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了寒假的校园,空无一人,前些天下的雪还厚厚的覆盖在草坪和体育场,只有主要道路被环卫工人清扫过。
毕业之后,这是我第三次回到母校。严格意义上,是第二次。第一次回来时并没有进入校园,只是在学校门口路过。其间,有很多次回到这个城市,却不敢走进校园,像是近乡情怯。上一次回这个城市,是班主任陈老师的孩子结婚,我们一大帮同学过来贺喜。如果老五不出事,我们应该会去校园的。因为老五,我们都不愿回去。同学们都知道我和他最为要好,极力避开与他相关的话题。婚礼后,本地同学请我们几个外地回来的吃饭,还是不可避免地提到他,毕竟老五是班里各种活动和聚会的组织者,于是在劝酒和借酒浇愁共同作用下,我大醉被他们送回酒店,又执意要送他们到酒店门口,他们就再次送我回到房间,在电梯三上三下后,不知谁说,老八,老五的事你就想开点吧,然后几个大男人抱头痛哭。
这次过来,又住到这家酒店,我想我应该回母校看看了,上两次回来都有老五陪我,这一次我就独自走吧。
校园与上次进来时相比变化不大,那一次是五十年校庆,校园与我们上学时比是天翻地覆,几乎是推倒重建,留下的老房子只有男生宿舍和老图书馆。
在穿靴戴帽改造的男生宿舍前,一眼就找到当年的宿舍,在走廊的尽头,走廊窗户正对对面的女生宿舍,好多个中午,我们一群人,在一两把破吉他的伴奏下,朝从对面宿舍走出来去食堂吃饭的女生,高唱长长的站台、恋曲九零,也是校园一景。老五矜持,参加的少些,老四正在追一个同学,和我们划清界限。老四老五对我非常好,两个人都是本地人,都曾带我到家里做客。老四是专业乒乓球出身,得过省一级青少年冠军,常在宿舍的长条桌教我打球。老五一进校就拿到演讲冠军,大一第一学期就被电视台选中拍了一个公益片,被一票女生暗恋。我和老五从各方面看都不同,但他就是对我好。
那时候,我被学校捡漏录取,从军之梦破灭,师范院校的前途一眼就能看到底。除了看书,什么都打不起精神。从图书馆借一堆书回来,躺在床上不动,自号卧龙先生,别人看来就是懒虫。老五怕我体育不及格,每天早上拽我起来,绕学校后面的劳动公园长跑。还推荐我去学生会,参加社团。
不小心踩着一块冰差点摔跤,突然想起第一学期放假,我稀里糊涂记错时间,赶火车要误车,老四和老五骑自行车,轮换带我一路狂奔,到了车站还是误车,两个人又陪我好久才走。老四在大学爱情完美,却在工作后败给世俗。老四是一个优秀的教师,一个学生死心塌地爱上他,这个女生在读完大学后又返回这个城市,嫁给了老四,两个人到现在恩爱如初。可惜,后来老四几乎不参加同学聚会,中途我们也只是通过几次电话。
还是和老五联系最密切。毕业五年第一次回来时,我当时刚进入小城政府,他由衷为我高兴,当时他参加本地国有企业领导选拔,名列前茅但没被使用,我分析以他的能力和家景,很快就会使用。我住在他家,他爱人是我们同班同学,那几天带孩子回娘家,孩子感冒了,娘俩没回来,我只好把给孩子的红包给他,老五还安慰我,说什么时候想见一面还不容易。后来的发展却是,我的分析完全对上,半年后他就进入团市委任副书记,成为本地最年轻的处级干部。而他给我说的都落空了,老五出事前,五嫂和孩子就出国了,一面都没有再见。
老五后来转岗到驻京办,我们在京见过数面,在咸亨酒楼夹茴香豆吃醉虾喝黄酒,拉他来我们驻京办做客,两个人还在外交部对面的一个什么地方请他军控司的朋友吃饭。那个时候他就开始和人做生意,做得很大,我还开玩笑问他是不是倒军火。五十年校庆的时候,他把同学组织起来,大家玩得很疯,他和小胡接我,瞟一眼我戴的表,说老八,你现在的身份带这个表不合适,有些势利鬼会笑话你,说着就把自己的手表摘下来要送我,我虽不识货,知道他讲究,肯定不是一般东西。我给他讲故事,说一个抠门的土财主,出门捡到一只新鞋挺合脚,不得已又新做一只,之后看裤子与新鞋子不搭,就买新裤子,到最后里外上下都换新了。我说,五哥,我和那土财主差不多还没那个换的实力,老五笑笑作罢。唱歌的时候,小胡趁他不在旁边,说我犯傻,说老五是实心实意送我,告诉我那块表是什么价值几何。老五出事后,我有些后悔,如果当初收下,在后来他因钱出事时,我把这块表给他的出借人,或许能少算点起诉书数额。这两年,我一直都想过去看他,怕自己见他情绪失控,更怕他不愿见我,今年我必须去看他,就像这次回到校园。
从男生宿舍向前就是老图书馆,现在已变成美术学院。它是我们上学时校园最靓丽的建筑,五十年校庆时,在一众高大的新建筑中,它就像个丑小鸭,这次回来,那些现代派的建筑经过二十年的风雨洗礼,已褪去浮华,老图书馆与它们反而和谐了许多。
那一年,老五在学校搞了个红五月校园文化月,出于对他的支持,我参加了校园文学大赛。大学期间,我几乎每天下午都到图书馆二楼的教师阅览室看书,那个时候我喜欢看社会科学类的书,一楼社科馆的老太太说教师阅览室的这类书多,还不容易被借走,就给阅览室的管理员说了些我的好话,从此我就可以安静在此读书。这个阅览室,教工来的也不多,学生基本不来,和这个阿姨很快就熟络起来,她对我很信任,有时候她想出去就委托我替她看馆。参加文学大赛的长诗就是在这个阅览室完成的,有一天,我一个人看馆,诺大房间只我一人,我抬头看着对面彼时还在农民手中的菜地,那块大菜地,我们非常熟悉,每年秋季开学时,各种蔬菜全部成熟,我们会和菜农一起玩开心农场。当看到菜地中间的棚子一股青烟升起,突然有了灵感,几十行几乎是一蹴而就。那年的文学大赛,我和美术系的一个女生把中文系的才子排挤到季军,给老五的活动添加了戏剧性。那个美女极具个性,直接找到我,质问为什么她的诗歌要屈居我那篇鬼东西之下。我如实回答,你的诗歌无论是意境还是韵律,包括用典都远远高于拙作,可能就是我每天与老五厮混,耳濡目染知道主办方想要什么东西,不过投其所好而已,不必较真。出卖老五的效果明显,和这个女孩后来处的就和兄弟似的,她有时逃课就来阅览室找我,安安静静在那儿画画,那年学校运动会美术系领队举的那面黑底白面骷髅头旗,就是她在阅览室画的,旁边还配了两行白字生命不息冲锋不止,我打趣她,建议领队腰上再用麻绳系一根嚎丧棒,视觉冲击一流。
那时候,时兴结联谊宿舍联谊班,我们班可能是全校学业最重的,又是数学系,没人愿意和我们结对子,和男少女多的英语系联系,被她们的班主任直接拒绝,还训这些女生,人家数学系脑子一秒钟两千转,你们能算计过他们,把我们的脑袋比喻成轴承,也还新颖。老五见我和美术系的美女关系挺好,又思谋和她们班联谊,后来也作罢。这次原因倒不是我们,有个晚上美术系几个男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麻袋真的骷髅头,在我们楼道的水房用鞋刷刷的白白的,然后在宿舍堆成宝塔状,像梅超风九阴白骨爪下的头骨阵,几个人分赃不均,争得脸红脖子组,最后来我们宿舍找老郝评理,老郝是在我们班插班的进修生,男生宿舍里岁数最大,说话有权威。大家立刻决定不再谋求和她们班联谊,我们想和艺术家交往,不敢和盗墓贼为伍。也是天意啊,当年的图书馆变成了美术学院。
中文系那个给自己改名的才子,高大阳光一表人才,名字却改的像个女性,也愤愤不平的来找我。他刚从我的朋友寒冰手中夺走书法冠军,寒冰和老五、我关系都好,为此,我把他的散文批评的一无是处,说用再生玻璃搭的窝棚也敢自称水晶宫,说浮夸的文风也好意思抛头露面,一通狂扁。结果不打不成交,后来这哥们的老乡或高中同学来了喝酒总找我陪。寒冰后来和老五一起做生意,最后反目成仇,成了压垮老五的稻草。中文系的朋友,多年不见,绿杨堤畔问荷花,记得年时沽酒那人家?
从校园出来拐到旁边的第一工人文化宫,在里面的电影院坐了一会儿。毕业那年,我和老五、虎子,与五嫂、小郑、玉红三个女生,成为最亲密的小团体,我们组成一个球队和别人打排球,周末来一宫看电影,结伴去周边玩,那年我们去郊区爬山,晚上住在看瓜人留下的土屋,六个人挤在小土炕上,共眠一舸听秋雨。一宫后面就是劳动公园,改造很大,设施齐全,但原来的框架保留下来了。在冬日暖阳下,我坐在假山亭子里,想起老五领着我在公园长跑,看对面人工湖里滑冰的孩子,想起六人在湖里泛舟,那些夏日的午后,划船前我们把装着从啤酒厂买的散啤酒的塑料壶系上绳子,沉入湖底,在旁边的林荫下选一块草坪,摆好野餐,划船累了,我们喝啤酒,吃从肉联厂买的方火腿。那时候的啤酒厂还没聪明到用大米代替大麦,麦芽度和酒精度都够,几杯下肚,女同学就面若桃花。冬天,我们在旱冰场手牵手玩,我笨手笨脚,他们几个就各种增加难度笑看我笨拙地应支,但也温情地绝不让我摔出去,场地人多的时候,他们就把我放在最中间。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旱冰场已不见,那片树林的松杉杨柳已长得高大粗壮。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那是我的老友记啊,如今我独坐在亭中,追忆似水年华,徒留物是人非之痛和树犹如此之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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