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又下雪了。
裴屹生往窗外一看,那雪明亮亮地映透了窗户纸,他十分欢喜,扫落半段檀香灰,便披了件单衣立在门口赏雪。那雪花极缓,落在他的肩头,他微微一笑,也不忍拂去,便任由那雪花洇湿薄衫。抬眼望去,只见远处琼楼玉宇连绵不绝,一片茫茫的雪色,真是一处琉璃世界,蓬莱人间。
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想必都在家躲雪呢。不多时那雪已经没过小腿,他想着趁着雪光去翻完昨日留下的书。刚要转身进屋,正巧这时,城北的孙屠户因感念他前些日几服药治好户病,特地拎了一大块猪腿肉上门前来谢他:“裴先生,多亏你妙手回春。这些肉就当给您过个好年了。”裴屹生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一年又这么过去了。他也不推辞,接过肉便笑着辞了孙屠户。一进屋,看看家里空空荡荡,只有影儿与他两个成双。他取出钱,披上蓑衣,拎着那一提溜肉,一径踏着乱琼碎玉去了一趟城南徐老婆婆那儿,撂了肉和酒钱,打了一壶酒,想着今儿是大年夜,自己也该独乐一回。
雪路难行,他一路小心翼翼,漫天大雪,各家都升起袅袅炊烟,有时他玩心一起,便将雪团握住扔在谁家的屋顶上,这时也没有人与他计较这些了。他一个人成了这寥廓天地中一介蜉蝣,晃晃悠悠地找着天地间的归途。
等他回到家中,雪竟停了。长安之大,只叫人从城南走到城北,从漫天大雪走进无限余晖。他哈着氤氲的雾气,将药罐子从那红泥垒起的小火炉上端下来,将酒温在炉上,随手点上那段残香,炉火烧得旺,寂静中还有时不时的炭火爆裂的声音,倒也算得上有丝年味儿了。
忙完这些裴屹生坐在案前翻看着手上的残卷剩字,等着那酒滚烫。彼时,日色昏昏,风雪飒飒,早到了掌灯时分,那窗外涌进来的风雪将帘子吹得胡乱作响,灯火如豆,那灯影儿也被风吹得忽明忽暗,他连忙用手护住那灯苗儿,却早被一双纤纤玉手抢先一步,一时手儿相叠,下刻四目相对,眼波流转处,说不尽的温柔缱绻。
“你来了?”裴屹生眉间一松,目光柔和。
她默默不语,轻烟横斜,娉婷的身影掩在袅袅的烟气中,只移开莲步将炉上的酒端来,对着灯,隔桌与他坐着。一腔柔情谁知,两弯水黛若蹙:“酒怕是要晾凉了。”说着,执起酒壶为他们两个各自倒了一杯。
裴屹生双眸微眯,看着她,便心中满足,可见她欲一饮而尽时,心上骤然一紧,忙止住她含在唇中酒杯,笑道:“这杯却是我敬你。”说完便一饮而尽。这酒入口辛辣,却滚在肠胃里有热辣辣的快意,徐老婆婆这酿酒的技艺像她的容貌,十几年未曾一变。
屋里炉火烧得旺,几杯烈酒下肚,发散出来,只觉面憨耳热,眼前玉一般的人儿也恍惚起来,难敌倦意,半梦半醒,不觉朦胧入梦。
这世上的事瞬息万变,难以预料,如今念来,难免喟叹伤感。昨日金玉高堂笏满床,今朝破钵褴褛随缘化,来时春风得意马蹄疾,归去衰草野径无人知。方作情缱绻,如今劳燕两飞各奔忙。本为无情人,反而老来相伴耕织忙。你道他翩翩公子娇妻情绵长,却那堪得贼子强梁归来丧。昨日麻屣鹑衣人皆谤,今朝膏粱美酒把盏尝。佛前念慈悲,人后把刀藏。峨冠耸入云,更羡云中客。梦中枕黄粱,醒来两手空。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名浮利不自由。
梦中,他也是这世上第一得意人,世人称他“吴王”,他年及弱冠便承袭祖上爵位。祖上本是前朝贵族,马上开拓的功业,手里也算握着一方兵权,打小儿便被送至军中,狼奶哺育,舞刀弄枪,跟随父亲执戟披甲,渴饮匈奴血,饥餐胡虏肉,醉卧沙场,雪做锦被,祖上几代人倒真的镇守一方重镇数十年令狼子贼人望而却步,护着朝廷的根基,得以封王拜将。只可惜父亲最终还是死于那吐蕃军的刀光剑影中。他披雪夜袭数十里,欲斩贼子首级于马下,只是他那时少年得意,便以为自己所向披靡,到底年少气盛,中了埋伏,好歹由精诚的部下护着破了重重围攻,带着一身重伤回到军营。他贸然行事,损失惨重,当今圣上却格外开恩,皇恩荫庇,准他家世代承袭爵位,以免子孙沙场风霜之苦,便召他入京,不久又许他一块封地,封了个逍遥王爷,做一富贵闲人。那一战也使他灰了心,便甘心沉寂在安逸富贵中,高兴时与那些相公少爷泛舟湖中,乘着蒙蒙细雨,细赏烟黛流云;不中意时就策马扬鞭,弯弓踏蹬,不在话下。想来这样的红尘里滚了一遭的人眼界也开阔些,谁知那年他进京贺天寿,一进富贵风流乡,便眼开耳热,一样的纨绔。
他踏着初春的落花,一路飞花入梦,蹄下留香,被人迎入长安。温柔乡,黄金埠,歌舞场,这纸醉金迷的长安果然不同于那粉花碧柳、小家碧玉的江南,入眼处处辉煌气派,里坊之间更有难得寻味之妙。不消说,他愿意留在长安,最爱那胡姬一双莲足旋转不停,还喜那琵琶歌女的一副金嗓子,更妙的是美人妙目,双眸含情,暗通款曲。众人夜夜笙歌,于是宿花眠柳,好不潇洒。
直到八月十五,中秋月圆,长安难得没了夜禁,他更是乐得快活。却看满街华灯流转,暗香盈盈,他一身华服,携着三五友伴,拾阶登楼远眺,只见皓月当空,乾坤朗朗,月下华服宝车,银花火树,方是一片盛世景象。是夜,金桂如碎雪,纷纷扬扬。流水浮灯,他捻着西域莹雅剔透的玉盏琉璃杯,躲了清净,斜倚着雕栏朱椅,看着人间烟火,现世繁华。红烛摇曳,他不觉生出几丝困意,眯着眼再看楼下流水浮灯,善男信女均来祈求这一年的平安喜乐。又见灯火通明处,人人簇拥着一神妃仙子一般的佳人,那佳人捧着一直小巧的七彩玲珑莲花灯,伏在岸上,将灯推入层层碧波中,那灯打了个旋儿便拥入千万盏浮灯中。也可能是承载的希望太重,不知谁家的灯竟覆入水中,捎带着把周围的灯点了个遍,竟连成火龙一般,蜿蜒曲折。有人欢呼,也有人顿足懊恼,只是独有她的灯悄悄躲开人群,略过重重浮光,绕过一座落月桥,飘向灯火阑珊的夜色深处。她站起来嫣然一笑,只见她身旁簇拥着一众绮襦纨绔、裙屐少年在她身旁都十分殷勤,她却视若无睹。她站起身来,只隔水望向他这边,仰头莞尔,自是一派风流。他竟觉得她是看着她的,那一瞥,如流风回雪,脉脉柔情,冰清玉润。他在这高楼上清清楚楚地看着她的模样,心中纳罕:这世间竟有这如朗风清雪般的人物。若说怎的形容,只见:粉面含情,云鬟雾鬓,剪水秋眸,樱唇榴齿,飘飘仙袂,缓带舒袖,出于花坞,动时若骄阳出于东山之上,静时如婵娟皎于九天之间。微风吹起她的披帛,恰似一道月光,袅袅婷婷,让人移不开视线。正是一见相思情深种,是为花妍是为闲?他一时竟陷进去,等回过神来,自是正冠理带。鬼使神差地忙疾步下楼,跑到河岸,却空留莲灯,再不见倩影,枉自嗟叹。
后来,有人不知怎的知道了这位小王爷茶饭不思,讨了这个巧宗儿,巴不得来奉承——原来那女子是这长安城里新晋的花魁蕊姬,常人却却难知其闺名原本唤梦宓,本出身于诗礼之家,可惜他父亲因言获罪,一朝变故,家族凋零,无奈沦落到花巷中。她的艳名虽名动京城,豪门子弟个个趋之若鹜,只是她性格捉摸不定,有时她不拘世俗,又仗着有一二分才情,便亲下花楼,与那些白衣相公赌酒泼墨。可是有时任这京中怎样的王侯显贵她也不肯曲意逢迎。他心中暗赞,果然奇女子。怪不得他只道佳人如梦,原来曹子建与他竟是知音,想那洛神惊鸿一瞥,也不过那晚的情景了。他打定主意,便一人换了常服,挥着折扇,一人提了只雪光宝魄琉璃灯,寻着阵阵花香,潜入脂浓粉香的花船上。那船上灯火通明,文人骚客络绎不绝,帷幔上写满了各家阔论,锦绣文章。舞姬水袖齐扬,纷飞深处,只见梦宓手握湘管,或浓墨重彩,又或推演古谱,弹一支雅致的旧曲,文采风流胜西子,婉转解语愧王嫱,堂上宾无不怡然赞叹。她这般惊为天人,船上的人却都不曾轻浮她,他倒是第一风流之人,却在她风清雪镜之下也直觉惭愧。他寻了个座儿,要了杯茶,静静看着、听着,船外疏星朗月,只觉得人生圆满。
第二夜柔波碧漾,他取了那支洞箫,独自踏着月色来至浣花河岸,也不登船,只隔着水和着她的琴声悠然弄萧,一曲终了,他便独自折回府中,只求与灯火深处的她两音相和。夜夜如此,箫瑟互和,暗通衷肠,只是两人终不相见,蕊姬自恨为憾事,又听闻那样好的箫声原是出自吴王之手,心生倾慕,便换上一身胡服,束鸾带、挽摺袖,乔装成一俊俏公子到吴王府拜上名帖。那吴王府素来广交名流贤士,不拘什么俗礼便递进名帖。
他从她一进门的一刹那,便认出她了,却故作不知。两人自此深交,无所不谈,自觉甚为投契。他本爱她容貌妍丽,才情出众,又怜她家道中落,红颜命薄,如今更觉她有趣可爱,谈吐亦是不俗了。她见他并无高低之分,为人疏阔旷达,举手投足并无半分轻薄之意,又闻他昔日戎马半生,心中早已情愫暗许,一来二往,两人心迹未发,却早已心中意会。
直到这年年尾,下了一场瑞雪,宫里派下年礼,他也招来几户富家子弟,又有歌姬、舞姬助兴,脂香粉红。夜宴过半,便不成了样子,众人横三竖四,携莺卧柳。他斜倚着胡床,手握琉璃盏,自饮自酌。等到四五盏醇酒吃下,见着众人皆醉,自己不觉眼饧耳热,一个人晃着步子打算透口气。
庭中泻玉流水,枝影绰绰,风摇影动,他心中心事重重,直觉四下里无数眼睛盯着他,风刀霜剑,步步紧逼,只觉毫无意趣。他忙回身点了盏八宝琉璃灯,温暖摇曳的烛光才使他心中稍安。“王爷,夜深还当珍惜身子。”暗香浮动,那心心念念的人儿掩在面纱下,如烟似雾一般出现在他眼前,将大氅披在他肩上。只见她回复女儿身,蛾眉淡扫,眉间落上一片绛色梅花,似踏水乘月而来,平添楚楚之态。他诧异:“蕊姬姑娘芳驾,怎么会到我这儿来。”她听了不觉莞尔,抬手摘下面纱:“王爷果然知晓了妾身的身份。”他讪讪笑道:“名动京城的蕊姬,何人不知?”她冷笑一声:“我本以为你我互为知己,如今看来,我沦落风尘,本也不配。”说着便抽身要走。他心知唐突了她,便忙拉住她的袖子:“梦宓姑娘。”她脚步一顿,转过头来竟是碎玉泣露:“从未有人如此轻唤我的名字。”他忙将自己随身的丝帕卸下来递给她,一时手脚无措,她却自己咬着帕子笑了起来:“我带了酒,王爷也陪我吃上几杯。”他心中的烦闷稍解,也爽朗地笑了起来,两人自斟自酌,就着这温柔的月色将酒吞入喉中。
自从有了这夜的奇遇,吴王一心便只有一个蕊姬,竟不惜一掷千金将蕊姬请为府中座上宾,夜夜笙箫,巴不得葬于石榴裙下,夜夜流连于烟花之地。此事成为京城的花间新闻,轰动一时。有人赞这吴王富贵风流,不拘小节,又天生的侠肠义骨,真是京城中的逍遥第一,风流无双;也有些泥古不化的皆谤吴王丧志,竟不再似当年一般少年意气,辱没了祖上清白忠义之名,当真是不肖子孙,膏梁纨袴,以此警示那些耽于酒色之徒。更有甚者,只道那蕊姬红颜祸水,害人不浅。就连当今圣上也听闻他的种种放浪形骸,教他好生保养云云,又劝他留在长安,多见长安风物,修养身心。
接这口信时,更鼓声声,夜宴刚散。他不置可否,微微一笑便让人将宫里来的人好生请入府内吃茶,自己却一径分花拂柳,搭着手便踱着步子走向浸霞阁。这阁建在水上,四面通透,明纸碧纱,专供夏日消暑,如今仲秋难免透着森森的寒意。蕊姬进府后,便只住在这儿,只说这里僻静幽深,没有外人搅扰,方能深入古谱,得探轶之趣。他日日闲暇时,便来看她,或焚香烹茶,或以洞箫和她,闲时博弈读书,挂画插花,自得意趣。他生在繁华富贵乡中,自是不知人间疾苦,也并不羡慕那些功名利禄之徒,一瑟一萧,和着蕊姬的一支曼舞,人间美事,他也愿意沉溺其中。美人知情知趣方灵动自然,她并无半分轻狂,他亦不肯半分轻薄,更多是诗书雅兴,谈诗论画,也彼此互吐二三,两人竟如师亦友一般。
他本就囚于这偌大的京城中,欺瞒世人,只是午夜梦回,他总会想起边疆风雪,反复摩挲昔日铁甲,如今他困在这富贵笼中,醉生梦死,只有麻木,却难得得了一枝解语花,解得了他的心事,也看透了他。
“彼其之子,美如玉。梦宓,我什么也没有,只有你这个知己,蠢物本不配你,只有我从小带到大的这块佩还干净,这是我许你的。”他卸下自己腰间的一块羊脂白玉蝴蝶佩放在她手心里,触手生凉。
她握住手中的玉佩,灯火摇曳,温和了她的轮廓,眼眸如波,似是自言自语,又像对他点悟:“庄生晓梦,眼前的何尝不是一场大梦。”
他看着远处的方转过白玉雕栏,她跪在在阶前摆来小小一方香案,点上一双白烛,俯身拜月。她面上似带有愁容,眉眼微阖,双手合起,静默虔诚。一袭淡雅的月华裙,裙裾四散,恰似月下梨花,雪中梅蕊,更添清丽之姿,好似姮娥欲乘风而去。焚上一段清妙香,直教人神思沉沉。他心下冷然,走到她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指,她似一惊,手指从他手中抽出。他也不甚在意,语气里带着些许冰冷的嘲讽:“天上谪仙从不管世人俗事,只顾逍遥。若有管的,也不过是那些清苦修炼的散仙,一朝得势,便想事事得人供奉,或是本就六根不净,灵窍未开,红尘中尚有羁绊,如何解俗人疑难?”蕊姬不语,只是低着头。他冷笑:“都说蕊姬一舞动京城,一曲值千金。凡是姑娘唱过的曲子一日便传至千里之外,我以为不然,还是密书传得快些。”蕊姬低头:“你我竟疑心至此。”转身抱出随她进来的那一把瑶琴,银光一闪,琴弦崩裂,如裂帛般惨烈,“你我自此,便如此弦,从此不必相见。”他蹙眉看着她,她却如此决绝,扫落烛火便头也不回,翩然离开。
最后的最后,他终究饶不过她,将一杯毒酒送去浸霞阁。夕阳的余晖散漫湖面,水天一色,倒真的像是把天上的霞扯下来浸在水中一般,她坐在榻上回身看着窗外烂漫的霞光,脸上看不出喜乐哀愁,半晌才喃喃道:“空空如也,空空如也。”至死,他也不敢来见她,也丝毫不听她的一字一句,薄情如斯。她毫不犹豫地端过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他还对她尚存一丝怜惜,毒效来得很快,她将怀中的那枚他和她在这世上唯一真正拥有的玉佩,手中紧紧握住那玉佩,一时胸中气血翻涌,涌出一大口浓血。她向后仰去的最后一眼只见他站在门口,眼中的泪悬在眼眶中,似怒似恨,再也不是初见的模样。她想奋力举起手中的玉佩,可是,没力气了,真的是太累了。
蕊姬从此消失,与他如一瞬的回眸,擦肩而过,便再无交集。
浮生若梦,能得欢者几何?富贵荣华,皆不如那一缕青烟随风而散,浪迹四方。年复一年,他还是那个京城里潇洒风流的吴王,在长安看过无数繁华,经历了几场风月,却再也不闻“蕊姬”之名。
本来他做他的逍遥侯爷,与世人无关,谁知时移世易,吐蕃军的铁蹄踏破长安,当朝皇帝被人生生勒死在宫殿之中,他终于逃出长安,被亲信家人救回江南,长安一时群龙无首,各地揭竿而起,竟有人也打着他的旗号勤王,浑浑噩噩,趁乱推着他杀入长安。好似一场大梦,他真就生生又杀入长安,只是再也不见柳烟花海,入眼处饿殍遍野,狼烟四起。看着脚下众人披甲封他为王,他心中波涛汹涌,那股久违的豪气激荡在胸腔里,他从未像如今这样距巅峰只有咫尺之近,细细的冷雨透过冠冕打在他的脸上,他在众人的簇拥山呼中一步步走向万人中央,心中从未有过这般的畅快,却再也没有当年夜袭八百里的胸襟气魄。
只是世上强求不可得,偶然得之也真侥幸。十几年的声色犬马,温柔乡、英雄冢,心智不坚者怎么抵得住诱惑呢?他本就是无能之辈,徒有安邦定国、雪耻光复的心,却没能留住梦想中金碧辉煌的长安。瞬息之间,如风雨中摇动的烛火,歌舞未停,筵席未散,各路叛军便纷纷涌向长安,他从众人匆乱的脚步中慌乱地逃出宫城,又一次慌忙侥幸地逃出长安。他步步回头,心中悔恨,他想不通为何触手可及的王权、荣耀顷刻间便灰飞烟灭。只是还未逃出长安几步,他便被游兵散勇认出,押出长安,众人白眼唾弃,当真是颓势不可挽也。
他忽然想起那块沾染血迹的玉佩,唯一属于他的东西。他被推搡入肮脏污秽的狱神司,蓬头垢面,灯火如豆,狱外风雨飘摇,他蜷缩在角落,明明昨日威风八面,如今却沦为阶下囚,想来可笑。他忽然想清什么,又忽然什么也看不透了。那粗拙的白瓷上沾染上一弯殷红,便是他最后的归宿了。
晃晃悠悠荡入那阴司地府时,便有那索命黑白无常拿着铁链要来锁他,喝声道:“阳寿已尽,尘缘已断,留恋什么,还不快随我们走!”他忙道:“弟子俗人,还存一妄想,故有一心事未了。敢问两位,可曾见过我一故人?”那无常冷笑:“往来无情者甚多,你本就是薄情人,前面便是奈何桥,一碗黄汤,前尘往事还痴念些什么,快快赶路要紧。”他道:“自是了却心事,才能甘心。”那无常挑眉看他:“你们人间求人也要准备些金货,如今却不知道规矩?”想来这阴曹地府里也是金银做的眼,只是他浑身上下再无一丝金银牵挂,除了那块带血的玉佩。那无常斜眼觑着他:“你最是个好散钱送银的人,如今却扭捏起来。”说着便从他腰间强扯下那块玉佩,漫不经心道,“故人是谁?”他被问得一时语塞,他竟不知道她来自何方,半天才黯然开口道:“京都梦宓。”这一句,隔世经年,竟让他心伤至此。那无常嘿嘿一笑:“说这人必有一段痴处,果真不假。那本是一段你自己杜撰的一段幻影痴梦,便如烛火,明灭不定,往事如烟。人人都道水中花、镜中月,你自己信以为真,入了魔障,天上地下何处寻去?”说着便要来拽他,挣扎之间,梦醒,只觉颊上微凉。
窗外风雪更胜,将窗户吹得来回拍打,他被冷风吹得一激灵,梦中的故事便烟消云散,再也记不起了。屋内昏暗,灯火渺渺,炉上的酒还在滚着,梦中对面坐着的人却不见了踪迹。他挪到窗前,想把窗关上,却听风雪中传来渺渺的歌声,初听不觉如何,只听风中隐约荡着“归罢”“好去”几字。他一下如金振玉聩一般,醍醐灌顶,也不及披上单衣,冒着风雪便往歌声深处寻去。
他还是吴王时,雪中觅景,无意来至一座未名山,山顶白雪皑皑,红梅开得却出奇得精神。他下马,一路跌跌撞撞,至一破庙中,残瓦漏顶,只有一个昏聩老僧疯疯癫癫,守着那残了半脸的佛祖,佝偻着身躯在昏暗的佛像前说着不通之语。
“你是谁?”
“我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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