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家喜欢把历史比作记忆。一个人如果早晨醒来失去了记忆,他就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从哪来,要到哪里去,同样,一个国家和民族亦是如此。一个对本国历史不敬重的国家和民族,一定是悲哀的国家和民族。
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把历史分为原始的历史、反省的历史和哲学的历史。由于历史学科建立于欧洲十九世纪实证主义的土壤上,所以以德国兰克学派为代表的历史学家追求的是以史料、史据为基础的实证主义史学。直到新一代历史学家对“史学就是史料学”提出质疑与挑战,“原始的历史”才开始走向“反省的历史”和“哲学的历史”,从“史学”、“学术”走向“义理”、“思想”。
纵观《万历十五年》,它摆脱了“史学就是史料学”的窠臼,在史学观上采用“大历史观”,是对传统史学观的突破创新,即从微观考察走向宏观把握,从表层观察走向深层透视,从事实描述走向意义阐发。用黄仁宇先生自己的话来说便是“生命的真意义,要在历史上获得,而历史的规律性,有时在短时间内尚不能看清,而须在长时间内大开眼界,才看得出来。”
在“大历史观”的史学观念下,综合黄仁宇先生的人生经历、治学背景和写作风格,成就了《万历十五年》。黄仁宇先生出生于湖南长沙,1936年考入南开大学,抗日战争爆发后弃文从伍。退伍后负笈美国,获得密歇根大学历史系博士,先后在美国多所大学任教、从事研究,期间阅读大量明史资料,具有扎实的明史功底。这些人生经历和学术背景让黄仁宇先生具有开阔的视野、冷静的头脑和钻研的精神,使得《万历十五年》具有纵横古今、贯通中外、广阔深邃的艺术魅力。
以公元1587为球心,《万历十五年》画了一个贯通时空的球体,上起中国古代的传统积淀,下索中国近代的溃败之因,左右则是西方社会同时期的发展机遇,对比之下成败立显。至于立场,由于美国治学,黄仁宇先生得以脱身之外反省中国历史,少以粉饰和偏袒,多则叙述和报告,《万历十五年》英文本的《富序》有一段就说:“历史学家检讨过去的错误,以作将来的警戒。但同时也要忠告读者,保全有价值的事物。”
《万历十五年》对历史的展现是立体化的,对历史人物的展现是全景式的。人们往往喜欢以历史功过、历史轶事等对一个历史人物做标签式的判断,却忽略将其置身其所处的社会联结之中,全景式地去了解审视一个人物。但要知道,“一个人或一种事物,其所以具有特性或功能,全靠和其他人或其他事物的相互关系。”这也是“大历史观”放在历史人物分析上的应用体现。
以思想家李贽为例。他提出“吃饭穿衣即是人伦物理”,人们便以为他坚决反对传统纲常,倡导群众运动。然而事实上他并未有参加任何群众运动的痕迹或企图,这一主张不过是要求高级官僚以实际政绩使百姓受惠。再如他不承认女性天赋低劣,赞扬武后,并不等于提倡男女平等,妇女解放,他对寡妇守节就极尽褒扬。除去这些自相矛盾、言行不一的体现,人们对李贽最大的误解在于认为他离经叛道,批判儒学。然而在更广泛的范围内看,他依然是儒家的虔诚信徒。
把李贽推回历史潮流之中,他的闪光不过是阳光照射在水面上的波光,他依然只是被历史洪流裹挟的小水珠,溅起小水花又迅速落下,随波逐流。李贽所处的社会时代决定中国没有文艺复兴、启蒙运动类似的历史条件,也不会有与传统伦理彻底决裂的思想产生——“他没有能创造一种思想体系去代替正统的教条,原因不在于它缺乏决心和能力,而在于当时的社会不具备接受改造的条件。”
由此观之,对处于历史背景下的历史人物很难用标签式的是非功过去定义评判,更多地是在社会背景与人性善恶中交织而成的复杂多面体。承认这种复杂性,不是故意地去复杂问题,而是对历史的见解中少些不假思索的蒙昧。从更立体、更多元的角度去观照历史。
通过表象探索本质,“大历史观”指导下的黄仁宇先生把明朝的溃败归结于道德万能论,即以不合时宜的伦理纲常代替技术问题、法律问题等。用黄仁宇先生的比喻就是“潜水艇夹肉面包”的中国传统社会晚期结构。上面的长面包是文官集团,下面的长面包是成千上万的农民,其中三个基本组织原则为尊卑、男女、长幼,没有一个涉及经济、法治和人权。这种唯道德论在经济日趋复杂、技术亟待发展的社会发展趋势下是非常违和的。其僵化的道德标准成为社会前进的枷锁,成为文官集团寄生的宿主,让中国经历了一个历史的大失败。
像书中提到的海瑞,就是这种制度的产物。海瑞个人艰苦廉洁的自我修养,没有成为社会效仿鼓舞的对象,反而因其固执刚直遭到了文官集团的排挤。海瑞推行政策时过分推崇道德伦理,却忽略了政府不用技术和经济的力量扶植民众,而单纯依靠政治上的压力和道德上的宣传,结果只能是事与愿违。
当代中国,倡导的是依法治国和以德治国相结合。法律的严谨中正为民众的行为处事设置基本的底线,由此形成的社会契约保证每个人在享受自己权利的时候不干涉他人自由,整个社会才能依法办事,稳定和谐。而道德的倡导又是追求更高的品德目标,是法律条文之外的人性温情。法治的话题是庞大而繁杂的,但落实到个人便是“头顶的璀璨星空和心中崇高的道德律。”
总而言之,《万历十五年》以其“大历史观”给人以观照历史方式的启发。史料考究是历史的一部分,但不是历史的全部。历史学家不是考古学家,更应该做的是“反省的历史”、“哲学的历史”,以其贯通古今,融合中外的胸襟展现历史的浩瀚图景,以小见大,见微知著。
历史不是过去史,而是鲜活地存在于当下,反映于今日的史,其贯注着深沉而博大的人文情怀,慈悲而同情的人生感悟。人生在世,匆匆百年,但懂得读史,敬畏史学的人,目光所及,千秋万代,了无边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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