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
那一年,有覆压三百余里的阿房宫现世;
那一年,有刀光剑影的鸿门宴;
那一年,三国之乱始;
那一年,有唐王反隋进驻长安。
千年以来,长安见证了太多的繁华,太多的动乱。她始终沉默着,穿行于历史的洪流之中。
我只是一介小小史官,深知写下这段凄美的历史,惹来的只会有杀身之祸。但我一生只求笔下无一字虚言,落笔无悔,死亦无憾。
他是唐王的二公子,他是将来的唐太宗,他,是李世民。他不过是一个出生在官宦人家的普通公子,天下太平,阖家幸福,他本该与普通人一样,娶妻生子,平凡此生。
可机缘巧合,大业十一年,他为救隋炀帝,带兵前往雁门关,击退了突厥。就在战场上,他遇见了她,那个值得让他惦念一生的女子。
她是突厥的公主,是无数男人垂涎的美人,她的眼里似乎装有日月星辰,映照着茫茫草原上的万物生灵。只是她的父王不听劝告,执意与隋朝为敌,虽困住隋炀帝,却在李世民带领的皇军面前不堪一击。她在乱军中骑马穿行,希望能找到不慎走失的弟弟。
一柄长枪刺中了她的坐骑,把她掀下马来。眼看枪尖就要刺中她,远处一人一骑飞跑而来,一箭射死了那个唐兵。她惊疑不定,却见马上的少年将军英姿飒爽,正以温柔的目光打量着她。
从这一刻起,她的生命里就只剩这个男人,这个叫做李世民的男人。
本来只是出于好意救了她一命,没想到她的美貌深深地打动了他,那如瀑般金色的长发,那双充斥着恐惧与哀愁的琥珀色眼眸,直印进他心底。他二话不说,抱她上马回家。
他已娶了长孙氏为妻,只能先留她做个侍女,但他允诺,终有一天会娶她。她把这话存进心里,毫无怨言地穿上了汉人的服饰,开始学习汉人的生活方式,她从不多话,总是安安静静地干活,低眉顺眼却自有一股高贵的气质,像是从画上走出来的女子。于是他便赐她“李”字为姓,赠她“婳”字为名。
突厥已定,两年后,他鼓动父亲,从太原起兵反隋。不过短短一年,江山易主。那是他的国,她自然对此不闻不问,只是时不时以忧郁的眼神眺望着窗外。之后她搬去长安,搬入秦王府,安静地看着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下人,看着成箱的金银器皿来来去去,始终淡然平静,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
但是他知道,他知道她抛下家园,放弃所有荣华富贵,留在他身边忍受流言蜚语为的是什么。他知道她在等他,等他兑现那个诺言。她也知道,自己此生再难见家乡的广阔草原,这天下之大,无处容身。他有妻,有一个不能容忍自己的存在,不肯退让的妻。即使他不爱他的妻,他也不能说什么,做什么。
他选择逃避,去四方征战。破薛举,浅水原一战平定陇西;败宋金刚、刘武周,收复北方失地。他一身的赫赫战功,威望日隆,而她则被留在偌大的秦府中,度日如年。
出发去虎牢关远征之前,他来向她道别,郑重道:“等我回来。这次回来,我一定娶你。”
她笑笑,不置可否。她目送着他远去,暗自下定了决心。
他一去一年不还,她嫁给了倾心她已久的李建成,他的长兄。
那一晚,整个长安张灯结彩。她披着大红的嫁衣,望着那绵延十里的红妆,盖头下泪水早已迷蒙了双眼。新郎和他有五分相似,也是那么年轻英俊。李建成站在白玉阶前,笑着朝她伸出手,一如那日战场上他俯身向她伸出的手。
她又搬进太子府,府里的下人们议论纷纷。
“我们这位新夫人,听说与秦王有旧呢。”
“嘘,此话可别乱说。”
“那你说,她为何……”
“你想啊,天下已归李氏,相比嫁给秦王,自然是嫁给太子划算。人长得那么美,心眼一点儿不少。”
她只是望着窗外微笑,权当没有听见。
一年后,他班师返京,受到长安军民的隆重欢迎,他兴冲冲地赶回家,却再寻不见那双琥珀色的眸子。
那晚李建成摆酒与她对酌,笑着说:“我那二弟,真是搞不懂他,本来庆功宴摆得好好的,听说你嫁到府上,突然就疯魔了,在外面纵马狂奔了两个时辰,一头栽了下来,到现在还没醒。”
她听得懂他的试探,垂下的琥珀色眼眸中,一片波澜不惊。
“夫人不打算看看去?”李建成端起酒杯向她敬酒。
她终是抬眼看他,叹了口气:“夫君到底想说什么?”
“花了那么大力气把你弄来,想看看你的心在不在。”
“夫君说笑了。”她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人都在这,心又怎会不在?”
“那可未必。”李建成不赞成地轻轻摇头。
转瞬五年过去,他见兄弟间矛盾激化,终于先发制人,在玄武门射杀了长兄李建成,四弟李元吉。事后,他为了斩草除根,他们的党羽,他决心一个不留。
“哐——”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她坐在一片狼藉的房间中央,抬眼看他。她这才发觉,初见只那么一瞬间,就过去了一辈子。
他一身戎装,手握剑柄,阴沉着脸走到她面前。这么多年过去,他已蜕去少年的稚气,成长为独步天下的帝王了。她笑着躬身行礼,任由散乱的金发遮挡面颊。
“秦王…不,太子殿下,罪妇李婳叩见。”
他蹲下来看着她,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替她拂开散乱的金发,轻声道:“婳儿,真是黄粱一梦,岁月倒不曾蹉跎你半分。”
“殿下想要的东西…”她也看着他,像是想把他狠狠刻进心底,“若是十一年前就取走了该多好。”
只是那时候,光这么痴心妄想着,就把这辈子的力气都耗尽了。你从没问过我本族的名字呢,那个再也不会有人呼唤的名字,就像离开了故土的花朵,回不去,也离不开。
他叹了口气道:“李建成密谋行刺本王,又哗变逼宫,我本不想杀他,只是不得已。”
“如果殿下不杀,就会被杀。”她的语调平淡,不带丝毫感情,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杀了你的夫君,你只有这句话么?”他挑了挑眉。
她垂下眼睑,目光空洞:“江山社稷,王储皇权,我一个女子,能多说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突然认真问:“那你为何要嫁给他?”
闻言她笑得开怀,那笑容,与他记忆中的一般无二。如今看来,却那么遥远,那么凄凉。
“对现在的殿下而言,这个答案,还重要吗?”
“很重要。我等它,等了十一年。”说着话,他捏着她下巴的手因紧张而无意识地微微颤抖着。
她还没来得及答话,一缕血丝蜿蜒地爬下了她的嘴角。他大惊失色,捡起地上的一个酒杯仔细一闻,不由得怒发冲冠:
“鸩酒!谁给的?我要杀了他!
“太医!传太医!”
可这时她整个人已经软进他的怀里,他大声喝着:“你不准死!看着我!那个向我告密李建成要下毒行刺我的人,是不是你?是不是?!”
“殿下…”她不答,拼着最后一口气,攥紧了他的一片衣角,“我们错过一生…不是错了,是过了啊……”
琥珀色的眸子失了神采,他抱着她渐渐变冷的身体,不知怎么猛地忆起十年前的往事。那时她刚来不久,为了让她尽快熟悉这里的环境,他陪着她骑马出游。漫山遍野的虞美人开得灿烂,她立在火红的花海之中,笑着问他:“公子最想要的是什么?”
迎着她炽热的目光,他记得自己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当然是江山大业。”
如今他才恍然明悟,一句话,就那么一句话,让她寒了心。从那天起,他们注定擦肩而过,此生无缘。
她给不了他他最想要的,那便宁可牺牲了自己,也要完成他的梦想,助他成就江山大业。而她所求的,他从不曾过问,从不曾留意。其实是他不敢,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他却始终无法面对,十一年前是这样,现在,依然是这样。
门外传来士兵急促的喊声:“殿下!太医到了!”
他死死搂着她,把脸埋进她柔软的金发里,闷声道:“迟了,整整迟了十一年……”
玄武门之变,长安震动。不久李世民手握军政大权,李渊禅位于他,退称太上皇。失去那么多之后,他终于将他所想要的东西,攥在掌心。
我将史书写成,呈给太宗,龙颜不悦。他命我抹去关于她的所有记载,可我没有听。
她是李婳,是他深爱的女人,也是他霸业的众多牺牲品中最不该被遗忘的一个。她太聪明,也太傻。
我掷笔于他的王座前,一字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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