间，林易安笑得很开心，我强撑着喝了数杯，已是头昏脑胀，难以支撑，只能起身告辞，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独自离开。

    我披着红衣，站在围墙上，遥望远方黑色的星空，无穷无尽的黑夜后，光明即将到来，我们都那么努力的活着，想围在栅栏上的藤蔓，倔强生长。

    林易安也来了，我看着我，我说：“你还没有见过我跳舞吧。”

    一袭红衣，翩翩起舞，回眸一笑，绚丽花开，漫天繁星，只能做我的陪衬，随着微起的辰光的到来，我旋转数圈，然后倒在了林易安的怀抱里，他抱着我，我第一次看到他惊慌失措的模样，我虚弱道：“林易安，从我嫁进东楚，就一直想着如何害你，可我同你一样，只是想活着而已，我死之后，姜池雨可以做新的皇后，你不可进军西辰，你不可自毁身心，你要照顾好我们的孩子，不要让我连鬼都做不安宁。”

    我的手抚摸着林易安的眼，想替他擦一擦他眼角的泪水，可是，我举不起来了……

    我叫苏浅儿，我的父亲，是西辰国国主，从出生起，我自带一种怪病，一位老神医给了我一个偏方，三年一服，可保无虞。

    可是那一年，宠爱我的的父皇病倒了，兄长瞒着所以人去攻打楚国，父亲知道消息后，气死在病床之上，与此同时，兄长与林易安做了交易，让我嫁到东楚，而当时的我，本有了婚约，那人身份不高，善良平凡，父母知道我身体不好，他们本希望我嫁给一个能一生呵护我之人，父皇死后，母后执剑走上大殿，骂兄长气死生父，逼迫亲妹，而后自尽于大殿之上。

    兄长来找我，跪在我面前，恳请我为国家而牺牲，我同意了。

    临走前，兄长趴在我的身边对我说，什么时候杀了林易安，下副药，才会送至我面前。而距离我上次服药，已至一年。

    两年的朝夕相处中，从开始的相互试探到彼此依靠，我见证了他的残忍，亦看见他的不安。

    我的第一个孩子是我自己害死他的，嫁祸给了姜池雨，我知道，我无法下手伤害林易安，而我那狠心的兄长，亦不会顾念我的死活，我不愿我的孩子处在水深火热的生活中。

    后来，我成了皇后，我不知道我曾经的未婚夫为什么要杀林易安，但我看到伤痕累累的那个人，我怎能不救他？

    第二个孩子，是一个意外，林易安知道第一个孩子没有出生的真相，所以日夜提防我，我的身边，都是他的人。

    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我让林易安放出姜池雨，我让姜池雨记住我的恩情，好善待我的孩子。

    我的气息越来越虚弱，我看见林易安为我哭泣，我们彼此挣扎，互相猜疑，可我们谁也没错，我们都是曾被舍弃的人，我们都曾用力的活着，活着，是我对你最大的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